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最后的话峰急转,让徐有功皱紧眉,终于不是平淡以对,而是冷冷道:“别恶心我。”说的冷漠,可心中确实也惦记霄归骅。
附近有驿馆,徐有功策马前往,写信给长安,想下又给蒲州家中来了一封,因为按照他对霄归骅的了解,霄归骅是一定会回去的。
但是他这次想错了,或者说,他忘记,又或者说他是压根不在意那件事,所以才忘记,但是……蒲州,徐家,霄归骅不会回去了,她也寄回去了一封信。
“真的不回去再看一看吗?你……你在这世上已经没有牵挂的人了吗?”同景下,花月夜也和周兴扮演着同样的角色,她还是想让霄归骅活。
霄归骅却捏着信封,苦笑:“不了,我本就……或者说,我们霄家打算重新回到朝廷就是想利用徐家,现下二哥哥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徐家……我不配的。”
花月夜低头,咬了咬下唇皱紧眉,还是叹气:“我还是觉得可惜,你要知道,我们女子本来就弱势,多少年才能出你这么一个人才,你若是死了……”
霄归骅嘴角轻扯,“我死了是小,我能把那个畜生拉下马,才是重要。我不是白死,别说傻话了。”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你那么厉害,难道没有假死的办法吗?”花月夜红着眼,她是真的做不到看着霄归骅死,可是霄归骅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谁又规定了‘死’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倒不怕鬼,更觉得……是归处。”
她看向远处的红火夕阳,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在这世上早就无牵无挂了,唯一的牵挂是二哥,可是如今二哥已经走到了他该去的位置。
“那万一,以后还有人害他呢?!就算是剑术超然,要是毒他呢?”花月夜说的,霄归骅还是笑,摇头:“不会有什么能害他了。”
毒,她的血就是百毒汇聚,百毒汇聚的她才能救一个徐有功;而徐有功不说毒死别人,却也是可以不受别人的毒戕害,想要杀徐有功除非陷害,但天后和天子那边都不会杀他,就算是为了——
他那身药引子的血…
可是她就不一样了,她若不死,这世界上就还有另一份解药,徐有功就还有危险,只是这些她不好告诉花月夜了,就是倪秋也不知道…她的医术,她的毒术,以及她和她哥真正的密谋与规划。
事实上,她叫霄归骅……也是取自,规划。
她是规划的一环,最后一环就是以她的死给徐有功清扫最后的障碍,也是保徐有功活着的最后一重保障,不然,等到后面,当他们发现徐有功不会吐虫子,不会吐血时,再找她,就糟了。
花月夜再道:“你就……不喜欢徐有功吗?你不会舍不得吗?”
会不会,不是不喜欢,是太爱了,所以——
“我喜欢他,所以更要保护这个大唐,这是他所愿,而我总是想要成全他所有心愿的。”
“……”花月夜低头,哽咽,啜泣、
她自认做不到如此大意凌然,也是因为做不到,更想哭了,“可我觉得你应该跟他在一起,只有你配得上。”却低头哭,没看到霄归骅苦笑了一下,恰恰就是说,怕到那个时候,怕自己会舍不得离开,所以她从来不敢,也不会和徐有功展开任何……
记得起初是怕进一步,会朋友也做不了;到后来,是就算能做得了朋友,可又能怎样呢?
只会让她舍不得,所以——
那种感情,也是不能说出来的了。
两边的信,几乎是同时合上信封,起身走向柜台,准备发出。
这边,徐有功的简单:「三妹,见字如面,吾在河阳,静候你归。」
没有落款,但一个归字,已经把他放置在了“家”的位置;
那边,霄归骅的比较长些,厚厚的两页纸,承托着是这一生都没有完成的心愿。
霄归骅捧着最后手有些发抖,因为信件一经印戳就注定了她必死的结局,她一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闭上眼,再一次,脑海里略过那张清风明月的瘦削脸庞,最后归于那日的黑白棋盘,纵横交错,以及那一句——
“落子无悔!”
“……”
这边,柜台小哥问:“姑娘,还寄不寄了?”
