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第 1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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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章玉碗自然记得。

当日她潜入东都山庄, 伪作贺氏派来的人,大摇大摆充当座上宾, 跟郑月互道姐妹时, 郑月瞧见素和汉胡混血的长相,曾经问起素和的血统,还说过自家叔祖的一段见闻。

“你让她过来吧。”章玉碗道。

郑月很快被带过来。

她跪坐在地上, 偷眼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贺姐姐”, 熟悉是因为两人在山庄里也曾聊得投机,郑月与自己姐妹不亲近, 却很想要一个像章玉碗这样的姐姐。陌生是因为眼前女子迥异于之前的气质, 便只是坐在那里, 也已不怒自威, 令人不敢轻慢。

这才是真正的公主么?

放下架子与她谈笑的漂亮姐姐, 只怕是公主收敛了真实性情之后的面具吧。

郑月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些天也足够让她了解郑家到底干了何事, 以及自己的处境。

一方面她从小到大都被保护得很好,郑漓对郑好娘有多绝情,对这个嫡女就有多疼爱, 郑月将这种宠爱视为理所当然, 从来没有问过凭什么自己有而郑好娘没有, 她对郑家善恶的认知与外面也有些不同。在外人看来, 郑家是十恶不赦的, 可在郑月这里, 郑家人自然是顶好顶好的。另外一方面, 在郑好娘与其他人的描述下,她也震惊于父亲对宾客的屠杀,还有洛阳城疫病的祸根, 内心深处始终有种忐忑难安, 这是基于人性的感受,不愿承认,又不能不承认。

这样的矛盾心情在见到公主之后达到顶峰,郑月满心委屈,几欲落下泪来,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勉强忍住。

章玉碗大概也能明白对方现在是个什么心境,只不过她没有心情慢慢安抚诱供。

“郑好娘说,你有重要的事情想与我说。”

郑月赶紧收拢思绪,怯生生试探道:“殿下,若我说的事情果真有用,能帮郑家减轻罪罚吗?”

“我现在与你说可以,你就信了吗?若是洛阳城内那些被你祖父和父亲害死的人家不愿意,我难道能强按着他们的头答应吗?那是血海深仇,若有人杀了你的父兄,你愿意原谅吗?但是,”公主话锋一转,“对你本人,肯定是有用的。经苏觅初步审理,你虽是郑家女眷,却没有参与郑家那些阴暗勾当,如果你提供的消息的确有用,我可以和苏觅说情,将你放归自由,你想去找郑好娘也罢,想要去别的地方也罢,都悉听尊便,还可以将原先你在郑家的私人财物都返还于你。若你心存欺瞒,只是为了逃脱罪责才故意编出谎言的话——”

“我没有欺瞒,我是真的想起来了!”郑月忙道,“当日我曾说过,数十年前,也有一批被掳掠到柔然的汉人被放回来,可他们因为原先就是边民,还被柔然人逼迫着做了不少事情,回来之后只能落为贱籍,干一些常人不愿做的事情,其中有些人吃不了苦,还入宫了,此事殿下可还记得?”

章玉碗不置可否:“你继续说。”

她目光不着痕迹望向陆惟,后者朝她微微点头,意思是确实有这么回事。

陆惟这些年因查案之故,没少翻阅各部卷宗,甚至包括涉及内廷的陈年旧事,对许多讳莫如深的隐情,他都有所了解。

“大概四五年前,也就是我十岁出头那年,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当时父亲正逗我玩,见了那客人就匆匆抛下我,一进书房就是一下午才出来,我满心不高兴,后来父亲为了哄我,便与我讲了这样一段故事,我那时还半懂不懂,现在想起来,仿佛是他在暗示这位来客的身份……”

“你还记得对方的模样吗?”问她的是陆惟。

郑月自然摇头,四五年前的事情了,若不是为了脱罪,她还未必会绞尽脑汁回想这些。

“我只记得对方没有半点胡人模样,完完全全就是个中原人,否则上回看见殿下的侍从,我也不会好奇有此一问了。”

郑月被带走之后,章玉碗问陆惟:“四五年前,可有内宦离宫?”

陆惟摇头,他就是看过再多的卷宗,也不可能知道这样详细的事情。

在宫里当差的宦官,一般是不准离宫的,即使奉命办差,也会有一系列繁琐流程,但这样并不等于内宦就不能离宫了,只要拥有一定身份地位,相应能操作的也就更多。

如果郑月所言是真,那就意味着郑氏很早就与宫里有了联系,甚至郑氏只是作为一个中转站,真正要联系的,是宫里某些人与南朝。

四五年前,赵群玉一手遮天,负责宫城禁卫的冯醒也是他的人,章骋名为天子,实际上也有许多力不从心之处,郑月所言,并非没有可能。

章玉碗和陆惟,都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人。

“岑庭!”

