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生狱,放眼幽暗里,此刻正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在这密闭的牢狱之中,挥之不去。
一身藏蓝王袍,旖旎蹀躞的人,即便手握凌厉宝剑,置身于此间,亦是那样不相称。
身后跟着随行侍卫及廷尉府一众官员,重华一路踏来,落脚之地,处处踩着星点赤红之色,直至走到如今一空无人的牢房前,望着那满室早已熄灭,眼下正东倒西歪的上千只白蜡,他才终于使见惯了红色的眼睛歇了一歇,只是随之而来,却是更胜百倍的怒火。
见他终于停下脚步,虞敛的声音便适时响起,低眉拱手,一字一谨慎的禀报道:“启禀殿下,十八名刺客尽已身亡,微臣已经亲自逐一检查过他们身上,并无半点能说明其来历的线索,而除了死于我方侍卫手中的三名刺客外,剩下十五人眼见逃生无望后,吞毒自尽时所用的毒药,微臣也已请太医丞检查过了,只是寻常鹤顶红。”
说完,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明明都是一群佩刀带剑的大男人,可一时之间,却静得可怕。
在重华没有说话的每一瞬息里,虞敛站在其左右,皆压抑不下的战战兢兢着,一颗心七上八下,险些就这么跳出嗓子眼儿。
——他知道,这回,是大祸。
自越千辰入狱这短短月余之间,无生狱已经遭袭两次,而第一次时,盖因廷尉大人并御史大夫合力保全,使得贼人未曾如愿,而这一次,在顶头上司奉秘旨离开还不到半个月的光景里,他代掌廷尉府事,此番无生狱再次遭劫,非但没有保全越千辰那个重犯,就连此次来袭的刺客,竟也无一留下活口,这样的事犯到重华殿下手中,虞敛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
正因为清楚,是以,也就越发不敢去想。
可真要说起来,他心里却也不由觉得此事蹊跷。
“呵,三个人,你是真好意思说,三个人,”没等他那头想出个子丑寅卯来,摄政王冷漠无绪的声音赫然在耳边响起,没有暴怒,但却是比暴怒更多百倍的恐怖。似乎还含着些隐约的笑音,见重华不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廷尉府没了千代泠,就是一帮废物,十八名刺客,一番厮杀下来,竟只毙了三个,虞敛,你何时见本王需要过那么多的活口了?”
虞敛听罢,当下抱拳跪地,掷地有声的请罪:“微臣失职,请殿下降罪!”
眼下的重华,私心里,颇有两分哭笑不得的意思,也没管他,直道:“你也是真行,留的时候一口气留了十五个,不留的时候……”不轻不重的冷哼一声,他蓦然沉了眸子,凤光一凛,咬着每一个字道:“哼,倒也死的彻底。”
虞敛此刻已是骇然不已,生怕一个字说错,便是灭顶之灾,可启口,却也只能一句复一句的请罪:“微臣不敢!”
重华淡漠的一瞟地上的人,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道:“越千辰是怎么回事?十八名刺客都留不住一张嘴也就罢了,怎么刺客一个不少的死了,囚犯却还没影了?别告诉本王,是你放的。”
最后一句,生生激出了虞敛一身的冷汗。
他连连剖白道:“微臣惶恐!万万不敢做出丝毫违背王上之事!”
重华却无意于他这些告罪剖白之语,冷冷的抛出一句话:“本王不是来听你这些废话的。”
虞敛听罢,缓了一瞬,连忙将始末禀与他听。只说在狱中遭袭半个时辰前,他才亲自来狱中视察过,那时越千辰还好端端的绑在十字桩上烟熏火燎呢,狱中诸事也都正常。直到一个假扮狱卒的刺客药翻了狱内守卫,内外勾结,大开了狱门之后,便是这十八名刺客现身,随杀随进,一路进到狱中,廷尉府兵闻声而至,经过一番缠斗之后,他才终于按千代泠临行前留下的卷轴,找到了狱中其中一道机关启动,这才将刺客一网打尽。可是,就在他为此事有惊无险而庆幸时,却发现,越千辰不见了。
虞敛拳拳道:“微臣可以保证,无生狱遭劫伊始,外围便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绝不可能有人在这等情况下遁出狱中而为臣所不知。”
他也是实在想不通,铜墙铁壁,严丝合缝,连每一间牢房的地面天棚,四面墙壁,都尽皆是用整块钢板封成的,这样插翅难逃之地,那个玄夜太子,都已经虚弱成那样了,他究竟是怎么出去的?竟然,还没有一个人发觉?
