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华楼,青烟寂寥。
青衫男子委坐一方临窗矮案之前,手里松怠怠的握着一副卷册,目光停停走走,却是许久没能专注起来。
堂溪洌进来时,见到这一副场景,眼里一记轻叹过,却也是见怪不怪了。沉吟一口气,他走近前,躬身禀道:“公子,有客到。”
突来的声音打破寂静,温孤诀一激,由是回神。
“客?”换了个姿势,装模作样的看起书来,他哼笑一声,轻淡淡道:“你是清静日子过糊涂了是不是?铅华楼何曾有过不请自来的‘客’?”
说起来,早在这地方尚未被那帝姬染指前,他一人独大做主的时代里,整个铅华楼,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从未有过‘客’这个概念。
——那些年岁里,铅华楼,从不入外人。
直至她来,也时不时的将些外人招来见个面儿说两句话的,往日里他每每见到都只觉得头疼眼烦,而此刻……
堂溪洌从旁一语,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不是一般人。”
温孤诀心头一动,却是下意识的好笑开来。
他懒怠怠一问:“呵,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一般法儿?”
堂溪洌看了看他的脸色,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小心道:“是……帝姬的人。”
手里倏尔将卷册握得死紧,温孤诀一个激灵,再转回头去看他时,眼便瞪得老大,身子也跟着一动,直接朝堂溪洌的衣领抓过来,赫然问道:“谁?!”
堂溪洌一怔,心头一颤,小心的才要开口,可一眨眼的功夫,前头的人便已起身,朝楼下冲出去老远。
堂溪洌看着那急速而去的背影,满心的无奈与担忧之下,还对楼下那人的来意,越发的好奇了起来。
温孤诀来到一楼堂中见到来人时,不由的一愣。
“是你?!”
望着眼前负手转身,挑着一双淡漠桃花眼的楼锦衣,温孤诀委实很是意外。
堂溪洌说是她的人来,他本以为充其量也就是她身边那几眼熟的暗卫侍女一流,便也算顶天了,可楼锦衣……这人在伊祁箬心中的分量何等不一般,他是一清二楚的,若是这个人亲自过来,那很大可能上,却是并非奉她之命而来的。
也就是说……在这个人身上,自己极可能是得不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的。
楼锦衣从容的看着温孤诀,眸色淡淡,失尽桃花之意,倒是难得的正经冷漠之态,对着眼前之人简单点了下头,道一句:“铅华公子,少见。”
哼,少见。温孤诀心中冷笑,可不是少见吗,往日,两人间,何曾有过什么交集?
“楼大人……”温孤诀若有所思的缓缓勾起唇角,抱臂在望,细细将他打量一番,言辞倒还算客气,“果然是客,且还是稀客呢!”说着,侧身一让,做了个‘请’手势,往内堂一引,道:“请吧。”
一时进到议事的内堂之中,两人各自落座,心头几番思量过,温孤诀还是颇犹豫的问起:“她……怎么样?”
楼锦衣正在那儿顾自把玩着案上一铺白瓷茶具,乍一听他有此问,却是愣了一下,随即在温孤诀不悦的眼光中,轻笑一声,道:“我还以为,铅华公子无所不知?”
温孤诀听罢,只觉得满心心酸。
“不是我无所不知,是这铅华楼,搁着整个江山的真相。”他说着,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而这十年里,她才是铅华之主。”
楼锦衣听着,微垂着眸,暗自一笑。
“活着呢。”片刻之后,他清淡的掷出这几个字,温孤诀还来不及安心时,他又冷笑一声,接着道:“不过话说回来,她活与不活,于你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你不一样是平平静静的过你的日子,波澜不惊吗?”
看着他那双息了流光,却仍自勾魂摄魄风流轻转的桃花眼,温孤诀牙根儿直发痒,才想张口开骂,脑中却一转,跟着,脸色却平和下来。
平和里透着讽刺,他哼笑一声,施施然起转话锋,道:“永安二年冬,当朝廷尉自请赴西北边境治疫,两月后不幸身染瘟疫,几度危在旦夕,那时候光曜殿上,楼御史似乎勾着一对桃花眼,一如既往,将满朝文武骂得欢喜,半点儿也没耽搁罢?”
他说完,楼锦衣眼里就蒙上了一层冰。
唉,看来越是好看的人,冷起面孔来,就是怕人呢……
温孤诀这样想着,谁知低眸的一瞬,却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声轻笑,抬头看去,那桃花眼挑起一道波光,却是似冷非冷道:“是呢,拿我比你,可见你对绰绰,也就是那回事儿,情虽起却浅,倒是白瞎了这铅华楼,自己费尽心思打下来的家业,就这么拱手于人,可怜呐!”
