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四年十二月十九,摄政王妃连氏诞王之嫡长子,摄政王以先帝旧命,名之‘觉’。
换做寻常人家,本该是欢天喜地的事,可这一日的王府,却肃静的可怕。
重华在帝宫中闻讯回府时,见到的就是上下奴仆屏息凝神,一派肃穆不敢妄动之态,朝连悠然房中一路走去时,他心里有些沉重,好看的眉眼便不自觉的蹙了起来。
据临盆尚有一个月时,他将连悠然从寿合殿接回府中,太医丞说,王妃胎气甚好,不见任何异象。而此番这两个时辰左右的顺利分娩,也正是验证了太医丞的说法。想着连悠然自有孕以来的平和表现,此刻就连重华都觉得,她似乎是真的,只想要这个孩子而已。
似乎,自己和伊祁箬的猜测,都是错误的……
罔顾血房不祥的说法,进了房门,重华便径直入了内室寝阁,一步一步朝着床榻上憔悴不堪的女子走过去,心里颇为复杂。
甚至连孩子都未曾看,他先来见了她。
头顶一片阴影投下,连悠然产后虽是体虚,但心里记挂着事,已至迟迟未曾睡过去,此刻微微掀开眼皮,入眼,便是他极为媚艳的一张脸。
英媚俊华,依旧是那般好看,就如同当年她初见那位闻名天下的大梁定王,由是,一眼误终身。
不过眼下,摄政王妃显然已不复当年心绪,见他站立自己眼前,只是嗤笑一声,缓缓开口:“王还真是好兴致……竟还记得,自己……有位王妃。”
虚弱的声音不咸不淡的诉说着人夫的不称职,实则也是如此——对这位孕中的妻子,除却当日从寿合殿接她回府时有过不咸不淡的一面之后,至今日之前这一个来月里,他甚至都不曾见过她。
若是放在往日,连悠然这样同他说话,以重华的性格,彼此又是免不了一番针锋。
可这一回,他却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目光里仿若参杂着些连悠然从未见过的情绪,还未等她想明白那情绪是什么时,他却突然开了口,波澜不惊的说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多谢你。”
连悠然微睁的眸子在这一刻定住——她就像被施了定身法,直至重华说出下一番叫人瞠目结舌的话之后,都迟迟未曾回神。
“虽然本王不知你怀这孩子的本意,而且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打算,但你这十月怀胎,分娩之苦,本王不会无视。只要日后你好生善待我的孩子,做好你王妃的本分,本王,自也不会亏待于你。”重华的语气平静如常,只是个中却不似以往般冷漠,听得一旁的下人都心里直哆嗦,说完这一番话之后,他又向连悠然的贴身婢女交代了两句照拂事宜,随即对她道:“你好好休养,过两日本王再来看你。”
说罢,转身出了房门。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连悠然都未曾从惊怔里走出来。
许久之后,她用力的阖紧了眸,偏过头不使人看到自己的样子,紧咬着牙,留下两行泪水。
——重华啊重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门外,两个小丫头疑惑的嚼舌,一个道:“王最近,似乎变了不少……”
另一个道:“可说呢,要不说帝姬走了,连带着王的性子都变的温和了不少,这兄妹俩还真是天敌不是……?”
寝殿里,从乳母手中接过才出生的孩子,重华稍显笨拙的将娃娃抱在怀里,看着那皱巴巴的一团包子,他的思绪不知飘散到哪一处,半晌,竟低低笑了一笑。
笑了,才意识到自己的出神。
将孩子交给乳母,吩咐几句之后便叫带下去了。重华提步走至西面书室,坐了半晌,抬头看向身边立着的男子,打量了片刻,饶有深意的启口问道:“你主子,是不是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
墨曜绕过书案,走到他对面,长身恭立,目光却淡定的与他对视,一下一下的比到:‘帝姬曾说,王的性情不适合承延帝祚,而皇上他……帝姬虽不说,但皇上的身子如何,她一向清楚,既是清楚,自然就少不得担心。’顿了顿,他方才间接的回答了他的问题:‘这个孩子,于国于家,都是好的。’
重华听罢,自嘲般一笑。
“我不适合承延帝祚,大哥也不适合,原是我们这一辈,落在她眼里,竟尽是无用之辈了。”眼眸里渐渐染上一丝阴狠,他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合着高位之上,唯她一人堪坐!”
墨曜心下一动,想了想,比到:‘您是性情中人,但身在其位,便不能时时感情用事。’
这一句话,却叫重华心头蓦然一颤。
似乎……很是熟悉。
“你倒很懂。”他微沉着目光,饶有深意的望着他,半晌后,起身走到他面前,围着他缓缓踱了两圈儿之后,他问:“墨曜、冶相,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夜国人?还是……”
未出口的话被梁瑞的通禀即时打断,外头梁大总管走进来,打了个千儿,“王。”
重华的眉头不易察觉的微微一蹙,淡淡问道:“何事?”
