远山联绵,青天淡雅。
断崖高处,瀑布悬挂下来,形成一条宽而浅的河流,从乱石滩上流淌过去。
水光直至数里开外的竹林深处,拐过山坳,才不见了踪影。
河岸边,六道身影或坐或站。
“杨兄的师长留下的指引,确实就是指向这个地方吗?”
陈公子之前见到了从杨子文身边飞出去的一线神光,后续又有《长天碧血咒》的变化,显然对方身后有高人,语气之中,对杨子文颇多了几分敬重热络的意味。
可是这片地方,他们已经反复搜寻过,找不到什么特殊之处,等得实在有点心焦。
杨子文说道:“最后一点碧血真火,给我的感应确实是落在这个范围,而且,智节禅师不也是看到那一点火光从天而降,才会来到这里吗?”
除了之前因为打赌事件而同行的五人之外,这里多出来的第六人,正是智节和尚。
他乌发柔顺,白衣质朴,手上拨动念珠,倒是很有耐心,神态安详,看不出半点焦急忐忑。
“小僧当时就在附近,确实看到碧血真火落下的情景,不过那真火尚未彻底落地,就在空中兜转盘旋,似乎也有迟疑,最后直接在半空消散了。”
杨子文笑道:“大师真是好脾气,这详细的描述解释,你已经说了三遍给他们听了。”
智节禅师:“阿弥陀佛,生死攸关,不能定心,人之常情。”
杨子文问道:“大师念的也是静心咒吗?”
“不是,小僧在念《福德众往生极乐经》。”
智节禅师认真道,“这个经念得越多,据说下辈子过得就越安逸,小僧也怕有个万一,所以抓紧时间,多念几遍,几位施主要一起念吗?”
杨子文看起来真有点兴趣,凑了过去,向他请教。
“按照大师的描述,那一团真火当时盘旋犹豫的范围,足有方圆百丈。”
达伦王子思索着说道,“这百丈范围,我们都已经翻找过,并无所获,难不成,会在地下更深的地方?”
陈公子眼前一亮,道:“对,天空被封锁,说不定能够脱身的特殊节点,就藏在地下,那位前辈给他徒儿指点的求生之处,绝不会错。”
冯家子说道:“可那团真火消散太早了,他现在又联系不上那位前辈,整整百丈范围,我们要从哪个地方开始挖,才能挖得出东西来呢?”
哈兰明镜看向杨子文:“杨兄好像并不热衷于这件事?”
“唉。”
杨子文叹了口气,似乎不想多说,但被卷进这件事,他心中也很有压力,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开口直说了。
“我那位师父的指引,有一半,可能确实有好处,还有一半,却可能是更麻烦的大坑。”
“刚才我们翻找的时候,全力向地面出掌,感受掌力的回震,至少能把地下一两丈的深度都探查明白,却毫无异常发现。”
“我心里的预感,已经更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性了。”
智节禅师插了一句:“小僧的掌力回荡感应,不止两丈深度,但确实也无发现。”
哈兰明镜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与其耗损功力,不如保存元气,以备变数,寄望于大将军吧。”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只有智节禅师继续诵念经文的细微声响。
河水淙淙流动,长风吹过竹林,带来令人解闷,却无法解开心头忧虑的清新气味。
达伦王子忽然笑了笑,反手一掌,在地面打出一个坑来。
众人讶然,哈兰明镜道:“你这是?”
“反正没事干,我来跟我自己赌一赌运气吧。”
达伦王子说话间,又是一掌,把那个坑继续加深。
“随便选一个地点,也不过度损耗功力,只要还没能脱身,就持续往下探,看看结果会怎么样。”
陈公子表情复杂:“你还真是喜欢赌。”
说话间,他却忍不住巡视四周,也想找个地方,试试自己的运气。
运气、气运,气运之道,自古有之,众说纷纭,据说世间真有某些秘术传承,善于干涉这方面的东西。
对于天梯境界来说,谈这个还有些虚无缥缈,但是没有别的办法的时候,赌一回气运,或许也是一份指望。
而在这个时候,在他们这六个年轻高手的感知范围之外。
那一根根粗大青竹的阴影间,也出现了六道身影,一人五傀儡。
其中一个黑甲傀儡,胸口的明珠微微闪烁。
太常伸出一指,在明珠表面轻轻勾画两下,就投射出一个仅有巴掌大小的人影,人影发出的声音也很低,却清晰。
“太常,终于联系上你了!”
林泽的声音传来,“莫长空死了,他的罗盘被人拿走,我怀疑对方会用我们的罗盘,联络到东野和申屠,以策万全。”
“可是申屠没到,而且东野罗盘上原本有另一个新方位,刚才汇合上路之后,却换成了跟我罗盘上相同的方位。”
“也正是杀死莫长空的人所去的地方。”
说到这里,人影变动,显出一个罗盘投影。
“东野没去的那个新方位,应该是被我探索掉了。”
太常看了一眼投影,“就是说,现在我们的罗盘上,全部都显示着同一个方位,是最后一个地点了。”
林泽一喜:“意思是说,你也到附近了吗,好,那你看一下能不能抢先探查,直接把东西拿到手。要是来不及,我们三个汇合,加十五具傀儡,也足以干掉他们三个,抢回宝物。”
“三个?”
