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朝太傅、金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陈致知脸色铁青地站在船艉楼上,看着十余名齐国海军官兵陆续翻过船舷,回到他们所搭乘的小艇上,然后驶向那艘全副武装的战舰。
那艘舰上的数十门火炮已褪了炮衣,露出黑洞洞的炮口,直直的瞄向他们的座船。
他非常肯定,若是他们所乘坐的船只拒不接受齐国海军的检查,对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炮,将他们所有人送入海底。
作为大黎的专使,乘坐的是本国御用官船,刚刚驶出红海口,所经过的海域还尚未远离安南海岸,却遭到一艘齐国海军战舰的无端拦截,并强行登船检查。
这是何等的羞辱,又是何等的憋屈!
半个多月前,从齐国领地和南方阮逆那里陆续传来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齐国润州总督、珉王殿下被我黎朝密谍刺死于舰船之上!
随后,齐国的润州总督区、安南总督区便宣布进入战备警戒状态。齐国的数艘海军战舰拔锚起航,驶入北方海域,开始执行战备巡逻,拦截和检查所有往来安南港口的船只。
紧接着,南方阮逆军队频繁调动,大批部队开往横山边界地区,更有多股精锐小队越过边境,实施武力侵扰和情报侦查。
而北方的伪谅郝氏也开始进行全面战备动员,太原镇、海阳镇,以及宣光镇不断向朝廷告急,称伪谅于前线调集大批军队,似有发动南侵意图。
就在朝廷上下为此惶惶之时,齐国驻东京公使气势汹汹地闯进威南王府,面见殿下,就我黎朝密谍刺死大齐珉王之事,发出严正交涉。
齐国公使诘问威南王殿下,此次事件是否为黎朝授意指使,威南王是否要选择对齐国展开一场战争。
尽管威南王殿下对此竭力辩解,言及此次事件纯属“凶徒”个人行为,于整个黎朝毫无干系。
但齐国公使言辞犀利,语带威胁,一意要求我黎朝必须就此次事件给個交代,否则,齐国将会做出“断然举措”,以为不幸离世的珉王讨回公道。
威南王被逼无奈,只能应允,将“凶徒”家属亲眷全部交由齐国人处理,事件涉及的相关朝廷部门和官员即行革职拿办,并向受害的珉王殿下施以三万两白银的“赔偿”。
但齐国方面对此并不满意,数日后,该国公使提出了如下条款,要求我黎朝必须全部应允,方才善罢甘休。
第一条,查禁境内任何有关对大齐帝国憎恨和藐视的言论和出版物。
第二条,减少并解散国内“超出防御能力之外”的军队和武装组织,原则性保留一万人左右的兵力,并取缔查封反齐宣传的社团和组织。
第三条,革除政府和军队中被指进行反齐之宣传行径的官员,而此等官员的名单由齐国政府“善意”提供。
第四条,接受与齐国政府有关部门合作,允许齐国顾问有指导黎朝相关内政外交之权利。
第五条,在齐国政府指定的有关部门协助与指导下,采取抓捕和拘押行动,惩罚策划或执行珉王刺杀事件中的所有人员,并将其如数交付齐国处置,同时需向受害者赔付三十万两白银。
第六条,拆除红河两岸炮台,并允许齐国享有红河自由通航之权利。
第七条,割让沧江、禁江以北领土于谅国,割蓝江以南领土予广南王国,从而保障整个安南地区的和平稳定。
第八条,太原、宣光、北宁、海阳四地保持非军事化。
第九条,进一步开放国内市场,禁止设置任何有碍“自由贸易原则”之政府法律条款和行为。
第十条,为保护齐国商人及侨民生命安全,齐国有权选择于安南境内城市驻扎相应军事武装。
当威南王和诸多大臣官员看到齐国公使林林总总所罗列这十条要求后,立时气血上涌,怒发冲冠。
所有人都炸毛了。
除了第五条可以部分答应外,剩下的所有九项条款,哪个人敢轻易应下?!
这不仅是对我黎朝“主权”的严重破坏和粗暴干涉,而且还赤果果地羞辱了威南王,羞辱了整个朝廷,更是将所有安南人的尊严踩在脚下。
就因为齐国的一位亲王被刺身亡,就要让整个安南放弃朝廷(国家)主权,放弃武装自卫,还要割让大片土地,以及出让朝廷若干重大利益。
这些条款若是全都应下,我大黎王朝恐将不败而亡!
