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儿子的幸福,安阳长公主决定要找明殊好好谈一谈。以前不想见到她时,随处可以听见她的名字,看见她的影子,可真正想要找她说话时,却又在哪儿都找不着她的人。
她在哪儿呢?
其实离宫城并不太远。
高大的院墙,朱瓦黑檐,将那一方天地与京城俗世隔绝,围成了一方小小的世界。这里浓荫蔽日,有繁花胜景,清澈的溪流在绿荫山石上淙淙而过,水流清澈纯净,精心挑选的五色卵石上方,几尾金红的鲤鱼摇摆尾鳍,悠然划过,游到有岸边阴影之处躲避正午时分过于猛烈的阳光。
在大片大片的绿荫之后,白墙乌瓦围起一处小小的院落。满院并不高大,修剪整齐的树上结满了青梅,不复冬日里堆云砌雪,妆粉飘红的美景。
明殊曾在这座梅园里饮过酒,装过醉。如今梅园依旧,却物是人非。那些在树下畅饮的火伴大半还在遥远的边陲,宴饮的主人却已在千里之外的南诏,于漫野桃瘴之中打造自己固若金汤的王国。
穿红披翠,贴着花钿,高梳云鬓的侍女们不知去向,珠围玉绕,粉香脂腻,雍容自赏的女主人也不见芳踪,只剩下满枝青果,卸净华妆的梅枝,各自伸展枝桠,沉默不语,姿态各异地伫立于原地。
明殊着一身轻便的将军铠,薄而坚硬的甲片打磨得光可鉴人,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森冷刺目的光线。
宜王府里的内侍和婢女们远远看见她,都摒住呼吸,静静地退到角落或是阴影里,弯腰垂目,不敢抬头仔细去看。
自太后下了口谕,让宜王妃闭府静养,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近百日的时光。整个宜王府像是被无形的网罩住,渐渐失去了生气。里面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不进来。宜王妃闹了好几回,但回回都被强硬地挡了回去。别说进宫见皇后和太后,便连宜王世子,自从被接进皇宫,就再也没有送回来。
初时的惊惧到之后的淡然,再到麻木,其实也就不过月余的工夫。只要确定了宜王府被围,宜王妃被软禁一事与宜王无关,不是谋逆,不是造反,那么祸事就不会殃及全府上下,他们这些给人做奴婢的,自然也不会全都跟着主子掉脑袋。
只要知道自己不是必死之命,那一点点小波澜也会很快地平复下去,日子该怎么过就还是怎么过。
只不过他们隐隐知道,这间大笼子里的女主人,宜王妃,只怕是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他们不止一次在半夜里听见从上房内室里传出来的隐约哭号,不止一回在白天听见那间总是紧闭的房间里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不止一次看见以前被他们羡慕的上房近身伺候的女官们或是面无表情,或是红着眼眶,顶着红肿的面皮将屋里损毁的瓷器、赏瓶、古玩、字画这些残渣清理出来,再换一拨新的进去。
只不过次数多了,那些珍贵的古玩瓷器都换成了不怎么值钱的木器漆器,内库珍藏的大家字画也换上了一些市面上可以买到的寻常画本。于是渐渐的,砸东西的声音少了,只是进出的女官和内侍们脸上的表情更加困苦,无意间,还能看到他们脸上手上带着的点点伤痕。
这种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宜王府里不少下人甚至已经开始期盼,宫里的处置能早些明白地发下来,说不定很快这儿就会换个女主人来当家,他们的日子也能过得好一些。
就在此时,紧闭多日的王府角门被人打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位年轻英俊的将军,身后只带了四名同样年少俊俏的禁卫打扮的侍卫。
王府外有重重把守,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如闲庭信步,如观花赏景,就这么大摇大摆,神色轻松地一步步走入王府外院,穿过垂花门,进入了王府内眷所居之处。
别说只是五品武将,便是一品的大将军,也不好随便出入亲王府的内宅啊!可是如今王府的男主人不在,女主人又不能当家,这些奴婢们也找不到主心骨,明知道这样不对,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询问来人的身份和目的。
他们只能默默地让开路,将身体藏在不显眼之处,再拿眼角的余光,极尽小心地窥视,打量,暗自揣度。
直到接近了正院上房,才有一位神情疲惫的中年女官迎上前,拦住了这几位不速之客的前进方向。
“请几位留步。”女官行了个十分标准无可挑剔的礼,微微抬起头,“前面是王府女眷所居之处,几位将军是外男,只怕不方便再向前走。”
当中那位将军眉清目秀,身形修长,如月映明珠,暖玉生烟,年纪不过弱冠,穿着玄英甲,冠麒麟盔,火红束带上悬着鱼袋,袋中之物四方有角,应当是枚将军印。他身后的四个青年侍卫都是眉目端正,目光清明之人,衣着禁卫衣甲,腰边的长刀佩剑都没有带。只是这位将军腰间虽无佩剑,背后却背着一把两掌阔的重剑,与他略显纤薄的身材十分不协。
光瞧着这大小,这把剑只怕得有百十斤重,便是双手抱,都抱不动它,别说像这位将军一样如负无物,谈笑轻松地到处走了。
这样年轻,这样装配,京城中似乎并没有听见哪位高门大户里出了这样一位少年俊才啊!
