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时脸色复杂,垂眸思量,半晌不语。
宁帝向松墨使了个颜色,见松墨招呼秋碧与一班宫人退出殿外,轻轻拉住皇后的手,一同落座道:“朕知,这该是难为你了。”
“臣妾为废贵妃挑拨,误会烟茗靠近圣上,将她赶出晴明殿,自是埋怨她投靠废贵妃,亦感惭愧。三殿下与五石散之事,臣妾以为确是她手笔,不论是出于后宫安宁还是一己之私,都无法原谅她半点。可是,自始至终,烟茗都只是废贵妃的一颗恣意践踏的棋子。在她看来,应是对我失望透顶。”
皇后认真看着宁帝道:“臣妾,实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且容臣妾斗胆问一句,圣上对她这般上心,可是欲予名号?圣上尽管放心,臣妾身为皇后,自非心胸狭隘之人。”说着,抬手便侧身抹去眼角晶莹。
“皇后又误会了,”宁帝安抚她道,“在这明枪暗箭的后宫之中,朕最为信任的人莫过于你,才会将烟茗交给你,要你护她周全。朕对她关护,只是因为眼下有些事情尚不清楚,并非如皇后所说。你可懂?”
皇后微微怔愣后,点头道:“圣上重托,臣妾当尽心竭力。请圣上放心。”宁帝紧了紧握着她的手,长长地舒了口气。
“松墨,拿进来罢。”宁帝忽提高声音向殿外道。松墨闻声进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锦盒,轻放在桌上,慢慢打开。锦盒中,正是那百果壶。
宁帝微笑道:“皇后,这壶便赐予你。平日用来泡茶,想来该是极好。也看看这百两黄金买来的壶,究竟有何不同。”皇后看着宁帝深潭般的眸子,疑惑神情愈加浓重,仍是谢过。
一日后,从天牢出来的曲烟茗,与柔薇相互搀扶,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过冰冷寒凉的甬道和牢房,重新站在阳光下时,不由得闭眸流泪,静静任由日光打落一身荒秽。
“烟茗、柔薇,皇后让我来接你们回晴明殿。”秋碧走来道,见两人皆是犹豫,续道,“两位姑娘单纯柔弱,到底是为人利用。后宫暗潮汹涌,陷害误会是家常便饭。皇后娘娘知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欲加以补偿。不知两位姑娘可否尽弃前嫌,重回晴明殿?”
曲烟茗扫视气势磅礴的宫城,思量许久,道:“在这皇宫之中,我已然无处可归。在清泠殿时,我一直深觉愧对皇后娘娘,可惜身不由己。如今,娘娘肯收留我,我与柔薇自是感激不尽。”说着,便与柔薇深深一揖。
隔日,宁帝便又至晴明殿,与顾余修在院中树下对弈。天阴云暗,漫洒日光很是懒散,没精打采一般,覆却天地宁静。
一旁茶案边,曲烟茗低首泡茶,动作柔和文雅,却是无端端带了三分寂寥。柔薇来回奉茶续水,比往日更为小心。
“顾待诏棋艺日日又新,深不可测。”宁帝放下棋子赞道,端起品茗杯呷了一口茶,“这应是安国黑茶罢。”侧首看去,就见茶盘上,那百果壶默然端立,缀有的瓜子、花生等挂着晶莹水滴,颇为真切。
皇后发觉曲烟茗似乎有些神游天外,便道:“我听秋碧说,这是桐亲王妃送来的安国黑茶。柔薇,可是这样?”
“正是,”柔薇忙欠身答道,“这是十年的安国黑茶。好壶须配好茶,再合适不过。”
宁帝扫了一眼对面始终望着曲烟茗的顾余修,悠然道:“果然是难得好壶,刚刚归来,便酝酿茶香、温润茶味。这十五年,也不知它经历多少颠沛流离。”
“圣上,”曲烟茗忽然开口道,“斗胆请问圣上,这百果壶,当年失窃之前,藏于皇宫何处?可是在后宫之中?”
“烟茗姑娘怎想起来问这个?能亲手执此壶泡茶,难道不是旷世奇缘?”宁帝的眼神蓦然冷了几分。
曲烟茗仍是执拗道:“我与柔薇偶然闯入浮盈殿,在一处宫室外,我望见一把绝世名壶的影子。所以,这百果壶许是曾藏于浮盈殿。”
“想是烟茗姑娘看错了,”宁帝眸色愈加深沉,不假思索道,“那几把壶尽皆失窃,不知何处。况且,浮盈殿无人居住、荒芜多年,怎会有绝世名壶?”
