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皓月升空,在月亮的清辉下,皇城乾清宫举行盛大的中秋大宴,摆月供祭月。
供桌上摆月宫符象,其上摆着一个直径大约五十五公分、约莫十斤重的大月饼,远远望去,月饼上清晰的印有“郁仪宫”字样及玉兔捣药、嫦娥奔月、松鹤延年等各种应景儿图案。
大月饼左右,各摆一三斤重的小月饼围绕,同时再摆各样小月饼数盘,摆酒、茶数盏,供桌上还摆着应时鲜花和应时鲜果。
宴会进行的热闹而流俗,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人人都无聊得紧。
宫庭宴会,规矩繁琐,谁会喜欢,远不如在自家府邸阖家欢乐,这就相当于公司的团建,虽心中不愿,但还是要欣然参加。
某处清池旁,天阶月色凉如水,水溶耳听溪水潺潺,沐浴在月光中,享受秋天带来的清爽。
“小十六,在这作甚。”
忽而,一道身影迎着月光缓步而来,来人正是忠顺王。
水溶瞧见来人,微醺的面庞轻笑一声,揉了揉额间,轻声道:“哎,宴会过于吵闹了,来图个清净。”
忠顺王同样面容微醺,闻得少年之言,不由的会心一笑,道:“本王也是,要不咱们四处走走,一起图个清净。”
水溶倒也没有拒绝,正好打发打发时间,便与忠顺王在月光的沐浴下,漫步于宮道廊檐之上。
刚行没两步,忠顺王双眸闪过一抹莫名的异样,低声道:“小十六,先前你去见过父皇了?”
水溶闻言面色微怔,颔首道:“见过了。”
皇城就像是一面围着笆篱的房舍,看似严谨,实则四处透风,忠顺王得到消息并没有让水溶意外,况且他原就没想着遮掩,自然也就不怕什么。
忠顺王轻叹一声,目光灼灼的看向天上的圆月,悠悠道:“父皇年岁大了,性情越发孤僻,原是阖家团圆的节日,却”
剩下的话不好多言,但水溶明白,中秋团圆夜,然而太上皇却托故不出,实际上对于永康帝的名声有影响,这些忠顺王不好与外人而言,但对于水溶这个“兄弟”,自是能抱怨一二。
酒后的话语,总是不经大脑思考的。
水溶闻言神色淡然,永康帝与太上皇的嫌隙不是一日之功,永康帝的名声已然是臭了,现下就算是有影响也不大。
话虽如此,但水溶心中亦有疑虑,按理来说,太上皇既然选择了永康帝作为后继之君,即便是嫌弃,也不至于父子隔阂成不相往来的地步。
太上皇当初为何力排众议让他过继北静王府,脱离皇储的漩涡,且又把持着军政丝毫不退步,似乎是拿准了永康帝会私下弄些腌臜手段,为保全不得已为之。
仔细想想,当初废太子一事蹊跷颇多,虽太上皇有打击太子一党之嫌,但作为最终得益者的永康帝难道就一尘不染?就算不是直接参与,顺势而为的事情难道会迟疑?
