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华灯初上,前尘庄中零星亮起几处清幽灯烛,坐在晨星楼最顶层朝下看去,却只觉整个庄中犹如夜幕的一角,隐隐有几处光曜,灼闪其中。
看着这样的景象,铅陵蘩不由的想起帝都里众口相传,关于宸极府上夜不灯的事情。
她自然不会觉得以越千辰的性子,会将自己的地方弄得这样黑压压的,是以想来,造成眼前这景致的因由,无疑,又是眼前这女子了。
正想着,楼下脚步声渐渐近来,不多时,酡颜便至,走过来朝着两人各自行了一礼,唤道:“殿下,舒蕣王姬。”
伊祁箬缓缓停下正在洗砚的动作,拿过一方素帕拭净了手,又将帕子点了,置落一片的铜瓮里,这一连串动作完毕,方才看向酡颜。
将酡颜的神色一瞧,她便知道是外头有什么消息了。
有意无意的看了铅陵蘩一眼,她对酡颜道:“有什么消息,但说无妨。”
“喏,”酡颜应了一声,便禀道:“启禀殿下,帝都里才传来的消息,昨日黄昏,摄政王以偷盗之罪,亲自带三百龙影将士,于宸极府前,缉拿舒蕣王婿,并于廷尉府当庭审理,以修罗世子、二公子从旁听审。眼下……”
她正说到要处,不想,却被伊祁箬打断了话。
“等等,”伊祁箬转了转眼眸,捕捉到她话中一个叫人难以捉摸的字眼,问道:“偷盗之罪?”
“是,”初听这个罪名,酡颜亦是讶然,然而看到最后,却明白了其中关窍,此间微微一豫,方才回道:“说是王婿所盗之物,正是当年姬氏宗祠里,下葬前夜,无故失踪的章灼王姬骨灰。”
伊祁箬手指一顿,几乎是瞬息,便调转目光,看向对面坐着的女子。
铅陵蘩俨然一副意料之内的神色,很是气定神闲。
心头闪过许多事情,伊祁箬眉间添了一抹冷色,微微偏过头去,问道:“那眼下姬窈的骨灰……?”
酡颜道:“诸事未定之前,尚在王手里。”
她疑惑道:“诸事未定?”
这事,无非便是罪名成与不成罢了,审都审过了,还未定?
酡颜那头蛾眉微紧,听了缘由后,她又要不舒坦了,但也没法子隐瞒,酝酿一番,便禀道:“王婿被下了无生狱,可对这偷盗罪名,却是不认,只说当年是大梁先帝亲自下旨,赐婚章灼王姬与昭怀太子的,而夜国未亡之时,章灼王姬同昭怀太子亦是在拂晓城境行过天地大礼、入了宗室玉牒的,出嫁从夫,对章灼王姬的骨灰,修罗姬氏已然没有处置之权,而当年情急,自己不过是请回嫂嫂骨灰,意欲遵循礼法,将之与兄长合葬而已,并无过犯。直说,王这是欲加之罪。”
听罢,对坐的两人都有一瞬间的灵台清明。
这番说辞,还真是挺对的……伊祁箬脑海中想象着重华听到这番话时会有的表现,神色愈发微妙起来。
“这么说,倒也没错。”半晌,铅陵蘩微一点头,眼里风情万种的挑进一抹笑,手里握着一块瑰红碧玺把玩,淡淡道:“看来,是我失算了。”
话是这么说,可见其神色之中,哪里有半分的慌乱不虞?
伊祁箬淡淡看了她一眼,又向酡颜问道:“王怎么说的?”
酡颜有些无奈,道:“王那里,即便有人证物证,一时之间,修罗姬氏不表态,却也没柰何,终究是定不下来。归根结底,还要看安定王那头有什么说法。”
又听到了颇意外的几个字,她问:“人证物证?”
“是,那人证……”
酡颜才要细细道来,却又被她打断了话。而这一次,宸极帝姬却是眸中带笑,清幽慵远。
“等等,”白皙细腻的手指缓缓的摩挲着荷叶端砚的边缘,她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对面女子的身上,淡淡道:“我猜猜,”
铅陵蘩风轻云淡的同她对视着,彼此眼中皆有笑意。
“聂逐鹿……”徐徐提起这一个名字,她远投出去的目光悠悠一收,定定的映在她脸上,长眉微微一挑,问道:“是你的人吧?”
仿佛是在问,却又全然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
铅陵蘩那头,却在她道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便是一怔。
不必她说什么,伊祁箬默然一笑,继续道:“至于物证……最合适的,莫过于出自舒蕣王姬笔下的一封指认书了。”
她说完这句话,铅陵蘩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
半晌寂静后,她偏头看向才结束一番吃惊的酡颜,问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没有?”