“可是,”曲烟茗刚要追问,就见顾余修忙跪倒在地,颔首道:“圣上,废宫中荒秽阴气浓重,想是两位姑娘神思游离,看得不甚清楚。曲姑娘又极爱紫砂之壶,难免看错。”说完,向曲烟茗送去一记莫要开口的目光,后者只得悻悻沉默。
宁帝定定看着曲烟茗,眉头微微皱起,冷声道:“朕想起来,还有些奏折尚未批完。松墨,回玉明殿。”
众人忙礼送宁帝离开。秋碧正要训斥曲烟茗,皇后拦住她道:“三殿下课业当是快结了,顾待诏也该去后殿等着三殿下了。秋碧,你且去准备。”秋碧闻言告退。顾余修向曲烟茗点点头,向后殿而去。
“烟茗,”皇后走到她身旁,压低声音道,“圣上看似儒雅敦厚,实则城府极深。有些事情,不甚了了,于你而言,未尝不是好事。”言罢,缓步而去,独留曲烟茗在摇曳树影中斑驳。
天空愈加阴沉,一如风暴刚刚扫过的前朝后宫,虽非死寂,却也凄凉。纵然天气越来越热,仍掩不住雨水欲来的沉闷。
这日,皇后正在院中修剪花枝,远见桐亲王潇洒走来,笑道:“前朝繁忙,桐亲王怎偷闲来了晴明殿。若是圣上怪罪下来,我可是不会庇护。”
“正是因了前朝政事纷乱,才来这里讨上一杯茶汤,涤荡俗思,暂得片刻清静。如能品得那绝世名壶泡出的茶,再好不过。”桐亲王见礼道。
皇后转身向秋碧道:“着烟茗与柔薇备下茶汤。”回身正要请桐亲王进得宫室,却见他示意院中石桌,只得落座。
不多时,秋碧便奉上茶汤,在一旁不时添茶续水。桐亲王一边品茶一边四处张望,似乎心不在焉。
“桐亲王如此三心二意,难不成案牍劳形过甚,连清茶也净不了尘虑?”皇后戏谑道。
桐亲王放下品茗杯道:“这茶不似往日滋味醇厚,更少了几分灵性,想是烹茶之人不复曾经专注无邪。不过,皇后真是宽容大度,与曲烟茗诸般牵连,仍可心平气和地同处一殿,难怪皇兄多年来都对皇后情有独钟。”
皇后笑容和缓,看着品茗杯中所剩无几的茶汤道:“早知茶事可博得许多青眼相加,我当初也该学学,如今真是后悔莫及。”
“娘娘已然牢牢拴住皇兄的心,若是再会茶事,怕是天下第一女子罢。”桐亲王示意秋碧续茶。
“可惜可惜,”皇后轻轻摇头道,“比不得一杯茶俘获圣上与王爷两颗心。”
桐亲王眼中似有几分认真道:“怎么,皇兄看上烟茗姑娘,却将她放在晴明殿。皇后娘娘竟然心胸宽广至这般境界?不如,皇后娘娘将她送入王府,让本王也好为兄嫂化去一桩矛盾。”
“哪个嫔妃不是经由我手,送与圣上?每次选秀,我可都是操碎了心,才保得后宫一方清宁。况且,烟茗是圣上安置在晴明殿的,我放了她,如何向圣上交代。”皇后淡定从容道。
“多谢娘娘清茶,”桐亲王起身行礼道,“我已出来许久,兵部一应大臣忙于冯尚书与夏狩之事。皇兄若知我偷闲,定然恼怒。我先告辞。”说完,潇洒离开。
这几日,阴云密布,不见一丝光亮,仿佛天地皆是黯然销魂,空扬细雨作相思。芙蓉池边,曲烟茗与柔薇各执一伞,望着烟雨迷蒙,静默许久。
柔薇欠身看看池边几口瓷罐,轻声道:“不知这梅雨之水烹茶,是何滋味,与那梅间雪水又有何不同。虽说天泉当是极好之水,想来雨水与雪水终究应是不同。”
曲烟茗嘴角微弯,似要扯出一个笑,可惜还是没能泛出半分笑意,轻叹道:“你聪慧敏锐,于茶道天赋异禀,一口便可辨分其间微妙。我道破天际,岂非夺了你的雅趣。”
“烟茗姐姐,这几日,你与之前判若两人,可是因了废贵妃之事?”柔薇靠近两步问道。
“初入宫中,顾公子便告诫我提防他人,”曲烟茗遥望远山朦胧道,“那时,我到底想不到人心如何贪婪歹毒。而如今,劫后余生,方知人心叵测、性命卑微,忽感无奈迷茫、心灰意冷。连茶事,也提不起半点兴致,累得茶汤也失却应有滋味。我有负茶心。”
柔薇不由得急道:“烟茗姐姐,不久前,你不论在为人诬陷还是困于缧绁,都不曾这般消沉。你若失了茶心,便如行尸走肉,莫论灵性,连心思也无半点。烟茗姐姐,你不要这样。”说着,一手抓住曲烟茗手臂,微微晃动。
“柔薇,”曲烟茗看向她,眸中似有一丝光亮,思量半晌,长长叹口气,似是下定决心般缓缓道,“今日这梅雨之水,就当作你的出师之礼罢。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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