好比三国时期,明明曹操知晓是曹丕毒害了最为宠爱的曹冲,却仍然选择曹丕继位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这些大抵都是臆测,没有任何证据,也许就是太上皇放不下体面,而永康帝又倔强,以至于父子之间嫌隙甚深也说不准。
且不说水溶的猜测如何,他也不打算深究,稀里糊涂的,生活才会顺遂。
沉吟一声,水溶低声道:“父皇在大明宫颐养天年也好,不说这些不应景的了。”
一时感概也就罢了,继续说下去就敏感了,别以为忠顺王一副兄亲弟恭的作派与你谈心就能敞开心怀,谁知道他心中是不是存在试探之意。
忠顺王显然也明白,正如水溶所想,他不过是一时感慨罢了,两人轻声闲叙,谈谈府中事宜,偶尔涉及些对于政事的抱怨。
嗯,大抵就是员工的悲催。
转眼间,中秋大宴罢,文武百官悉数携女眷打道回府,过自家的团圆夜,而皇室家宴由天子带领后妃、兄弟、皇子、皇孙一起赏月饮酒,吃月饼,举杯邀月。
金碧辉煌的殿宇内,台基点起的檀香,云雾缭绕,一身冕服的永康帝端坐于上,帝后于左侧高案,台下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深深宮邸,纸醉金迷。
正热闹之际,水溶与忠顺王才施然而至,当即一同对着上方的永康帝请罪道:“臣弟来晚了,还请皇兄恕罪。”
哎,正散着步呢,一时没注意时辰。
永康帝冷峻的面庞带着笑意,目光凝视着水溶,道:“早就习惯你惫懒,倒是没想到连八弟都被你带坏了。”
水溶备懒的性子,在朝中是出了名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忠顺王上前一步,恭敬道:“皇兄,小十六嫌宴会吵闹,臣弟便陪着他闲叙片刻,故而耽搁了,还望皇兄恕罪。”
水溶:“……”
好吧,都是他的错,论坑弟,忠顺王是一点也不心软。
永康帝凝眸看向两人,轻笑一声,道:“每年宫宴歌舞都千篇一律,缺乏新意,确实是乏闷了些。”
这话一出,顿时让正衣袖飘荡的教坊司舞姬身形微顿,惶惶不安起来,好家伙,跳的好好的,祸从天上来。
水溶闻言默然不语,这话让他怎么接,说宫中歌舞乏闷,有轻视之意,说宫中歌舞独树一帜又与先前的态度相悖,更是打脸,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嘴不言。
右侧一方桌案的丽人美眸微转,浅浅一笑,吐语如珠道:“陛下,北静王妃尚在,王爷就是喜欢,怕也是口不对心。”
水溶偏望去,只见丽人一身浅蓝色的宫装,裙角上绣着细碎的樱花瓣,头上斜簪一支碧玉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脸上薄施粉黛,模样端庄之中透露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妖媚之感。
丽人乃是淑妃,八皇子康王水楹的生母。
左侧首案的周后美眸闪过一抹隐晦的精芒,芳心处透着几许不满,后宫与前朝千丝万缕,皇储之争自然也和她们这些有子的嫔妃息息相关,先前周后才在中宫捧杀一番元春,转而这淑妃便卖起好来,摆明了是和她唱对台戏。
永康帝自是不知枕边二人的唇枪舌战,亦或者不在乎,轻点颔首,也不多言,让两人落座。
水溶落座下来,左侧是娇媚动人的北静太妃,右侧便是珠圆玉润的元春,倒也算是一家团圆。
永康帝端着酒盏,双目中闪过一抹凌厉之色,凝眸看向水溶,道:“对了,小十六好端端的怎么想着要带兵剿匪。”
此言一出,众人容色微怔,神态各异,这王爷带兵剿匪,闲的慌?
面对永康帝的询问,水溶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笑道:“鲜衣怒马少年郎,臣弟便想着威风一二,顺带着熟练行军之道,日后也好为皇兄驰骋疆场。”
大义凛然的,反正就是辅佐天子。
永康帝闻言龙心大悦,语重心长道:“难得小十六有这份心思,日后你与八弟一文一武,辅佐朕治理国家,朕无忧矣。”
一文一武,永康帝此言,显然是定了基调,忠顺王管理户部,日后登堂拜相,而水溶掌管都督府,日后统领军事,不得不说,器重之意不予言表,让众人侧目。
周后美眸微转,雍容道:“兄弟同心,不失为一段佳话。”
这话倒是没错,忠顺王、水溶两人与永康帝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兄弟其心,如同永康帝的左膀右臂,自是一段佳话。
