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上元,朝廷开印,她与顾昀就要从禁卫之中再挑三千人,与云州军中的那三千弟兄换防。当年与她一道入京的陈石,贵喜和哈少良,于这三年中各有建树,也都有了武职,攒到了些军功。想继续从军,或是卸甲还乡,都可由自己来定。
老成稳重的陈石已是队长,手下领百伍千人。贵喜一直在顾昀近卫营中,身上也有个虚衔小校。哈少良在军中混得如鱼得水。虽然他手底下功夫一般,但很会来事,又管得住人,底下一干小兵对他信服的很。
自从到了云州,除了贵喜在近卫营,与明殊的接触还多些,陈石和哈少良分驻各营,与她见面的次数少了许多。一道从中山郡出来的兄弟,再也不像初至黑山那会儿没事就能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分享所得。
陈石和哈少良都是有心要搏出身的,他们未必肯退役回乡,而贵喜的个性有些软,虽然几番强忍着,但明殊也知道,他其实并不怎么适合军中生涯。
倒是可以为他安排一二,让他后半辈子可以安稳富足,照顾家中众多的弟妹和年迈的双亲。
华灯初上,微有醉意的明殊没有骑马,与顾昀一道坐在马车里,神思倦倦地向庆平侯府走去。
距顾昀向她表白的日子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但明殊一直没有什么实感。那天的言语,那天的拥抱,就好像只是自己做过的一场绮丽的梦,一点也不真实。特别是在这之后,顾昀对她的态度又回到了往常那样,在外人眼中,不远不近,若既若离,保持着一种同僚以上,兄弟未满的距离。
纵有满腹的话想要求证,面对这样淡然处之,未见丝毫动摇的顾昀,她也说不出什么来。
既有忐忑不安,又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
越是面子上看起来冷情冷性之辈,动起情来便如烈日灼空,火龙翻脊。顾昀平素就是那么个看起来诸事皆无所动的淡漠之人,真与他相处久了,才会明白这人淡漠的皮囊下,是一腔热血铮骨,认准的事,再难回头。
她在酒楼中喝的并不多,然而酒量太浅,人已微醺。马车摇摇晃晃之中,她的意识也渐渐迷糊,脑袋一点一点偏不自知,还绷着一张脸,双目茫然地做出一本正经的端肃之相。顾昀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这副模样觉得有趣又可爱,趁着她迷迷糊糊的时候,长臂一伸,将人揽在怀里。
“累了就睡一会。”
明殊嘴里也不知嘟囔了什么,果真就将脑袋往顾昀肩上一靠,调整了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沉沉地睡了。
这一觉好眠,以至于马车直入府门,到了二门后,她被顾昀横抱着走进去时,还睡得香香甜甜。
府中的下人婢女全都是一脸见了鬼的惊惶,远远避开,便是避不开的,也深深埋下头,不敢将多余的视线落在庆平侯和他怀中的人身上。
安阳长公主面色铁青立于廊下,刚挂上的灯笼映出红色的光芒,也无法趋散此时她心中的阴影。
“成何体统。”
“母亲小声些,他还未醒。”
安阳长公主紧抿着双~唇,令嘴角浮现出深深的纹路,跟在儿子身后,一直看着他将人送回院子,置于床~上,又帮其除了靴,唤来院中值守的两个亲卫,嘱咐他们好好服侍宣威将军。
顾昀身边的亲卫大多是安阳长公主自小挑选令人调~教的,这二人有些脸生,想来是军中挑出来的。她不知道,这二人皆出自南华宗,曾随顾昀和明殊出生入死。在这府里,再没有比由无心无颜亲自守着明殊能让顾昀放心的了。
虽然与儿子有过彻夜深谈,但还觉得儿子可以慢慢劝服挽救一下的安阳长公主见到此情此景还有什么想头的?越发觉得还是尽早将宣威将军弄出府去比较好。
那孩子还小,这事上还未开窍。长公主对自己说,但都是血气方刚之时,万一哪天捅破了那层纸,或是顾昀情难自抑,真与他做出什么丑事来,不止害了他,也要毁了这个少年英才。
她强忍着没有发作,等顾昀从明殊的院子里出来,才叫儿子跟着,去了以前顾琅最爱待着的书房。
不等儿子开口,她说:“今日宜王妃过府,想见宣威将军。”
顾昀双眉微蹙。
“豫州知府郑经有一女,年方二八,聪慧娴淑,品貌皆佳……”
“儿说过,北戎不除,不成亲。”
安阳长公主冷笑一声:“谁说是说与你的。人家看上了宣威将军,要以女适之。”
顾昀怔了怔。
“我瞧着这门亲事倒是不错。郑氏女眼下正巧在京城,明将军家中无长辈做主,我便来安排此事,让郑夫人得空相看一眼。若两下和谐,八字也无不合之处,明将军娶妻的彩礼由我长公主私库来出。”
顾昀站起身,不满地叫了一声娘。
“他是少年英杰,”安阳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道,“国之栋梁,便是为了朝堂,为了北疆的百姓,我也不会只因你之私欲而出手对付他。我会收他为义子,给你们一个兄弟的名份,以后你便当他如亲兄弟般。除此,再别多想。”
说完,她也不敢去看儿子的面色,怒气冲冲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公主,您喝口茶。”贴心的女官捧了一盏莲子茶来给她清火。
只是这火气又怎么能是一小盏莲子茶能清的掉的?