重华听罢他的话,冷声一笑,挑了挑眉,问道:“呵,你的意思,他越千辰有飞天遁地之能,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虞敛听了,连连又是一番剖白,重华冷冷的瞟了他一眼,便不再理睬,反而是一双凤眸淡淡一氲,暗含深意的,开始在牢中缓缓打量起来。
四下的随从侍卫尽皆屏息,不敢说话。只见重华走过去,缓缓朝墙壁伸手抚过,触手细腻冰凉的钢板,滑不留手,就连墙壁与墙壁之间的接缝处,都细微的融不进一粒沙尘……
兀然之间,空寂的牢房中响起记声响,不轻不重,不怒自威。
重华一伸手,道:“拿水来。”
话音落地不致半晌,身后的侍卫便抵上了一只水袋,重华拔下塞口,在众人的注视下,提了提衣摆,缓缓蹲了下来,随即,便沿着墙壁与地面的接线处,徐徐注水。
虞敛借着跪势,往前挪了两步,小心看去,一双眼眸却渐自睁大——
“这……这怎么可能!”
他看见,王倒尽了那一袋水,而水却随着那发丝一般的缝隙,一点一点,渗透而下,无踪无迹。
就如同,这牢狱中,两个时辰前还在的那人。
雪势渐渐大了些。
伊祁箬看罢外头的来信,歪头淡淡一笑,随即在铅陵蘩的目光中,摘下琉璃灯罩,将纸条在烛上一撩,在其化为飞灰前,扔进案上的一瓮瓷缸中。
她说:“看来这一局,你不只是输给我,还是输给他。”
对面,铅陵蘩的目光随着她指间的火光游移,眸色却是出奇的平静,只等那火光熄灭,瓮中只剩一团飞灰时,她方才抬首,与伊祁箬对视去,饶有所指道:“或许,我只是输给他,并未输给你,也未可知?”
伊祁箬但笑不语。
各自灌了一樽酒驱寒,片刻的沉寂后,铅陵蘩往猩红大氅里缩了缩,怅怅然,忽然开了口。
“我第一次见越千辰……”缓缓念出后三个字,她却玩味的一摇头,复又道:“沐子羽……”
伊祁箬安静的看着她,很好奇,接下来她要说的话。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回峰卫城的一次围猎中。”脱去一切警惕与枷锁,铅陵蘩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缓缓道:“那时我单骑追着一头雄鹿深入林中腹地,最后还是叫那头鹿跑了,而就在我调转马头准备回去时,却听到了一声野兽的闷哼。当我耐不住好奇,循着声音,下马小心走过去时,入眼的一幕,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那样的一幅场景,她想,无论是谁见了,都会毕生难忘——
“他一身白衣清逸,额间的鸽子血映着几缕日光熠熠生辉,银白假面挡了半张脸——就是那样一个不该出现在猎场中的谪仙样子,而我看到的时候,他正在与一头高出他半个身子的黑熊厮杀,而那头黑熊,竟已在他手下,奄奄一息……”
——放眼看去,明明是那样实力悬殊的一场搏杀,可就是那样一个仿佛不该沾惹上半点凡俗的人,即便白衣染血,也不见半点狼狈,那样的成竹在胸,那样的狠辣无匹,在那一刻,就那样毫无预兆的杀进了她眼里,直击心门。
对面的伊祁箬也在想象着那样一幅场景。
忽而,铅陵蘩轻笑出声,目光发滞,却道:“那个场景,一下子,我就想起了厉风。”
伊祁箬心头一动,默了半晌,不由的品出一抹恍然的笑。
铅陵蘩那边,却是隐约有两分自嘲之意,吟吟叹道:“现在想想,恐怕从那时起,便是他算计的伊始,而我恰因那样一个场面,便一直自负的以为,他头上冠着的,不过是拂晓的姓氏。”
伊祁箬笑了一声,她知道铅陵蘩不知越千辰身份,可却不甚相信,从始至终,她从未怀疑过沐子羽就是越千辰。
“你就一直,都没怀疑过他就是越千辰?”
铅陵蘩摇了摇头。
或许在某一瞬间也有过,只是相对于她对另一记猜想的笃定,却也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她说:“围场里,当我见那头黑熊挨了他最后一掌,仰天一声怒吼,一道红幕从它身体里喷薄而出时,到底买见过那种场面,我当下便不争气的瘫坐在地上,魂飞天外了,等我反应过来是,眼前数丈之外,便只剩下那头黑熊的尸体了,而造成这结果的人,却半点影子也找不见了。”
“事后我并未追究此事,冥冥之中,我总觉得他还会出现,”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可那笑里,却带着强撑门面的落寞。
“果不其然,三个月之后,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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