水溶与忠顺王明白永康帝的言外之意,屁股还没有坐热,便又一同起身应道:“臣弟遵命。”
永康帝见状,冷峻的面庞上笑意不减,有他们二人辅佐,于朝堂上就不必束手束脚,至于说担心二人,以目前的形势而言,只要他龙体安康,朝堂无忧,但若龙体欠安且看形势如何,顺势而为。
周后、淑妃以及一些嫔妃们的眸光闪过一抹异样,显然眼前的两位王爷便是日后朝堂顶尖的权臣,虽有些讶异,但又不觉奇怪,毕竟以两人的身份地位而言,担得起这份重任。
既是日后的权臣,这就让那些心有谋算的嫔妃芳心难定,思索着日后应当如何对待。
除却嫔妃以外,皇子们的神色亦是各异,尤其是永王,其目光灼灼,眉眼间透着兴奋之色,只要水溶在永康帝身前越受器重,他夺嫡的局面就越宽广。
思及此处,永王偏眸看向身侧一袭冕服的张盼儿,双目中闪过一抹坚定之色,他决定了,一定要让盼儿栓紧十六叔。
荣国公府,嘉荫堂。
花厅内吊着羊角大灯,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李纨、宝玉、黛玉、迎春、惜春以及甄画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
往日这种喜庆的日子都是言笑晏晏,今儿个反倒是寡淡不少,偶有窸窣的声音。
宝玉原就是喜欢漂亮的美人儿,此刻瞧见脸似桃花放蕊,身如弱柳迎风的甄画,爱美之心油然而生,凑上前寒暄去了。
甄画精致的玉容噙着浅浅的笑意,恍若和睦春风,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让宝玉更是目光一亮,面对宝玉的寒暄,此刻丽人芳心中的怒火腾腾升起,看向宝玉的眸光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厉色。
这狗皮膏药的东西,还是贾元春的亲弟弟,直教人恶心,若不是要保持大家闺秀的风范,非得一巴掌扇过去,就这还是国公府的公子,整就是一个不知礼数的浪荡公子,连表哥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丽人的滤镜,让她忽略了叔叔与侄儿媳妇不得不说的三两事儿。
宝玉不觉有他,只是瞧着甄画美貌,故而想着亲近而已,并无其他,见丽人兴致缺缺,只知“嗯”“啊”的,颇为无趣,心中惋惜丽人虽容貌秀丽,却是个不通言辞的木头,环视一圈后,抱怨道:“往年姊妹们都在府里,大家赏月,十分热闹,今年却是冷清了不少。”
以往的时候,他可是众人的中心,一群姊妹哄着他玩,可现在,却是寡淡的很。
倚栏而坐的黛玉原是静静地看着宝玉热脸贴冷屁股的窘迫,水嫩的唇角露出讥讽之意,闻得宝玉所言,上挑的罥烟眉黯然下来,芳心极为赞同宝玉的话儿。
仔细想想,姊妹当中,探春爽朗、湘云活泼,宝钗体贴,这三人都是活跃气氛的人儿,可眼下她们都不在,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而八面玲珑的凤姐儿又忙上忙下,不在此处,厅内一时冷清,倒也合乎情理。
瞧见这冷清的一幕,黛玉不觉对景感怀,偏过螓首,那双含情目中隐隐泛着泪光。
哎,果真是:“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
“好妹妹,这是怎么了?”
甄画瞧见黛玉伤怀,柳眉微微一蹙,近前关心起来,清澈的明眸中满是关切之意,恍若邻家大姐姐。
这可是表哥的干妹妹,那也是她的干妹妹,既是表哥疼爱,自然也就是甄画所爱,所谓爱屋及乌,无外乎如此。
当然,某人除外。
一听见黛玉出了状况,宝玉心儿揪了起来,忙上前道:“妹妹可是又自苦起来,你身子带病,自己要多保养,可恨三妹妹她们,亲道热,如今去了王府便弃了咱们。”
甄画闻言挑了挑眉,明眸看向宝玉的目光闪过一抹厉色,清冷道:“宝兄弟,三妹妹她们怎么就叫弃了你,难不成还要她们终生不嫁,只顾陪着你顽?”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探春她们是进王府享福的,怎得好像还是她们的过错,眼前这个什么狗屁宝二爷,也太自以为是了。
怎得,真以为自个脸大,脸面就大?无非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儿罢了,别人惯他,她甄画可不惯,敢说北静王府的坏话,就是贾家老太君当场,她也敢怼上去。