太常语气微妙,“不是六个吗?而且他们已经先把这方圆百丈都翻的一片狼藉了!”
林泽声音一顿:“不对,我们追踪的人还没到地方,你是说这个地点已经有人了,难道是申屠那边也出了事?”
太常皱了皱眉,视线轻轻扫了扫远处六个人,偏头问道:“莫长空被杀的那一战,现场痕迹怎么样?”
林泽斟酌了一下:“他死得很快。”
“这样……你们专心全力追踪,我有数了。”
太常交代了一句,熄灭投影,伸手向前一指,身边五具静若顽石的傀儡,骤然行动。
这些竹子,并不是那些生长紧密的细竹,而是粗大的毛竹,粗达四五寸,高度能够有六七丈,彼此之间生长的时候,颇有间隔。
五个机关傀儡行动之际,没有碰到任何一根毛竹,踩踏地面的声响,也因为地面湿软,而仅仅是一种很短促、很轻微的闷响。
这个时候,机关傀儡的面部、各处关节、胸甲上刻的那些纹路里面,还有微光流动。
下一刻,光芒尽敛,连那一点最细微的声响,也彻底消失。
比起其余几个人的机关傀儡来说,太常驾驭这五尊机关傀儡的时候,居然能把阵法引动的加持之力,均摊开来。
五个傀儡在经过最开始的适应加速之后,天地精气连带着存在感淡化内敛,身边的光线扭曲,隐去行迹。
就连天梯高手的直觉感应,也会被模糊掉。
就像是五条略微扭曲的透明烟气,刚才还在几里之外,倏忽之间,就已经到了百丈之内。
太常在西极三洲的时候,曾经利用这一手,深入某个门派内部,在一个照面之间,干掉过一个身经百战的真形境界宗派掌门。
可是,就在这五条烟气到了百丈范围内的时候,智节禅师念经的声音,突然一停。
杨子文就在他身边,忽然发现智节禅师右手的袖子鼓了一下。
那一瞬间,这个和尚的手腕上,好像长了五只手掌。
怪诞的景象一闪即逝,五十丈开外,却突然传出五声巨响。
杨子文的人心头大震,各自戒备,扭头望去。
只见五尊黑甲傀儡,重重的砸在地面上,轰隆隆向前翻滚而来。
那不是什么特殊的攻击招式,而是因为,五尊傀儡在以极高速度奔行的时候。
每尊傀儡的右脚脚尖,都猝不及防的被一股力道打中。
他们冲刺得太快,在最微妙的时机,受到这样的影响,五个傀儡的身体,几乎同时失衡,重重的向前扑砸翻滚出去,地面才会传出那样的巨响。
打中他们的,是五道掌力。
——《黄钟大应传法手》!
传说,在中古的时候,西南群山之中,有一座铜山山脉,因为地龙翻身,震动崩解,陆续坍塌了数十里。
而在东面,相隔数万里的洛都中,有一口采铜山之铜炼制的铜钟,不撞自鸣,连响了三天三夜,钟声浩浩荡荡,警醒世俗。
那铜钟并非什么法器,却自然而然,契合了天地间的一点灵机,相隔数万里,感受到了从铜山那里传递过来的震动。
金刚崖白马寺的前辈高僧,读到这个典故之后,心有感悟,才开创出《黄钟大应传法手》。
佛祖传法的时候,法力在山川草木,或者在红尘烟火,又或者在铜墙铁壁之间,传递过去,都几乎没有损耗。
就正如是“铜山西崩,洛钟东应”,铜山崩塌的震响,在数万里外的黄钟之上,用另一种声音形式,完全释放了出来。
这门武功练出来的独门真气和独门手法,在功力向外传导的时候,能够把无用的损耗,降到最低。
正常来讲,天梯巅峰境界的高手,如果单凭隔空气劲伤人,有效杀伤范围,也只有三十丈左右。
超出这个范围,掌力已经衰减到连一块砖头都未必轰得碎。
可是,智节禅师的掌力,隔着五十丈拍过去,居然还能撼动一个机关傀儡的身形。
也正是因为他在力量传导上的高深领悟,才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些收敛风声、收敛存在感、扭曲了光线的傀儡,在奔行过程中,脚掌碰到地面的一点微振。
可是,就是这样神而明之、大展身手、一举建功的智节禅师,在打出那一招之后,身影却骤然后退。
他原本坐在一块大石之上,电光火石间,起身闪退的时候,那块大石上,也多出了一个脚印。
太常一脚踏过大石,石头没有碎、没有裂,却整个的陷入了地下。
这种现象产生的强大、完整、专一的反作用力,让本来就快得好像没有影子的太常,一瞬间爆发出更可怕的速度。
智节禅师清楚地看到,空气甚至像粘稠的水波一样,从这个人的面部、身体上,一层层的排挤,荡漾开来。
他眼神肃穆到了极点,用一种好像平生第一次拜佛,最后一次拜佛的神态,避无可避的以双掌齐推,硬接了太常的两只手掌。
真形境界的人,练胆之后,隔空气劲的有效范围,也会跨上一个新台阶,但那是因为内力变得更加凝炼,存在感更加强烈,敌人反而更容易防备了。
智节禅师现在的掌力,之所以能传递极远,却是全凭内功路线巧奥,手法精妙绝伦,传导过程中,与外物的干涉最少,损耗最低。
因此,掌力传递过程,无声无息,无形无质,比任何暗器都要隐蔽。
他不过是个天梯境界,单论功力强度,与那五个分摊了天地精气的机关傀儡相比,比其中任何一个,都不占优势。
之所以能一举使五大傀儡失控撞地,靠的就是对时机的拿捏和掌法上的这种隐蔽性。
可是,面对近在咫尺的太常,智节禅师掌法上最大的这种优势,就根本没有机会发挥出来。
轰!!!!