温孤诀故作老成,阖眸摇头,神棍一句:“夏虫不语冰。”
楼锦衣哼笑一声,挑眉不语。
匀了半晌,温孤诀整理好思绪,既知那人无恙,心里便也安然了。然看着眼前的人,少不得问一句:“楼御史百忙之中还有心费这九曲十八弯的功夫甩开摄政王的监视,私自到我这里来一回,应该还是有正事儿的罢?”
楼锦衣浅挑眉目,裹着深意道:“素闻铅华楼高手如云,我早想见识见识了。”
温孤诀没大猜出他的后话,便勾唇道:“寻衅滋事?”
楼锦衣一笑,变出一块小石片,不急不缓的磨起了指甲,一边道:“奉帝姬之命,来调几个人。”
温孤诀蹙了蹙眉。
还不等他问及后话,外头便有人进来。微生湛向两人各自行了一礼,走到温孤诀旁边唤了声:“公子。”随即附耳禀了几句话。
听罢,温孤诀忽然笑了起来。
楼锦衣被他饶有深意的眼神看得难受,这时,才听他笑叹了一句:“这可真是……”
他啧啧道:“有些人,就是这么经不起念叨。”
楼锦衣听着这话,只觉得真相呼之欲出,却偏偏一时抓不到。
这时,温孤诀便自斟了一盏茶,对他道:“大人有什么话还是快些交代了,早完事早走,也不耽误你们老情人叙旧。”
听罢,那真相,终于被抓到了。
帝都,宸极府。
自从伊祁箬走后,他为她守这片府邸落住其中后,白日里,姬异总喜欢在灼园中消遣时光,或抚琴或作画,闲听落花。
这日午后,下人自外而入,果不其然在灼园中找到了他,近前打千儿禀道:“二公子,舒蕣王婿来了。”
姬异正铺开一幅长宣,那头墨就,才欲起笔,一时听了这话,却收回了手。
看来,这幅画,一时是做不成了。
微一沉吟,他点头,朝下人吩咐道:“请王婿前厅相见。”
“喏。”
不多时,姬异来到前厅,标致的脸上带着温和谦睦的笑意,朝着那人的气息传来的方向拱手致了一礼,道:“王婿,久违了。”
越千辰含笑,也道一声:“二公子。”
一时落座,几句寒暄后,越千辰便道:“日前公子生辰,侧帽台宴上,曾对夜宫御酒辰光酿有一赞,说来也是有缘,早年千辰一时手痒,倒酿过那么几坛,此番回去,遣人往旧地找去,竟也得了这么两坛,这便与二公子带来了,还望二公子不弃。”
说着,便着身后跟来的侍从将那两坛子包裹的严密的老酒奉了上来,姬异忙使下人去接,脸上是愈发喜悦的笑容,致谢道:“王婿好客气,如此,该是异向王婿道谢才是,不想一时脱口之言,竟使尊驾费心了。”
越千辰摇头笑道:“哪里,素闻公子为人最是雅清,一向不重口腹之欲,是以凡有所念,皆是万般难得,既能成全,也是荣幸。”
这话似乎有些耳熟,姬异心头一动,便想起许多年前,那女子第一次听说自己喜欢旋流湾边寒梅果时,似乎也曾说过这么一句相似的话。
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收回思绪,他略带一分憾意道:“可惜眼下异客居帝姬府,若然往后有机缘,王婿得至修罗城,再让异好生尽一番地主之谊。”
自那日侧帽台一聚后,这两人彼此间关系却意外发展的极好,许是因着姬异这超脱世俗的身份,撇去一切政局恩雠上的矛盾,便也能以纯粹的目光,去看待彼此。
越千辰听罢此话,也不推却,大方道:“自然。到时,便该是我麻烦公子了。”
又几回话过,他看着眼前的人,心头一忖,小心带起另一个话头,“说来……二公子住在这里,自是同宸极帝姬情谊深厚的,可此番帝姬生死疑云满布四海之上,我这个难逃干系之人站在这儿,公子却似乎……”看着姬异的脸色,他近一步问道:“恕我冒昧,敢问公子,眼下对我,难道真就半点怨怒都没有吗?”
姬异默了一瞬。
就在越千辰心头浮起一抹忐忑时,他道:“若说怨怒,未曾见到王婿之前,是有的。”
他微微蹙起眉,不甚明了。
“公子这话……倒很有意思。”
姬异笑了笑,平和道:“异生而盲目,冲龄年幼时,又曾以质子之身身陷夜国,个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这些年,若说我蝼蚁之身,还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那也只有窥视人心这一处了。”说着,他顿了顿,调转话锋,对他道:“虽与尊驾唯有数面之缘,但论及人心,我自问看清不输帝姬。”
“至于帝姬的安危……”姬二公子说话,垂首一笑,道:“说是我信帝姬也好,信家兄也好,信尊驾、信自己也好,终归,逐明君羽氏的国土上,没人能伤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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