酡颜略用力的一晃脑袋,继而摇了摇头,回道:“暂时没有。”
“好一个暂时,”伊祁箬十分欣赏她的用词,点了下头,吩咐道:“且下去罢。”
“喏。”
酡颜退下后,她看着对面的铅陵蘩,无视了她略带两分杀气的目光,悠悠道:“我就说你没变,你果然就是一成不变。”饮了一口茶,她继续道:“当年能杀林厉风,如今,也能毫不留情的把他越千辰推上死路,如此气魄,实在该当我赞一句。”
这样的话,放做往日,铅陵蘩定是要立时应回去,各自往来几番的。
可如今,她却只是浓一目深色目光,定定的量着对面的宸极帝姬。
“你……”良久,铅陵蘩终于启口,却是问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伊祁箬眉目一挑,问道:“聂逐鹿?”
她没有说话,唯有看着她的眼神,对她的疑问予以了确定。
转了转眼眸,伊祁箬一时没想好从哪里解释,忖度片刻,方道:“以往,我也一直以为他是越千辰的人。可是后来,越千辰告诉我,他不是。”
千想万想,铅陵蘩都不曾想到她头一句话竟会这么说,一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反问道:“你信了?”
伊祁箬看了她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到楼外那一片墨色点漆里,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样的一宗罪里的人证,无名之辈没什么意思,越千辰什么口齿重华不是不知道,够得上格坐实他罪名的人,势必要是昔年在他身边身份贵重的、数一数二亲近之人,只有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才会有可信之处。”
无意识的拨弄起腕上的银环,她轻轻一叹,往后倚了倚,“旧年越千辰身边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个,眼下还活着的,并且还在明处能找得到的,也就那一个了。”
铅陵蘩眉头发紧,问道:“那你就知道他是我的人?”
“他总不是重华的人。”微微低了低眸,她眸色一凝后,抬眼望向她,定定道:“若是我猜得没错,早在两色城聂逐鹿出现时,他还不是任何人的人。”
铅陵蘩眼眸一眯,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她兀然一声轻笑,似乎是觉得这问题很好笑,只道:“否则你不早就知道沐子羽就是越千辰了吗?”
铅陵蘩一怔,缓过神来,却是摇头暗叹自己一时迷惘,竟愚笨至此。
“至于越千辰……”
她这样一语,随即,却久久无后话。
她便问:“怎么不说了?”
伊祁箬这一回却是给了她一个意外的答案:“他若是越千辰的人,你又怎会用他?”
显然,这一句话,却是在信任舒蕣王姬的头脑了。
铅陵蘩将她说的这些话一一又品过一番,末了,无奈的起了一回笑。
伊祁箬安然的注视里,她道:“他喜欢你,除却这一张脸之外,倒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对面的女子微微一怔,铅陵蘩淡淡一笑,说不得心头是何滋味,饮了一口茶之后,忽而问道:“你这样聪明,怎么还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她轻笑一声,却有些意外,只道:“我还以为,你一直以为我什么都有,只有被人羡慕的份儿了。”
“可是你自己不知足啊!”她叹了一句,摇头怅怅然道:“又惯会作妖的,风光在你也不会享受,偏要往苦里呕自个儿罢了。”
听罢,伊祁箬也笑了起来,笑意里渐添几分惆怅,缓缓道:“有几个人不是这样呢,真论起来,我羡慕的,也只是那坛中一捧骨灰罢了……”说着,不由摇了摇头,“说不得,说不得……”
看着她苍凉的神色,铅陵蘩渐自疑惑,“你爱的……还是那归去来兮殿里的一缕清魂?”她不解,“那……绝艳侯呢?……他呢?”
伊祁箬看了看她,片刻未曾说话。
缓缓抚动着银环,她想了许久,再开口,话锋却似截然:“昭怀太子,将越千辰教养的极好。”
“好?”铅陵蘩一怔,跟着一笑,问道:“他除了长得好还哪儿好?”
伊祁箬一笑,说出了一个她完全想不到的答案。
“至少,他还懂爱。”
这个答案,叫她犹疑着,不知该不该动怒。
是,他还懂爱,可是那爱,却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片刻,她冷笑道:“对一个弑父杀君之人,你这等评价,倒也真是宽容。”
“正是这弑父杀君了。”伊祁箬点了下都,深吸一口气,眸色微沉,道:“易地而处,在噩梦之后,我就做不到他这样勇敢。”
——还敢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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