四只手掌碰撞的刹那,智节禅师手腕上缠绕的金雕念珠,陡然发出金光,遍布全身,如同刷了一层金漆。
可是下一刻,智节禅师的掌力就彻底溃败,全身的暗金光泽布满裂纹,倒飞出去将近三十丈远。
他身后就是河水,这一次的对拼冲撞,让他倾斜着撕裂了整个河面。
有那么一刻,本就宽而浅的河水,出现了断流的景象,露出河底崩裂的乱石,然后又炸起连片如高墙般的大浪。
即使有法器的全力保护,智节禅师落在对岸之后,脚下依旧犁出深深的沟壑,身上破裂的金漆,彻底炸散。
他的双眼双耳流血,大口呕红,抚着胸口,一时间喘不上气来。
一招,又是一招。
发威是一招,惨败也是一招!
从陡现神威到惨败暴退,本来处在禅师身边的杨子文,还没有来得及眨完一次眼。
但他眼睛没有眨完,飞刀已经射出。
这一刀,直取太常左腿的膝弯。
人膝盖内里的这个部位,有一根大筋,也是人身上极容易受力弯曲的位置。
太常的左腿,更是刚刚践踏大石,发力前冲的那条腿,这一瞬间必然是处在一个旧力已尽、后力未生的状态。
能练绝笔飞刀的人,出手时机,向来都是神来一笔。
可是这飞刀射出去的时候,太常的左腿,也像未卜先知一般,向前一弯。
这一弯的速度够快,时间正好,导致那一把飞刀,不像是射中了对方,倒像是送刀入鞘一样,被夹入了膝弯之中。
刀尖刀刃可能勉强破开了护体真气,破开了那层坚韧的衣料,却没能继续破开太常的皮肤。
因为他已经旋身而回,变换了方向,左腿弹直,把那柄同样被带偏了方向、强弩之末的飞刀,直接弹开。
杨子文在他旋身的霎时,双臂交叠,中了一掌,只飞出去五丈左右,但却觉得浑身骨骼剧痛,跌坐在地上,直不起腰来。
太常这一掌,只能算是轰飞智节之后,顺势回身的一抽,力道还不足攻击智节的一半。
无奈,杨子文扛打的程度也远不如智节禅师,更没能依靠拉长距离来缓解冲击。
这个时候,离得稍远的另外四人,也终于杀来。
对方来势太狠,虽然还没有攻击他们,却让他们下意识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已经受到了威胁,连逃跑都没有想到,就本能的出手反抗。
不错,他们是攻击的一方,甚至是围攻,但至少有三个人心里的念头,都只是近似垂死挣扎的想法。
只有达伦不同,但达伦王子,也在出手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运起暴血秘术。
达伦王子早就觉得智节这小和尚是个劲敌,手法高妙巧绝,深不可测,原本还想过要找个机会切磋。
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在力道传导上领悟得如此透彻的人物,会在出手的第二招,就被逼放弃长处,硬扛攻击。
这样的敌人,如果不第一时间使用暴血秘术,只怕接下来,就连使用这个秘术的机会都没了。
太常看到达伦王子的时候,脸上也不禁略微动容,身上突然大放光芒,同样是血红的光。
地面、水流、周边的景物,全部被渲染成血红的颜色。
五十丈内,凝光革气!
四大高手都在全力出手,身边气劲纵横,凝光革气,也不能直接限制他们的行动。
但却能让他们前进的道路上空气硬化,迟缓他们的速度。
达伦王子冲得最快,气势分毫不减。
经历当初跟苏寒山的一战,他在暴血秘术上的掌握,又有长进。
凝光革气对这个状态的他来说,影响已是微乎其微。
可是太常却借着这个机会,从他身前闪开,骤然一分为三,连续跟另外三人,对拼了一击。
重伤智节禅师的,乃是风雪暴足通,虎啸霸山掌!
现在与法器全开的哈兰明镜他们三人拳、剑、臂相触的,则全部都是……文涛百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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