于是,威南王一边继续跟齐国公使积极斡旋,试图讨价还价,以最小的代价换取齐国的谅解和宽容,一边未雨绸缪,开始动员和集结国内兵马,开赴南北两线边境,以应外部入侵风险。
除此之外,威南王还以朝廷的名义,委任礼部尚书陈致知为访秦专使,率领一支使团紧急前往南京,觐见大秦天子,以求强援。
在面对齐国武力威胁时,作为宗主国的大秦此时应该站出来,履行保卫藩属的责任和义务。
黎朝上下虽然对齐国抱以极大的偏见,更是心怀恨意,但却对齐国强大的实力不敢有丝毫小瞧,甚至朝堂诸公还充满了恐惧。
早在八十年前,齐国就曾大败我安南军队,并攻破都城东京,要不是当年清都王(郑梉)见机跑得快,差点就被齐国人所俘获。
虽然,那场战争齐国人打得有些取巧,采取声东击西之策,将我安南主力大军调往广安,然后以数千精锐部队沿红河上朔,直抵东京城下,然后一战而破。
但说实话,即使正面迎敌,安南军队也没把握将齐军击败,说不定没了都城失陷之耻,却会有接连不断的丧师失地之败。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齐国实力愈发强大,军力更甚往昔,不仅拥有该地区无可匹敌的海上力量,它还在南方据有大片领地,拥众百万,有一个稳固而坚实的前沿攻击基地。
不仅如此,河仙、占城、南方阮逆、伪谅郝氏皆为齐国藩属,若是再有战事爆发,这些势力必然甘为爪牙,非常积极踊跃地跟在齐国身后,一起寇掠我黎朝。
环伺周边,皆为强敌,而我黎朝内部也非铁板一块,万众一心,反而矛盾重重,问题丛生。一旦战起,必然是内忧外患,陷入不忍言绝境之地。
最起码,位于西北地区的宣光镇就是一个极为不稳定的因素。
宣光武氏对黎朝有拥戴大功,在莫氏篡黎时,不忘旧主,依然对黎朝皇帝忠心耿耿。黎朝皇帝准许武氏世镇宣光,地位有点像前明时期的云南沐家的黔国公府。
不过,这个武氏历经数代,早已没有先祖的忠勤之心,报国之念,反而素有野心,“恃其山川险远,阴蓄不臣之心,称王爵,伪立朝班”,还和伪谅郝氏“屡有交书往复”和“经济勾连”。
若是朝廷遭遇强敌入侵,且不说他是否会出兵帮着朝廷抵挡伪谅军队入寇,说不定还会趁机寇掠周边府县,扩大自身地盘,从而实现其彻底割据自立的意图。
在这种情势下,获得大秦的支持,就成为黎朝上下唯一的指望。
“大学士,我们还是走钦州港登陆吗?”商船负责人走了过来,小心地询问道。
“不,我们不去钦州。”陈致知摇头说道:“我们直接将船驶到上海港,由那里前往南京。”
“大学士,不妥吧?”商船负责人瞪大了眼睛,“我们使团朝觐大秦天朝,向来是由钦州港登陆,然后从陆路辗转前往南京。若是在上海港登陆,恐怕不符藩属之礼,有违大秦法度。”
“恬躁!”陈致知怒斥道:“在我大黎王朝生死悬于一线之时,哪能还要因循故旧,按照既定的朝觐路线行走?……事急从权,且去按我吩咐路线驾船前往。”
中原王朝的藩属国有远有近,有亲有疏,不仅朝贡的时间和人数都有相应的规定,就连入京行走的路线也有专门的规定。
比如,前明时期,最为亲近的朝鲜王国,为每年四贡,琉球是三年两贡,安南为二年一贡,四年遣使来京一次,合两贡为一贡;南掌则是十年一贡,暹罗三年一贡,苏禄五年一贡。
各朝贡国入京必须严格按照规定的路线,不得擅自更改。朝鲜由凤凰城至沈阳,入山海关,琉球由福建闽安镇入京,暹罗由广东虎门登岸入京,而安南是由广西凭祥州入镇南关,南掌由云南普洱府入京。
到了大秦年间,因为谅国隔绝了两国边境,使得安南无法按照传统的朝贡路线前往京城,于是,大秦鸿胪寺便规定安南入贡或朝觐的使团先由海路抵达钦州港,然后转陆路,由沿途地方官府一路护送至南京,严禁变换朝贡路线。
但现在,安南面对齐国及一众藩属国的武力威胁,局势危如累卵,必须以最快速度抵达南京,觐见大秦皇帝,请求天朝给予安全保障。
这要是按照既定的朝贡路线,先从钦州港登陆,然后走陆路,一天最多也就行三四十里路,等赶到南京城,最少也得花一个半月,黄花菜都凉了。
谁知道,齐国会在什么时候向我黎朝发起军事进攻。
按照朝堂诸公的测算,那位珉王殿下遇刺身亡,消息传回汉洲本土,可能要花一个多月时间,待齐国皇帝和内阁政府稍事讨论后,做出军事报复决定,再传回安南,又得花一个多月。
然后齐国据此做出军事调动,征召藩属国军队,协调各方行动,差不多又要花去半个月时间。
如此算来,给予我们黎朝的应对时间只有区区三个多月。
所以,陈致知必须要跟齐国人抢时间,以最快速度抵达南京城,觐见大秦乾元帝,并竭力说服大秦出兵保卫安南。
在他离开东京城时,齐国公使仍在与威南王进行外交斡旋,齐国商人和家属也未作出撤离疏散的举动,这说明他们尚未接到本土的任何指令,只能根据他们自己的判断先抛出若干苛刻的条件,向我黎朝施加强大的外交压力。
不论是南方阮逆,还是北方伪谅郝氏,也只是在做军事动员和部队调动,尚未发动大规模的军事进攻。
就连齐国海军舰船也仅仅做出拦截和检查来往安南海域船只的行为,并未作出更多的威胁动作。
所以,时间对于安南来说,是极为宝贵的。只要能获得大秦的安全保障,齐国必然会有所忌惮,不会逼迫过甚,以一个不算屈辱的条件了解这场巨大的危机。
——
1733年1月24日,汉洲,长安。
在长兴阁(总理府)内一间宽敞的会议室内,正在召开的军政联席会在一番激烈的争吵后,突然间陷入到一种诡异的沉默当中。
所有人彼此交换着眼神,并不时偷瞄两眼坐在上首的永隆帝。
润州总督、珉王殿下遇刺事件传到长安后,立时震动了整个朝野内外。
安南贼子敢尔!
