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霜霜出生的这一年,霜打的格外早一些。
听阿娘说,八月下旬的时候,满园子的菊花还没退场,院子里四处也还飘荡着残留的桂花香,早霜就已经悄悄的爬上了墙根。
生她的那天是八月廿五,正好是她舅舅生日的翌日。阿爹和阿娘回外祖母家给舅舅贺生辰,她就在肚子里踢起来了,大家说她这么调皮,一定是个男孩。
外祖母心疼阿娘,舅舅也一个劲的挽留,于是阿娘和阿爹就在外祖母家住下来了。
那天早上,阿娘也醒得格外早,因为紫嫣姑姑和金珠姑姑一起在墙下收集干花叶上面的霜花,她们俩听到万宾楼的大厨说,把这些霜花收集起来,沏茶,泡酒,或者做别的好吃的,效果都和花叶上的雪一样,是极好的。
那些日子,本来对喝茶没什么讲究的阿娘,被皇后娘娘带引着也爱上了茶道。紫嫣姑姑她们记在心里,就看好了天气,提前在墙下铺好了风干的花瓣。
到了清晨,花瓣上面就满满的一层霜花了。
阿娘被她们感染,也来了兴致,加入了行动,可还没等她收集多少,裴霜霜就又开始踢起了阿娘的肚子。
这次她踢的有些重,因为她实在也按捺不住想出来啦!
阿娘开始阵痛,跟鲁大夫在一起,就算她从前没有生育过,也知道这是快要生了。
于是赶紧通知了外祖母和阿爹。
所有人全部赶来啦。
外祖母和舅舅担心阿娘的安全,执意要留她在宁家生产,可是阿娘和阿爹亲手为裴霜霜准备的东西,全部都在大将军府,临时准备是来不及的。
阿爹当机立断,安排了马车立刻把阿娘送回了府里。
另一边,早就知道了消息的祖父和祖母也把太医给及时请到了家中。
然后,裴霜霜就出生啦!
而且很顺利,前后不到两个时辰,母女平安。
阿娘在缓过神来之后,看到手里还抓着几片花瓣,就取了名字叫霜霜。
当然,裴霜霜的大名不叫这个,她叫裴宁,大家告诉她说,这是因为她出生在家国安宁的盛元二十三年,所以这个宁就是康宁的意思。
但每次在念到她的大名的时候,她总会发现阿爹的眼神格外的柔软。
次数多了,她就有些好奇。
阿爹经不住她的纠缠,只好告诉她,从前他认识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她的名字也叫“宁”。
霜霜想象不出来,除了阿娘,外祖母,祖母,太后奶奶,还有皇后娘娘,梁家的大伯母,愉姨姨……除了她认识的这么多以外,世上还能有怎样很好很好的姑娘,是阿爹认识,她却不认识的?
怀揣着这个疑惑,她捧着脸蛋坐在桃花树下发呆。
可惜还没有等他想出个眉目来,瑄哥哥跟那个调皮的家伙,就趁她不注意,悄悄地爬到树上,然后再出其不意的跳下来,吓她一大跳,还把她的思绪给打断了。
“你想什么呢?”
梁瑄弯着腰好奇地打量她的脸。“哟嗬,三天没见,脸又长圆了。”
霜霜气的掐起了小肥腰:“你还好意思说我,阿娘说你小时候胖的就像个冬瓜!”
梁瑄板起脸来:“五婶怎么专揭我不光彩的地方?这让我将来怎么找媳妇儿去?”
“真不害臊,你才十二岁呢,就说娶媳妇了!”霜霜抱起了胳膊,重重的哼了一声,“你这么厚脸皮,才没有人嫁给你!”
梁瑄脸上挂不住:“咱俩好歹兄妹一场,小时候我还给你迭过尿布呢,你不能这么埋汰我吧?”
霜霜又哼了一声,坐回了树底下。
梁瑄跟着凑上去:“你干嘛一个人坐这里?谁欺负你了不成?”
裴霜霜叹气:“我阿爹说认识一个和我同名的很好很好的姑娘,可是我却不认识,我正在这里想,她会是谁?”
“和你同名?”梁瑄听完顿了一下,然后恍然了悟。但是想到刚才被这小丫头给骂了冬瓜,他就捏着下巴,贼兮兮的觑起她来:“我知道是谁。”
霜霜果然好奇:“是谁呀?”
“是五叔从前暗恋过的姑娘。”
还没满五岁的裴霜霜满脸茫然:“暗恋是什么意思呀?”
梁瑄抚着脑袋:“就是喜欢!男孩喜欢女孩的那种喜欢!你阿爹对你阿娘的那种喜欢!”
“可是,阿娘说,每个人一次都只能喜欢一个人呀,阿爹不是说,从小就喜欢阿娘吗?为什么他还会喜欢上别的姑娘?”
“对呀!”裴瑄拳头击掌,“所以说,五叔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呀?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五婶的事啊?
