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伊祁箬方梳洗完毕,那头已在门外苦等了几个时辰的酡颜终于压着满心的担忧,进了门来。
伊祁箬打眼儿一看她那神色,心里便对她心里的事隐约有几分猜测,旋即便见她挥手遣了非非下去,直等屋室中只剩她们主仆两人,才把酡颜叫至近前,问起话来。
说起来,昨日夜里,酡颜原是奉她之命去她以前住的园子里取一方端砚的,谁知去了不过片刻功夫,等回来时,便见到园中木芙蓉下,满地月色洁白,缀着芬芳点点,中有二人,偎一处耳鬓厮磨,只羡鸳鸯不羡仙。
酡颜当即红了脸色,尴尬之下,便退在园子外落一方石墩处坐下等候,本想着等过些时候,若是越千辰走了,自己便进去回话,若是时间长了还不见人出来,自己便直接回去安置了,等天亮再来回话便是。谁知这样一等,直等到她看着天色,刚要回住处径自歇下时,却忽然听到园中屋室里,传来极大的一声案盏落地的碎裂声响,紧跟着一道摔门声赫然响起,再往后,便见越千辰步履生风,偕着好大的气性,竟就这么走了。
来不及去管走了的那头,她当即担心起里头的主子来,谁知匆匆忙忙进了园中,却见房门紧闭,而屋室里,四下灯火皆已灭,唯有那挂着昭怀太子画像的清室里,尚余一道清光。
她当即便意识到,屋子里的主子,这是在跪太子。
于是,她便在园中一座凉亭中委了半夜,直等晨起,方才进来一探究竟。
好在,现下看到帝姬的神色却是一如往常,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说了两句话,伊祁箬也不瞒她,便将昨夜里挑起越千辰那么大一通儿火的事与她讲了,一席话说罢,酡颜却对她当初给那人一道叩着宸极印的空旨的用意,不甚明白。
起身出门,信步庭中,一时走到木芙蓉下,伊祁箬扶着树干,隐约有几片花瓣掠过眼前,她解释道:“当初,我根本就没想过冤他一个太傅之位,故此那道懿旨,在此事上注定是用不上的,而自我下野以后,那一副叩了宸极印的黄帛,也就如同一块抹布般,什么用处都没有。”
酡颜听着她的话,径自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渐渐有些开悟。
“是以……除非您复权,否则,那道空旨,便什么用处都没有!”
她寞然哼笑了一声,点头道:“而他不帮我复权,我就不会嫁给他。即便日后他帮我复权,我的允婚之诺,也只能从这道空旨里出。”
一旁酡颜望着她,眼光里,慢慢凝出一片膜拜之意。
两件事相隔时间甚远,可她,却什么都谋算到了。
记得过去她曾说,唯有不失任一小处,事事周全,方能得万世长久,毕竟,世事无常,谁又能保证哪块云彩有雨呢?
此刻,想起那话,酡颜方才明白她的智慧。
语气里是难以置信的感叹,酡颜微摇着头,道:“果然呢……都在您手里!”
她极小幅度的挑了挑唇,偏头看了她一眼,问道:“现在放心了?”
若说以往还会对她某些置自身于被动之境的决策感到质疑,则现下酡颜却是十成十的放心了,当即低头歉然道:“是婢子愚昧,妄图以燕雀之心,揣摩鸿鹄之意了。”
伊祁箬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目光转而远眺出去,半晌,问了一句:“他人呢?”
酡颜一怔,随即意识到她问的是越千辰,便道:“昨晚就出了庄子,不知去哪儿了。”
唉,伊祁箬心头一叹,这人,也真是分不清真假呢……
“十月份了……”片刻后,她算着日子,不由感叹了一句,“真是快呢。”
酡颜点点头,附道:“可不是……算来,再过几日,就是二公子生辰了。”
是啊,再过几日,可不正是公子异二十五岁的生辰了……伊祁箬心头微微动容,想来那年,无端率使赴夜,将彼时身为侄子的修罗姬氏二公子带回大梁时,公子异还只有十二岁余,如今这一转眼,竟也十几年过去了……
那头,酡颜想着想着,疑惑道:“说起来,二公子年岁也不小了,论任性品貌,哪样不是拔尖儿的,除了……”说到这里,她险些失言,小心的看了帝姬一眼,见她面色无恙后,方才隐下了关于公子异一双盲眼的议论,继续道:“世子也罢,只是公子异怎么也不见娶亲呢?安定王爷同王妃也不着急吗?”