这位自幼生长于宫中,直到宜王开府才从未央宫来到宜王府掌管王府内务的女官面色从容,心中却泛起了困惑。
“请问您是?”
她一向谨慎,行事言谈都很得体,这才进了贵妃的眼,特地将她拨给儿子用。别的不说,光她这位眼力,便是少有的。
“我奉陛下命,前来探望王妃。”年少的将军温言和语,从身侧解下鱼袋,递了过去。
女官恭敬地接过鱼袋,里面果然放着一面小印。
“云麾将军?!”女官看清了印上的字,不觉惊叫出声。
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将军,竟然是正三品实职将军。就算是名门勋贵之后,子侄辈们要走军职这条路,开始也只能从七品校尉开始做起,便是天纵之才,军功不断,想做到正三品的实职也要到三十岁以上。难不成这位年轻的将军是哪位王爷家的公子?
可是……她经年在皇城之中,宗室里有名的公子哥儿她都能数得出来,并没有听过这样一位啊!
还是云麾将军身后的一位少年侍卫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小声对将军说:“您快着些吧,太后还等着您一起用晚膳,别在这儿耽搁太久。”
那女官心中一惊,这位少年将军怎么与太后那么亲厚了?太后久居长春宫礼佛,平时根本不怎么见人。外命妇想见太后一面何其困难?她老人家居然要等这年轻人一起用膳?这得是什么来头啊!莫不是太后的哪门子近亲?惊疑之下,这位女官的态度益发恭谨。
“请带路。”年少的将军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被他看一眼,就仿佛身处冰原雪山之中,遍体生凉。
“陛下可有圣旨?”虽然态度恭谨,但女官还是十分镇定地拦在路上,并没有要放行的意思。宜王妃是一品亲王妃,若有人来见,也该是太后或是皇后的谕令,怎么会由皇帝下旨让旁人来见自己的儿媳妇?这实在说不过去。
“奉圣人口谕,哪里会为这专门下圣旨?不过就是来看一眼。”年少的将军剑眉微蹙,显得有些为难。
他身后一人掂了掂手里一直捧着的黑木匣子,说道:“不让见的话,这东西要怎么给她?丢在门外头?”
这盒子并不怎么太大,看着也是轻飘飘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那女官听了这话,便道他们只是过来替皇家给宜王妃送件东西,便很自然地将手伸出来,笑着说:“劳烦将军们,不若由我转交给王妃吧。”
她手伸出来,那侍卫却将匣子收回怀里,歪着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一撇嘴:“皇上叫亲自交给宜王妃的东西,也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转交的?您哪儿来的?脸可真够大的。”
这女官自小入宫,小时候有师傅带着宠着,大了一些去未央宫服侍淑贵妃,甚得贵妃欢心,要不然也不会被指派到宜王府,帮着宜王妃管理内宅。若遇见的是个贵人也就算了,偏偏一个没品级的小小禁卫,下巴都快翘上天了,对她半点不客气,嚣张狂傲矜,粗鄙无礼,把她气得浑身发抖。
那少年将军好像没听见下属的无礼,笑着向前一步,口中说了句:“得罪。”抬手轻轻一拨。
一股大力将她推出去,就算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她也没办法把自己的身体钉在原处,口中“哎哟哟”叫了两声,人已斜刺里“蹬蹬蹬”退了好几大步,那几个人大摇大摆就从她眼前走过去了。
“无礼!”女官大怒,放声叫人:“来人,来人,将这几个敢闯内宅的狂徒拿下!”
还躲在阴影角落里看热闹的王府仆役们互相推搡着,混乱中被推出十几个人来,倒也是身材健壮的妇人和内侍,一个个装模作样地撸胳膊挽袖子,脚下却是磨磨蹭蹭,并不敢太靠近。
那四个侍卫中相貌最普通的一人突然转身,手中擎一块乌黑油亮的腰牌,沉声道:“禁中锦鳞卫奉旨办差,谁敢阻挠,以犯上抗旨论!”
所有人的脚步顿时僵在了原地。
皇宫有禁卫十六,除十二卫负责戍守皇城,协理治安,拱卫京师安全之外,另有四卫是与众不同的。
锦鳞卫,玄衣卫,飞燕卫,奉舆卫。
其中只有奉舆卫是负责皇帝的出行车驾,仪仗队伍的,另三卫则极少现于人前,属于禁中暗卫,行事手段都不可以常理度之。飞燕卫掌控着帝国各处的消息来源,去伪存真,是皇帝在朝在野的耳目。玄衣卫个个都是武艺超群的高手,人数不多,男女都有,除了近身保护帝后和太后安危,也有少数被皇帝指派给特别看重的大臣或皇子。别人不说,昭王宇文泰身边长期跟随的暗卫十数人,便都出自玄衣卫中。至于锦鳞卫,相当于皇帝的手足,一些不便上朝议论或是皇帝私底下要办的要事,大多交给他最信任的锦鳞卫办理。
可以说,锦鳞卫是皇帝的一把刀,去腐,断尾,总之见了锦鳞卫出动,鲜少会有好事。
其实锦鳞卫也没干过多少差事,只是每每一出动,便是大动作,所以名声在外,还都是恶名。
见着这侍卫亮牌子,报出自己锦鳞卫的身份,连同那从皇宫出来的女官在内,在场所有宜王府的仆役奴婢们竟然都是同一个念头。
皇上这是终于要拿王妃开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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