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你可曾后悔?
装饰华美的屋内只站着两个人,一个淡漠,一个愤慨。
屋里没有旁人,所有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被细心地检查过,以保证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谈过的话不会经由第三个人的嘴流传出去。
四名身手极佳的锦鳞卫守在屋子的各个方位,虽然没有佩剑带刀,但他们周身的煞气和生人勿近的冷酷表情还是阻止了一切想要近前打探消息的人的小心思。
那只原本被侍卫抱在怀中的木匣子,此刻就在明殊的怀里,她如松如竹地站在那里,一身简单而精致的铠甲与屋中奢华耀目的装饰辉映,冷硬与柔暖,单调与繁丽,竟然十分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并没有丝毫的违和之处。
卫明兰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这些日子因为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她的精神已经处乎快要崩溃的边缘,身体消瘦的厉害。原本生过孩子后慢慢养的丰腴起来的脸颊和身体已经变得枯瘦,这让她身上华美的锦衣仿佛套在一个干瘦的人形架子上,晃晃荡荡的,看不出美~感还让人觉得有些恐惧。与她消瘦的面颊和脂粉也遮不住的黯哑肤色不同,她的一双眼睛犹如有火在烧,以她的生命,她的骄傲,她的肉体在烧,毫无顾忌,不计后果。
此刻,她的目光没有去看明殊那张让她又恨又怕的脸,而是专注地看着那只抱在怀里的匣子。
细长有力的手指正在匣子上金漆的皇家纹饰上摩挲着,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自从遂了他的愿望,赶走屋里所有的人,关上门窗,忍受与他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之后,这个年轻的将军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怀里的那只木匣子。
这里头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卫明兰想了很多种可能,但她最害怕的那种被她下意识地隔绝在外。
“坐。”最后,她也只能生硬而冷淡地发出这一个字。
这一声仿佛将这位年少位高的将军从沉思中唤醒,他微蹙的双眉舒展开,目光也从深沉无底的黑,变成了清澈透亮的晶莹。
“你不问问我来此的目的是什么吗?”
卫明兰冷笑一声:“你若想说,自然会说,若不想说,又何必巴巴儿跑这一趟?”
“唔,我对皇上说,想来看看你。”明殊的双眼微弯,目光中透着意兴上下打量着这个曾经熟悉,如今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的女人,“所以他让我过来。”
卫明兰从她轻描淡写的话语中似乎抓到了什么,但转瞬既适,只在她心里留下浅淡却不容忽视的不祥痕迹。
“我想这样跟你单独面对面地说话已经想了很久了。”年轻的将军微歪着头,脸上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我曾想过见了你之后要对你说的话,想了很久,想了很多,等到真正见到你之后,却发现以前准备的那些话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必要。”
卫明兰双眼圆睁,拳头在袖子里握得死紧。话说的再怎么暧昧不明,她也不会天真的以为面前这位年轻的天之骄子,盛朝百姓军民盛赞的少年英雄,国之砥石是对她产生了什么思慕之情,所以向皇帝要来这么一个对她倾诉衷肠的机会。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掐着,呼吸都有些困难。不安的阴影在她心底毫无顾忌地扩散着,几乎要填满她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
“以前的我,心中总是充满了困惑,愤怒和不甘,有许多为什么想要问你们。”
“现在的我,已经不想问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了。”
“不过,既然来了,总还是要问一声。”
“卫明兰,时至今日,你可曾后悔?”
最后这一句,犹如九天降下的一声惊雷,将她自发顶到脚底劈了个焦黑。
“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我是在说,你抢了原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尊名,财产,地位,甚至婚姻,结果呢,将日子过成了现在这样。”明殊笑了一声,将怀里抱着的木匣子放在了桌子上,“啊,我忘了,你这些日子一直被圈禁在宜王府,得不到外头的消息,那么我再说清楚一点。敬国公府如今完了。敬国公在狱中得了病,他年纪大了,又因为你们的事心中忧恐羞恼,积郁成疾,太医说,只怕熬不过三个月。”
“皇上不想跟个快离世的老人家多作计较,所以敬国公除了等死并没有问罪。只是世子因对上不敬,惹了陛下不喜,又行~事乖张,门下屡有犯禁,所以他的世子位没了。”明殊一摊手,“不止世子没了,敬国公的国公爵,也只到他父亲这一代,以后卫家便只是无爵无禄的普通一族。”
“你胡说!”卫明兰厉声喝道。
明殊却没理她,只自顾自地继续说:“嗯,卫家二房没什么可说的。就说说你的父母兄弟们吧。你的兄弟们,功名都被革了,大概三代还是两代内不得参加科考进仕途。你的大嫂已与你大哥和离归家。二哥投笔从戎,进了军营,小弟……”明殊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至于你父亲,因行贿官府,劫掠客商,虐死仆役佃户一事下狱,在解押回京的路上,自悬了。”
“而你的母亲……我在宫里的冷宫见到了她,她那时候已经半疯半颠。”明殊看了一眼卫明兰,“她那样子,与你现在倒有几分相似,不愧是母女。”
“你闭嘴,闭嘴!”卫明兰尖叫,双目赤红,几欲噬人,“你胡言乱语,胡言乱语,我要告诉皇后,告诉太后,请她们重重治你的罪!”