随后数日,在呈报陛下后,由内阁、枢密院、总参谋部等多位巨头,迅速召开了军政联席会议,讨论如何应对处理此事。
以军方的意见,自然是出兵安南,为珉王之死讨个说法,并彰显帝国威势。
想当年,埃及地方军阀杀害我大齐使节,太祖皇帝丝毫不顾万里之遥,直接出兵予以严厉地惩戒。
日本幕府无端残害我大齐商船水手,太祖皇帝更是聚八方联军,大破德川幕府,逼着对方又是赔罪,又是割地赔款,从而确立了我大齐赫赫声威。
而现在,安南贼子竟然敢作出戕害我大齐地方总督、皇室宗亲的发指行径,那还不出兵将其狠狠地教训一顿。
要不然,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来挠我们一下,那我大齐帝国威严何在?
但是内阁政府却对出兵安南存有几分顾忌,因为安南可是秦国的藩属国,这要是贸然动武,怕是会引来秦国的武装干涉,进而引发两国之间的军事冲突。
当然,这可不是怕了秦国,而是觉得为了安南,跟秦国打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不太划算。
且不说为了应对秦国的武装干涉,我齐国要动员集结多少兵力,征调多少物资,花费多少财政资金--无论哪种,都必将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就是,两国之间巨大的商业利益往来,也不是能立即做出武装对峙的决定。
更重要的是,我们大齐做好了与秦国发生全面战争的准备吗?
“诸卿。”在整场会议都不发一言的永隆帝抬起头来,扫了一圈在座的帝国重臣,语气和缓地说道:“诚如各位所言,我们大齐确实尚未做好与秦国的战争准备。但是,秦国是否也做好了与我大齐爆发全面战争的思想准备?我看呀,大家都没做好相应准备。就这,秦国前一阵还专门派了使团与我大齐商议债务延期的问题,他们有多余的财力跟我大齐发生全面战争吗?”
“当然,秦国乃是一个人口大国,更是一个军事大国,实力不容小嘘,我们断然不可低估了秦国的作战决心和作战能力。我与诸卿想的一样,在妥善处置安南的问题上,最好能避免与秦国直接爆发冲突的可能性。但是,安南为秦国藩属,对秦国而言,有卫护之责。那么,我们就此放弃军事行动,不对安南施以惩戒了吗?”
“若如此,我大齐威严何在?周边国家、地方势力,以及诸多藩属又将如何看待我大齐?国内汹汹舆情、子民拳拳之心,又将如何应对?这几日来,诸卿围绕是否出兵,担心秦国是否干涉,争论不止,吵闹不休,一直未有定论,让朕甚为心焦。”
“以朕之见,安南,打就打了,有何疑义?至于秦国可能存在的武装干涉,诸卿忧虑为甚,我亦感同身受。但诸卿都忽略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那就是秦国对我出兵安南的相应速度有多快。若是,我大齐对安南发动倾力一击,一月之内便干脆利落地击灭安南,不给秦国任何反应时间。诸卿以为,在这种既成事实的情况下,秦国可还有干涉的意愿?”
“哗……”
永隆帝话音刚落,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了窃窃讨论声,军方代表们皆神情大振,而内阁成员则若有所思,随即便开始小声的讨论和验证。
陛下之意,速战速决,在秦国有所反应之前,便将一切事情尘埃落定,不予秦国任何干涉的机会。
这就是要抢时间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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