霄归骅点头,“嗯。有劳。”
她在山上,已经选好了今日的路。
那边,柜台小哥问:“这位相公,两封都寄么?”
徐有功颔首,“嗯。有劳。”
随后,信,同时盖戳。
只是属于霄归骅的那一封暂时留下,一摇一晃的翩翩若断翅的残蝶落在箩筐中。
那一幕,在霄归骅眼中,落得是很缓慢的,触底的纸张沙沙声和吵闹的声音不能比,配合花月夜捂住脸哭的梨花带雨,有点震耳欲聋。
转身离开,霄归骅恢复了一贯的沉冷态度:“花姐姐,你这样好像赴死的人是你。”
花月夜哭道:“可他会用你来对付徐有功你知道吗?”
花月夜说:“我知道。”
花月夜擦着鼻涕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有办法……”霄归骅靠在花月夜的耳边,一番耳语,走出驿馆……另一端,徐有功和周兴则是离得很远,主要是徐有功走得很快。
周兴上马继续带路的时候,一想到衙门里堆积如山的案卷就又垮了脑袋,“话说,你能不能忙完了你的案子再帮我处理处理公务,我真的不行,我真的要累死了。我觉得这对我就是很大的惩罚了……我爹都没见我这么用工过。”
“……”徐有功恢复冷漠,稍迟抵达衙门口,才道:“可以考虑。”
衙门口,有正经值班的衙差,眼看周兴回来,列队整齐。
周兴则离得老远,先凑过去对徐有功道:“我可知道你的脾气没有让人夹道欢迎,咱们直接这么进去了啊。”
徐有功满意这点,终于不是冷漠,点头表示认可。
周兴看他点头就莫名受用,高兴的龇牙,“来看看我的县衙!”
徐有功纠正他:“这是大唐的县衙。”
刚说完,却听到周围人喊他县尉大人又有些不明,他并没有自我介绍,下头人倒不怕他,也不怕周兴,跟周兴同款的龇着个大牙冲他乐——
“县尉大人,您没来的时候,咱们周县令就已经命府衙里的画师按照他说的描述给您画像了!”
徐有功心中更满意了,没想到周兴能这么细心,嘴角扯了下,可想到他吃人……又作怪,而且必死无疑,又是笑容瞬间消失。
周兴却因为那昙花一现而愣住——
“你笑了是吧?你你你,你们都看到他刚才笑了是吧!”
周围人对周兴和徐有功倒都不害怕,想要点头,可看徐有功冷脸往里,莫名不敢说话。
而下面的人不说话,徐有功又往里走,周兴只能追,倒是不再在乎自己所谓的面子被踩在地上摩擦。
或者,这么说吧,他没有死都是拖了眼前徐有功的福气,当然也是托老爹的福气!!!
“跑啥啊!笑就笑了,还害羞是咋的……”周兴扯东扯西,试图把丢掉的面子捡起来吹吹灰尘戴上,然而徐有功冷漠,直接问:“最后两张人皮的线索在哪。”
周兴翻箱倒柜的开始找,没回头道:“说起来,那两张人皮的画像,比例图,你不是也有吗?拿出来!”
徐有功的确有,而当他从包裹里拿出来时,周兴也翻箱倒柜的拿出来了两张图——
“诺诺,看看是不是差不多?”
两张图一对上,确实有些地方很相似。
“这边的画师肯定没有你的比例图来的准,但是,这也是群众一个个口头调节出来的,确保八成相似,能相似这么多,就可查下去!”说到这里,周兴把图放下,凑到徐有功跟前,声音低三分:“最主要,霄冬至的计划里有「河阳」,虽然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是,我绝对听我爹说过霄冬至去过河阳……甚至,我记得不错,你也来过这里。说不准,到这里,你能想起点什么来!”
徐有功微微一愣,心跳漏了半拍子:“你说,我来过?”
周兴听到这就挠头有些心虚:“是啊,你不是……中毒了嘛,你肯定记不得咯,但是我记得,我追过你来这里,但是我爹把我喊回去了,他说河阳这边不适合我参与,会死……结果,呵呵呵呵呵,现在我真的要死啦,所以给我弄到这里当县令啦!”