梁瑞抬眼看了一眼那边的墨曜,见重华无意规避,便回道:“宗正大人还都了。”
拂晓,鬼斧石屋。
是夜,月朗星稀。听罢一曲,才叫人将清祀送回岸上去,伊祁箬本欲早些沐浴歇息,坐在妆奁前才摘下一支白玉钗,外头却起了一阵不一般的声响,过耳一听,便知是有不速之客。
伊祁箬手里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便又安之若素的卸下了头上的妆饰,她这里还未忙活完,屋外石栏处便已听到了卫持的声音——“什么人?!竟敢擅闯帝姬居所!”
看样子,来人是被拿下了。
她蹙了蹙眉,只觉得这可能不是个刺客。
一路能畅通无阻的过来,连一弯长水都度了,显然并非等闲之辈,若非武功极高,便是头脑极好了,既如此,又怎会在这最后关窍,如此轻易的被人所擒呢?
如此猜测,在卫持带着来人进到室内时,被坐实了。
“你怎么来了?!”
伊祁箬看着眼前站着的人,说不惊讶是假的——几个月不见,千代泠的脸简直憔悴得可以,她想,若是此刻楼锦衣见了他这等面目,不知还说不说得出廷尉大人的脸色好看呢?
而那头卫持那里,此刻见了灯火光亮,看清了这人是谁,亦是十分惊讶,伊祁箬三两句话打发了龙影军的人出去守着,等屋门一关,不曾想自己还未曾说话,首先见到的,就是当朝廷尉、迢递千代氏的小公子赫然俯身一跪的画面。
伊祁箬瞬息深蹙眉眼,深深的看了他半天,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起来说话。”
许久之后,她退两步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人,不容置喙的吩咐。
可是,千代泠没有从命,他只是抬起头,同她对视着。
伊祁箬强压下恐惧,强迫自己从最担心的问题开始问起:“他怎么样了?”
“已经出来了。”
当千代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伊祁箬并没有放心,相反,她的眉目更深了一层。
“‘出来’?”
千代泠进一步解释道:“已经出了无生狱。复位御史。”
就这一句话,让伊祁箬隐约意识到了他的来意。
楼锦衣能从无生狱出来,复位御史,这定然不是区区代价可以换得的结果。
而手中有这个资本,又肯为他这么做的,唯有眼前这一人罢了。
“泠。”
她阴沉这眸子,沉声唤了他一句,单单一个字,却已抵得过千言万语,她在问——你拿什么,换得他的自由,换得他的复位?
千代泠知道她的意思,沉一口气,十分冷静的答道:“我答应了大哥和王,只要放他自由,还他位列三公,我便回迢递,成婚。”
“成婚?!”
她倏然起身,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却淡淡一点头,从容应道:“是。”
“你觉得他在乎的是三公之位?”伊祁箬瞬息便起了一阵怒火,冲到他面前质问道:“他若在乎声名地位,我在位这些年,难道与他封王拜相是难事吗?你问问你自己,你就真不知道他在乎的是什么?!”
“他在乎霍无端的生死。”
千代泠淡淡的一句话出口,冷冷静静的打断了她的质问。
也就是这一句话,让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看着她,郑重道:“我此来,只为求您一件事。往后,无论王朝权威如何更迭,请你,不要再让他涉险。”
这句话,不出意外的,让她有些愧疚。
她低了低头,眼里有悲伤,有心疼,亦有愧疚,恳切的对他道:“对不起。往后不会了。”
千代泠点了下头,听到这句话,也放心了一些,“多谢。”
她想了想,深吸一口,将人扶起来,一字一字道:“我站在宸极帝姬的位置,告诉你,我会让我的御史大夫远离危险,但是站在妹妹的角度,我也要求你,不要回迢递。”
她说:“不要成婚。”
千代泠的眉目深了一层,却是未语。
她道:“他是我的义兄,同无端一般、甚至同重华、重熙一般,他是我的至亲,泠,你要知道,一旦走出这一步,你们两个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他看得到,她眼里的急切,亦明白,对楼锦衣、对他们两个,她是真的上心。
“凡有所诺,必有所承。”他道:“我跟他,早就没有机会了。”
伊祁箬听罢,心中赫然一凉,才要说什么,那头房门一动,生生被打断了。
“殿下!”思阙进来,看到千代泠,难免意外,“千代大人?”
伊祁箬看她的样子,心知有大事,也不及解释什么,便问:“出什么事了?”
思阙一听,猛然回神。
“沐子羽……”念着这个名字,都能看得出她心里的别扭,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帝都刚到的消息,今晨,舒蕣王婿沐子羽携先帝圣旨,并四大世家联名表上朝,自称……夜国崇嘉皇子,越千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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