宝玉闻言面容一怔,神色有些悻悻然,这话说的,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了。
黛玉提着绣帕擦了擦眼角,凝眸看向甄画,笑道:“论辈分,你应该喊我姑姑才是,怎得还喊起妹妹了,岂不是错辈了。”
别看甄画年岁大,然而她嫁的是草字辈的贾蓉,按辈份来说,确实应当喊黛玉一声姑姑才是,喊宝玉为叔叔。
甄画闻言,心下有些许不满,毕竟她是打心底里不认可自个是贾蓉的妻子,自然就不想随着贾蓉的辈份喊人,只是她明白少女这是为她岔开话题,心中对其又高看一分,眼前的少女不光容貌灵秀,便是心思也是聪慧的,瞧着就惹人怜爱,也怪道表哥疼爱于她。
抿了抿粉唇,甄画拉着黛玉的手儿,浅笑道:“无妨,咱们私下里喊咱们的,管他什么辈分,以后我便是你姐姐,有什么委屈的尽管与姐姐说,姐姐定帮你出头。”
这是表哥的妹妹,自是也是她的妹妹,避开贾蓉的同时,无形间还将自己认定为表哥的女人,一举两得。
黛玉原就是别人对她好,她便对别人百般好的人儿,见甄画言辞切切,芳心涌上一股暖意,素手环着丽人的腰肢儿,笑道:“姐姐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姐姐,姐姐若是嫌弃不让,便是假意疼我了。”
甄画闻言明眸一亮,原是想着私下喊喊也就罢了,不曾想黛玉居然要认她做姐姐,芳心止不住的欢喜,抱着黛玉柔弱的身子,笑道:“妹妹若不厌,我今儿个就认了。”
黛玉的性子中也透着不安份,见甄画今儿个便要认她,也不在忸怩,轻轻柔柔的唤了一声“姐姐”,让甄画听的心花怒放。
这时,李纨莲步走了上来,婉丽的玉容噙着笑意,素手落在黛玉的螓首上,笑道:“如今玉儿既有了哥哥,又有了姐姐,倒是恭喜玉儿了。”
黛玉命苦,府里的人自是知晓,从水溶认了她为干妹妹后,心态渐显好转,眼下又有个姐姐,也是一件好事。
黛玉闻言眸光熠熠,芳心亦是欣然,正如李纨所言,她有个疼她的好哥哥,又有疼她的好姐姐,自是高兴。
甄画怀抱着黛玉,心下正欢喜着哩,垂眸看着黛玉道:“姐姐知晓你身子有病,每日需得吃燕窝粥,正巧我哪儿有上好的燕窝,明儿个便派人给你送来。”
她甄家财大气粗的,就是不在乎这些,与妹妹处好关系才是,别说是燕窝的,便是金银珠宝,那也是随黛玉喜欢。
黛玉闻言,嗔道:“燕窝妹妹那儿有哩,姐姐莫要花费。”
燕窝粥的事儿原就是哥哥那儿定下的,这趟回府的时候,从北静王府里捎上许多,也不需要燕窝了。
甄画闻言不以为意,笑道:“也好,以后缺什么了妹妹就说,姐姐便给你送来,下回你去北静王府的时候,姐姐也陪你去。”
以前她是没有名头去北静王府,可眼下有黛玉,理由虽牵强,但总比没有好。
一侧的宝玉听见黛玉要去王府的事儿,脸色顿时垮了,冷着脸道:“妹妹才刚回来,好端端的提什么离去。”
姊妹们要是去了王府,他又要苦哈哈的了,不行,这回就不能让妹妹们去劳什子王府。
甄画闻言,娇媚的玉容顿时也冷了下来,明眸看向宝玉,眉眼间透着厉色,娇斥道:“妹妹是王府的小姐,又不是国公府的人,怎就不能回家。”
黛玉是水溶亲认的干妹妹,说是王府的小姐也不为过,北静王府对于黛玉就是家,回家之事天经地义,况且就算黛玉不是北静王府的小姐,那也是林家的人,与国公府何干。
最为重要的便是敢阻挡她去寻表哥,甄画第一个不依。
黛玉见气氛紧张起来,心下一惊,凝眸看向宝玉,见其面色沉了下来,顿觉不妙,忙道:“宝哥哥,我也就是去住上两日罢了,不妨事的。”
宝玉闻言,心下一顿,他听出了黛玉的言外之意,那就是妹妹还是要去王府,一时之间,心头只觉疼的撕心裂肺,泪水夺眶而出,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通灵宝玉,狠狠地砸在地上,怒道:“我不要这劳什子宝玉。”
众人一见,皆是神色一变,中秋佳节闹这么一幕,大家都脱不得干净,而甄画则是冷笑着看着这一幕,娇媚的玉容上布着一层寒意。
早就听说这宝二爷惯是喜欢摔玉,今儿个一见,真真是开了眼儿,毫无征兆的就摔了起来,一块破玉,真当是什么宝贝,摔裂了正好。
正此时,外间婆子禀道:“老太太、太太回来了。”
黛玉那双含情目中藴满了水雾,看着宝玉的眼神见着戚戚之色,大中秋的摔玉,又不知有多少闲言闲语,在王府待着畅然,一回国公府便不得安宁。
此刻,黛玉想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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