徐有功对于后面的话没有特别的注意,可是前面听得他心慌,他确确实实,完完全全不记得一丁点。
而周兴接着道:“至于那两张人皮我是见过你的画稿本,所以,我来到这里整理案件,看到第一眼就给天后陛下打报告,然后,我就知道了……你肯定要来!就开始了各种迎接你的准备……”
徐有功努力把自己从空白的记忆的影响里,摘出来——
“图,是哪个案子?”
他扫向桌面一堆的文案,周兴就突然傻笑,完完全全和刚遇到那个故意装厉害的周大人大相径庭,天壤之别。
“这个,就更有意思了!你等着!”
周兴直接蹲下。
徐有功在桌子这边,觉得腿被什么抵住了。
皱着眉,低头眼看到周兴推着一个大麻袋出来——
“这袋子的东西,是我分类好的……你看着啊……”
周兴从桌子底下推出一大麻袋后就钻过桌子底下,从徐有功的腿边,站起来,拖着麻袋……直走到厅堂中央。
“您瞧——”
伴随麻袋里的文书,全部哗啦啦倒出来——
“这里……全部都是……那两个人牵扯的案!”
哗啦啦倒出来的小文山,让徐有功皱眉,走去后,也蹲下,接着皱紧眉头,翻了翻,“无头案……这……有头吧?”
他说的是那两张皮,如果没有头,怎么可能会有比例图。
周兴就嘿嘿的龇着牙再大笑——
“哈哈哈,是不是头大!我给你讲徐有功,虽然我感谢你,可看你不高兴,我怎么就这么高兴……你瞧这都是无头案,实际上,它就是无头案……”
“住口。”徐有功发现了,他脑子时好时坏的,自己打开案卷,翻了会儿,终于明白了,抬眸问——
“所以……这里是说……福家,全家都被灭口,割去头颅,并且,是三百口人,头颅一夜间,全部不翼而飞……而根据周围人的口供得到眼前这两张图是这家的大老爷,二老爷,他们当日竟然被叫走了,而其他的人长相……却没有特别详细的?”
周兴点头有些崇拜的看着他:“对!一般都是这样,对大人物都格外关注,至于门童或者什么的,都是草草略过,记不住太大长相只能大估摸画。你真厉害,看了看就知道了……”
徐有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难得,因为这里的案卷后面记录除了身体不一样,其他的词,几乎都一模一样,所以剩下的也就不用看了,大估摸数了数案卷就知道了。
“那这两位老爷是什么关系?”徐有功问的时候直接盘腿而坐,虽然记录差不多,可还是要好好看一下的。
“这个啊,就说来话长了……”眼看周兴又要说没有用的废话,徐有功直接道:“长话短说,最好两句话说完。”
“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这边的大户粮商。”周兴总结的倒还行,徐有功想到前面霄冬至的手笔,直接询问:“他们家的田产铺面呢?”
“归公了,”周兴直接躺下来,靠着文书瞥着徐有功:“但你可别怀疑公家,粮草什么的都可还在公家呢,这案子是因为太大,在这边被压下来了,三百口人……就是地震一次都死不了那么多,还一夜血洗,哦对,这个割头颅的,连家里的猫猫狗狗还有马都没放过,案卷上有案发时的草绘图,你看看,三百口全部被挂在家里各处……这边画师倒是还行!”
徐有功翻看图册后再问:“案发地点还在么?”
周兴一挑眉:“当然啊,就知道你要问,所以看到案子就把整个院子周围都清空了,甚至……”周兴靠过来对着他一番耳语,徐有功皱眉道:“其实……罢了,你给弄出来也好,这样的大案,是一定要好好验尸的。”
话是这样讲,可心里,徐有功又泛起来嘀咕,这案子——
田地没有关系,跟大哥还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倒也习惯了。
徐有功闭上眼,心里明白自己真正怕的不是有关系,是有关系的这些人,又是为了天下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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