王孙公子,到了这个年纪的,理应早已儿女绕膝,天伦安乐,可到了这一代的梁室里,明明俊彦人才,可不婚不娶的贵胄,却是不在少数。
“修罗姬氏……”伊祁箬望着天际,眉目一时深远开来,半晌,却也只摇头叹了一句:“不是凡人呐……”
酡颜在一旁看着她,疑惑的蹙蹙眉,却是不解其意。
这日午后,伊祁箬便又到了北苑。
她进门时,天音子的笑声便传了过来,直等她走进内室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脸上依旧还有一副调侃的笑意,与她堪堪相对。
“看来你在这里,果真过得无趣。”天音子调笑一句,道:“这些日子,你来看我的时候,越发多了。”
她一声浅笑过,却是道:“无趣有无趣的好,至少平静。”
天音子便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于你而言,平静,就是最大的祸患。”
她心里一动,默默然,有戚戚焉。
拂了拂衣袖,她有意无意的低声道了一句:“或许这平静,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其实,若是可以,她却也愿意在这前尘庄里两耳不闻天下事,如此消遣余生。
可是,到底也只是刀光剑影的日子过多了,想想罢了。
隔了半晌,见她无话,天音子却道:“你今日此来,似乎有所为。”
伊祁箬的眼眸静静的注视他那双紧闭的眸子,手里不由的握紧了腕间银环,顿了片刻,方才沉声,缓缓的说道:“你曾说,你预言的,是命。”
天音子眉目似乎一顿,未启口,当是默认。
她默然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又紧了一分,跟着问道:“命,可改否?”
——命,究竟能不能改?
她问罢,天音子沉吟一瞬,唇边忽而漾起一个笑意。
“我曾对越千辰说,不可改的,便是命。”他如是道,顿了顿,脸上的神色徒添一层深奥,继而告诉了她一番未曾告诉越千辰的话:“命之所以无可改,往往,并非因为无法为之,而是因为……改命的代价,比起这命数本身,更要命。”
他说:“是以,即便有法,依旧无人会改。”
手上一使力,银环兀然被她收紧了一环。
思绪极快的一反应,想起多时以前同他的一番对话,她瞳仁一紧,说道:“可你曾对我说过,我的命数,在四岁赴长泽那年,便已颠覆。”
天音子听着,没有说话。
可她去渐渐明白了什么。
“……是舅父?”
她试探的问出这句话时,天音子终于有所动作——几不可察的,他点了一下头。
伊祁箬只觉心脏都跟着一紧,下意识的便半站起身来,她连连追问道:“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在天音子回答之前,她隐约猜测,那个代价,定然不会小了。
可在他回答完之后,她却是全然未曾想到,那代价,竟会是那样大。
在她的忐忑不安里,他笑得平静,缓缓吐出两个字来:“天下。”
伊祁箬一时只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又或者说,她听清了,但却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天下?
她追问:“你说什么?”
天音子不易察觉的指了指背脊,脸上的神色虽是笑着,却透着无比的淡薄冷漠,以无情无绪,诉说着一盘盛大的棋盘:“他以天下太平为代价,改写了你的命数。”
一时无声。
一个字一个字将他这句话拆解消化后,她猛然瘫坐下来,目光发直,许久找不到焦点。
这句话的分量,在天音之口,仿若轻如鸿毛,可在她,却是万古云霄。
——眼前这个人,总能一字一句,道着真实,销着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她极艰难的压下心头道不明的煎熬,重新将目光打量到他身上,狠狠呼吸了一回,一字一字问道:“我要改变他的命数,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长眉一挑,反问:“谁?”
伊祁箬毫无半点迁就他这明知故问的心思,直言道:“你知道我为何而来、为谁而来。”
——半年以前,他亲手为她书就的一句预言——勾连着至亲至爱,至重与生死的话,这么多日夜,她没有一个朝暮、一个时辰能忘却的,可是直到今天,她才鼓起勇气,敢来向他一问。
那一切的背叛、折磨与生死,她都可以不管不顾,可关于那一句至重之人的折翼之话,她不敢怠慢。
天音子沉吟片刻,却是斩钉截铁的告诉她:“你改不了。”
伊祁箬没有理他的故弄玄虚,只是坚持问道:“代价。”
——她坚信,不管是什么代价,只要他能指出一条明路,免却那人三灾六难,在世八苦,不管是什么,不管是什么她都愿意去做。
她只怕没有哪条路。
可事实是,那条路,的确有。
天音子面目无绪,良久之后,在旷世寂静里,道出了一句让她无能为力的话——“你对昭怀太子的承诺。”
——这样的代价,等同于你一生的信仰,你已为成全这个代价,而付出了无数的代价,你根本就担承不起。
可偏偏,你的至重之人,是他。
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敲,她一阵闷疼里,赫然呕了一口血出来。
天音子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看,绰绰,你会为他的平安赴汤蹈火,置弃生死在所不辞,可偏偏,命,不会给你这样容易的选项。”
他说:“你这辈子,及不上霍子返。”
伊祁箬看着他,目光深重,连悲伤都提不起来。
这一刻,她只觉得很疑惑。
——对他的疑惑。
她问:“你浮生于人世俗情之中,可曾有一刻,为心中所见而动容,触动,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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