岑庭跟章年打着博阳公主的名号经营当铺,在洛阳城也有分号。

岑庭的干爹是岑少监,父子俩从宫里内库倒腾珍宝,通过博阳公主的当铺和数珍会进行销赃牟利,从而也跟南朝有了联系。

岑庭自己也是从宫里出来的内宦。

岑庭父子虽然死了,但郑家的勾当显然还在暗中进行,否则这次也不会招待周颍和施默,这是不是说明,他们在宫里,也可能还有没断绝的联络?

公主和陆惟都不想作凭空猜测,他们选择了直接去问郑氏父子。

问,自然也是有问的技巧。

分开审讯,威逼利诱,只要抓住人心的弱点,甚至都不需要严刑逼供,就能让他们吐露真相。

郑彰最年轻,也是最先顶不住的。

他从小锦衣玉食,哪里住过州狱这样的地方,整个人早已瘦一大圈,胡子拉碴,面色铁青,一副行将就木的颓废。

为了能喝上一碗热汤,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苏觅一问,他马上就说了。

接着是郑攸、郑漓,两只老狐狸固然狡猾,一个月下来也已经服服帖帖了。

祖孙三人的供词合起来对照,就能将所有事情碎片拼凑起来。

四五年前,岑少监,也就是岑留,自称奉命到洛阳办差,趁机见了郑氏父子,通过郑氏,与数珍会和贺氏商队联系上,从此商路发达,互通有无,几家人通过这些明暗相交的手段牟取暴利,郑家也趁机两头下注,在南朝与北朝之间两头通吃,左右逢源。

但是岑留当时在宫里并不算权势煊赫,他想要伪造圣命,出宫无碍,就离不开一个人。

宋今。

“郑漓说,他给郑月讲的那个故事,是在影射一个人。”

数十年前那批胡汉混血的人走投无路,有的不得不净身入宫,从最低等的杂役做起,许多人觉得宫里生活光鲜,那是天子皇子公主们,和他们身边有幸沾光的宫人,更多的则分布在宫城各处,默默无闻干着许多无人问津的活计,连死了都被只是被茅席一卷草草送出宫去。

这几十年间,许多人悄然死去,又有新的宫人填补进来,那一批宫人,自然也都死得差不多了,他们入宫前本就是贱籍,入宫后自然也不会有太多往上升的机会,好的差事早就被人抢光了,哪里轮得上他们?

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便有一人,在宫中默默经营,如鱼得水,虽然职位不高,人缘却十分好,与他打过交道的人,无不交口称赞,就这样,当年东宫缺人伺候,太子又不要有来历有背景的宫人,一身清白的他就被举荐过去,并一步步得了太子的信任,最终随着太子登基,一跃成为深得信任的长秋令。

此人,就是宋今。

真相大白,众人相顾无言。

“宋今的样貌,确实没有半点胡人血统的痕迹。”侯公度喃喃道,打破了沉默。

陆惟道:“其实要细说起来,也是有的。他的肤色比一般人白皙些,但这些细节,若不是已知他的来历,的确没有人能看出来。”

所以,施默临死前狂言的倚仗,也会是因为宋今吗?

如果宋今真与柔然人有勾结,那么当日他想害公主,而陆惟与公主百思不得其解的动机,也就有了。

侯公度不解:“难不成宋今因为他的血统,就一直心存不忿么?像施默那样?”

陆惟:“也许是的。”

侯公度:“可施默毕竟是从小受尽羞辱,以致于对中原充满仇恨,一心一意觉得自己是柔然人,以自己身上的汉人血统为耻。宋今不一样,他可是身居长秋令之位,深得陛下信重,为什么要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呢?”

陆惟淡淡道:“外人看来,能升到长秋令,已经是一辈子难得的荣耀,可对宋今来说,依旧是羞辱,毕竟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也不可能像外臣一样,立于朝堂之上。他以前当普通宫人的时候,也许没有那样大的野心,可当他爬到高位时,他就会想,若他现在是你,是我,岂不比长秋令更风光?”

侯公度哑然。

他还真就从未以宋今的角度去想过。

应该说,寻常人也无法去理解宋今的想法。

陆惟:“我说的,也不过是猜测罢了,只有宋今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侯公度回过神:“是,施默已死,死无对证,但若真与宋今有关,我怕长安那边会出事。”

宋今已经被软禁起来了,他也许不能直接向外传递消息,但很多事情本来就不需要亲自去做,他在宫里经营数十年,如果想做,总有出其不意的办法。

章玉碗忽然说:“我有个主意。”

陆惟冷冷道:“臣不同意!”

章玉碗嗔怪:“我还未说呢!”

陆惟:“臣知道殿下想说什么。”

章玉碗眼珠一转:“请侯将军先出去片刻,我与陆廷尉谈些私事。”

侯公度跟他们相处了这么多时日,要说对这两人之间的暧昧一无所知的话,那是不可能的,但眼下也不是猜度这些无关紧要事情的时候。

“那臣先去看看苏使君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他闻言起身拱手,转身就出去了。

侯公度一走,章玉碗挂起甜甜的笑容。

“陆郎——”

陆惟:“殿下欲对臣使美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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