“治罪吗?”明殊的手指在木匣面上又摸了两下,“对了,那日我也问了你母亲同样一句话,‘你可后悔’?可惜,她那时候已经疯了,并没有好好回答我这个问题。那天她就死了,没人知道她怎么会死,因何而死,怎么就刚巧在那天死。”
卫明兰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目光死死盯着明殊:“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明殊嘴角一挑,轻轻将木匣盖子打开。
“我吗?你认不出来也难怪,毕竟咱们好些年没有见过,就算见过,你那时也从不仔细认真地看我的脸,记住我的长相,因为在你和你母亲的心里,我早就是个死人了,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到底要挑什么时候让我去死,既不能早,也不能晚,恰到好处的时间死掉,才能挡掉一切可能因为我的身份而招至的危险。”明殊转身面向卫明兰,抬手摘下头上的盔冠。
“我是从黄泉爬回来的人啊,你怎么能忘了我呢?”
卫明兰尖叫了一声,那叫声凄厉而又惊恐,几乎要将屋顶掀翻。她的身体摇摇欲坠,脸上满是惧怕和歇斯底里:“不不,你不可能是她!她明明已经死了,你不是个男人吗?我让人摸过,你明明是个男人!不,你不是她,你是被恶鬼附身了是不是?滚,你滚,佛祖护佑,无量天尊……”她一边尖叫一边解下手上缠着的佛珠,一把向着明殊的脸砸过去。
明殊轻轻抬手,拈住了那串散发着淡淡檀香味儿的佛珠,然后将它放在了木匣子旁边。
“现在,我再问你一句,卫明兰,你可曾后悔?”
“你不是鬼吗?”看着她轻松地拿着那串她特地请人带到大相国寺由高僧开过光的佛珠,卫明兰心中一片绝望。不是鬼,就只能是人。她被骗了,被卫明珠那个死丫头给骗了。
为什么她不乖乖地去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也不会来京里翻天覆地地作妖。
为什么红袖没有发现她是个女人?她明明信誓旦旦说了明殊是个男子,平坦的胸,突起的喉结!为什么现在这个明殊又会说自己就是那个卫明珠,是那个该死而未死的女人?
不不,上天怎么能这么愚弄她!这一瞬间,卫明兰脑中闪过的不是敬国公府,不是与她血脉相系的父母,不是一向疼爱她的兄长,而是她福慧郡主的身份,宜王妃的地位,还有一直被扣在宫里,她无法见到的宜王府未来的主人。
“你哄我,你诓我的对不对?”卫明兰突兀地大笑,指着明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是个军人,在军营里跟那些臭汉子们同吃共住了这么些年,若是个女人早就被人发现,被人吃干抹尽了,怎么可能立了那么多战功,越出同袍那么些,还做了什么将军?那些人眼睛都是瞎的吗?”卫明兰像是说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笑的弯下了腰,笑的流出了眼泪,“别开玩笑了。我是有个妹妹叫卫明珠,可她已经过世了。我的父亲是薛靖,母亲是阳羡公主,卫家出什么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不过养了我十五年,皇上对他们有封有赐,该还的都还了。他们犯了罪受了罚是他们该当应受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哈哈哈哈!”
明殊静静地看着她,将桌上的木匣子向前推了推:“你选一样吧。”
乌黑的匣子里铺着一块腥红的绒毡,绒毡上放着一只小指粗细的玉瓶,一把手掌长短的锋利短刃,一条盘成圈的白绫。
卫明兰的笑声嘎然而止,她认真地凝视着明殊的眼睛:“明将军,这一点也不可笑。”
明殊点了点头,赞同地说:“是的,不可笑。”
“那你还拿这东西逗我?”
“匣子是皇上给我的,里面的东西是太后亲手准备的。”明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临行前,皇后娘娘对我说,这东西其实早就备好了,一直放在她那里,只等着我回来,好亲手交给你。她说,这事必须要我亲自来做,换任何人都不行。”
卫明兰的面色惨白,目光扫过那匣子里的事物,又惧怕地一触即走,并不敢真正地去看。
“不可能,太后娘娘一向疼我,皇后娘娘也怜惜我。我可是太后的亲外孙女!”
“她的亲外孙女是我,不是你。”明殊说,“你大概不知道,在你被软禁起来的那天,唐国夫人就被带入了内宫,那天,她已经亲口承认了卫家做的事,对我做的,对你做的,对皇上,对太后,对皇后所说的一切谎言。”
卫明兰又向后一步,腿被身后的椅子跘到,她扑通一声跌坐到椅子上,面上惊慌、愤怒、不甘和疯狂交混,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重新平静下来。
“你真的是卫明珠?”
“我如今叫明殊。”明殊嘴角微扬,“我觉得现在这个名字很好,我不姓卫,也不是卫家的明珠,所以这个名字我以后不会再用,如果有一天,我的愿望能够达成,那么我的名字前应该会再加一个姓。薛明殊这个名字听起来也很不错。”
“你是怎么办到的?”
“嗯?”
“你怎么可能逃出来?”卫明兰双目无神,面容苦涩,“我听说明将军天生神力,武功超绝,你久居偏僻的山庄,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明殊点了点头,不以为意地说:“是啊,别人不可能,可谁叫我是薛靖的女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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