“我或许做得太过了。”寂寂庭院里,只有经年陪伴她的女官能听到她的低语。“或许是我逼得太紧了?”
“公主,您别想太多。”一直追随安阳长公主几十年,她的心思再清楚不过。连那日母子二人的争执,虽隔着紧闭的房门,守在门口的她也隐约听得一二。
不论是谁,家中子弟若是这样不走寻常路,身为父母,又怎么能不呕心伤神,哪怕知道无用,也要尽力将孩子引回正道呢。
“侯爷大了,有他自己的主意。”女官心里感慨,嘴上还得劝着,“是非曲直,侯爷心里清楚的很,哪些事能做,哪些不能,公主您便是不说,他也有分寸。”
“你说的是。”安阳长公主苦笑着揉了揉眉心,“可是他终究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又怎么能真的舍了手,全然不管,任由他们沉溺下去,回头也无岸呢。”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阿昀这孩子像足我与他父亲,都是个情字关口绕不过去的痴儿啊。”
女官收拾了尚余一半的茶盏,默默然退了出去,留下长公主一人推窗望月,缅怀早已逝去的人和年华。
第二天早上,明殊清醒过来,那点酒劲早就过去了,也没有遗留下什么头疼脑热的毛病。从无心口中听到自己是被顾昀抱回来的,他身后还跟着安阳长公主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洗脸的布巾也“啪嗒”一声掉进我铜盘里,溅出许多水花。
“你你怎么不把我接过去。”明殊只觉得头晕脑涨,险险又要倒回床~上去。
“那种情况下,谁敢上前?”无颜撇了撇嘴道,“侯爷怀中抱着你,就如抱着一团珍宝一样,小心翼翼,温柔仔细,长公主殿下就在后头,那脸黑如锅底,目光盯着侯爷的后背,像利刃一样,看着怪吓人的。”
“你和庆平侯,究竟……”无心比了个手势,探问道。
“啊!没脸见人了。”明殊哀叹一声,捂着脸蹲在了地上,“酒能误事,早知道那酒后劲十足,我就不该贪杯多饮。”
无颜哼哼了两声,对无心说:“怎么样,我早瞧着他们之间不对,果然还是有事了吧。”说罢又转而问明殊,“侯爷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女子?还是说,他真的有龙阳之好,会喜欢上身为男子的你?”
明殊瞪了她一眼,快闭嘴!
“如果侯爷是因为知道明殊是女子,那说明咱们还有疏漏之处。要说咱们平时守得也挺严实的啊,明殊言行举止也没什么破绽,你说他怎么瞧出来的呢?若他能瞧破,别人会不会也能看穿?”无颜自顾自与无心讨论着忧心起来,“若不是看出她是女子,那更糟糕。庆平侯若真是个断袖,明殊岂非贞操堪虞?哪天庆平侯若是一个忍不住要对明殊动手……”无颜砸吧两下嘴,觉得后头的话实在不是个好姑娘该说的,勉强给咽了回去。
“明殊你不会也喜欢上他了吧。”无颜见明殊一脸的恼羞成怒,又忍不住撩她,“你可得想仔细了,若他是个断袖,知道你其实是个女子,说不得会因爱生恨,翻脸无情呢。”
明殊跳起来,追着无颜揍。
安阳长公主这时正叫人过来传话,说是要带明殊进宫给太后请安。
明殊与无心无颜对视片刻,心中疑惑起来,这见过太后也没几天啊,怎么又要进宫去?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从五品武将,还是与宗室毫无关系的外臣,这样频繁的进宫,很是不妥吧。
“侯爷呢?”换好衣装,在马前等候的明殊等到了安阳长公主,却没见顾昀的身影,不由自主开口问了一声。
安阳长公主面色还有些发青,不过态度还算温和:“只是寻常聚聚,并没旁的事。阿昀去了兵部,你只管跟着本宫便是。”
明殊握着马缰的手一紧:“可是长公主殿下,微臣是外男,也无亲眷在宫中……”
“无妨,是太后觉得与你投缘,命我带你多走动。约摸也就是将你当做个孙儿疼了,晚辈去给长辈请安,那是孝顺,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忌讳。”
这可不敢。太后的孙儿不是亲王就是郡王,哪里是她一个小小的武将可以相提并论的?虽是寒冬,明殊的额角也已微微见汗。
“今日太后要见几位外命妇,都是朝中倚重大臣的内眷。”见她紧张成这样,安阳长公主抚~慰道,“她们听闻宣威将军素日的功绩,很是仰慕,也想借着进宫的机会,远远看一眼传说中的少年英雄。本宫想着,这大概也是太后要全了她们的这份好奇之心吧。”
这理由听起来,要多牵强有多牵强。
然而上头有命,明殊不得不从。往日里都有顾昀相伴,今天身边少了一个人,心底就莫名有些发虚,脚也踏不到实处的感觉了。
明殊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镇静下来,沉默地跟着安阳长公主的车辇,向皇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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