“霜霜,你可是五婶的心肝宝贝儿哟,五叔心里头还有别人的事儿,你不得去向五婶告个状?”
霜霜想到了阿娘,顿时抓紧了小裙子。
她最爱阿娘了,阿娘好温柔啊,从小到大不管她有多大的过失,阿娘都不会训斥她,只会拉着她坐下,慢慢的告诉她什么行为才是正确的。
每天晚上阿娘都会哄着她睡觉,把自己搂在怀里,细声细语的和她讲故事。
还有从小就喜欢的那只布娃娃,是愉姨姨亲手缝给她的,她喜欢的不得了,去哪儿都要带着,回外祖母家也要带着,有一次舅舅看到那娃娃太脏了,亲手帮她洗干净,可是却把娃娃的鼻子洗掉了,找不到了,霜霜难过的大哭,舅舅怎么也哄不好他,外祖母拿来了好多好多好吃的,吃完了她还是伤心。
是阿娘拉着阿爹过来,大晚上的举着灯笼,忙活了好久在草丛里找到,又亲手帮她缝上去了。
皇后娘娘的雪儿生了一窝小猫,皇上来裴家串门的时候,也给霜霜带了一只。
霜霜也很喜欢她,天天抱着。还给它取名叫小橘子。
可是小橘子掉毛,粘在她衣服上和床上,好多小毛毛,二叔每次来看她,都会对着榻上的毛毛哇哇大叫。祖母也说小橘子可爱是可爱,就是毛毛受不了。
只有阿娘一点也不嫌弃,小橘子到面前来了,阿娘就伸手把它抱起来,说“我闺女的小宠儿来了”,她的炕桌抽屉里也总是会备上些小鱼干,小肉干,拿精致的小罐子装着,小橘子一来,阿娘就会拿小鱼干小肉干喂它。
霜霜喜欢阿娘。
不不不,霜霜最爱阿娘。
虽然霜霜也很爱阿爹,可是阿爹也不可以欺负阿娘,不可以在喜欢阿娘的时候,还喜欢别的人。
霜霜提起了小裙子,一溜烟地离开了。
她要去找阿娘。
她不能让阿爹骗阿娘。
她要让阿娘去教训阿爹。
只有京畿大营里的将士会害怕阿爹,阿娘才不怕他。每次只要阿娘眼睛一瞥,阿爹就害怕了。就去搜了所有的好吃的,好玩的,拿来哄阿娘了。
当然,那些好吃的,好玩的,最后大多都会落到霜霜的手上,因为阿爹找来的那些东西,都是极好极好的,阿娘什么都尽着霜霜来,什么都想着她!
这么一想,霜霜的心情更加澎湃了。
她一路小跑到了园子里,冲着正和二婶一起喝茶的阿娘张开双臂扑过去:
“阿娘,阿爹是坏蛋!”当年生下霜霜不久,裴睦也成亲了,觉得是青梅竹马的杜家二房的小姐杜敏。
杜敏三个月前也生下了一个小女儿,前几天刚出大月子,傅真陪着妯娌在园子里赏花晒太阳。
看着小女儿带着哭腔跑过来,傅真连忙把茶盏放下,接住了她:“阿爹怎么了?他训霜霜了?”
“不是。”霜霜摇头。
“那他是出去玩没带霜霜?”
“也不是?”霜霜还是摇头。
并且着急的眼圈都红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出来阿娘会不会难过?难过的话怎么办?就算可以把阿爹叫过来挨打,可是她好像也不想看到阿爹被打。
霜霜纠结极了。
然后她就哇的一声哭起来。
杜敏才出大月子,母爱泛滥,哪里看得小姑娘这样委屈?连忙把她拉到怀里,轻轻的给她擦眼泪,又细声细语的问:
“阿爹到底怎么了?怎么欺负我们霜霜了?婶婶给霜霜撑腰,一起去讨公道好不好?”
霜霜这才哽咽着说出来:“阿爹除了阿娘,他还有喜欢的姑娘。”
傅真和杜敏双双愣了。
杜敏看着傅真倒吸气:“二哥不是昨儿还打发郭护卫去徽州把鲁大夫给追回来,要给二嫂再调养调养身子,追个小的出来吗?
“而且最近武举马上又要开了,听我大哥说,他最近和二哥忙得不可开交,连饭都顾不上按时吃,哪还有时间找姑娘啊?”
裴瞻和傅真两口子,日子过得怎么样,夫妻情分如何,京城人还能不知道吗?
裴瞻是断断不可能移情别恋的。
可是会有这种误会产生,也让人感到很稀奇。
傅真好奇地望着哭得伤心伤意的女儿:“你是怎么知道的?阿爹和你说的?”
霜霜重重点头:“阿爹说了。瑄哥哥也说了。”
“瑄哥儿?!”
傅真立刻扬起了尾音。
裴瞻会跟女儿说这种不着调的话就很离谱,再扯上梁瑄这小子,那就更加离谱到家了!
裴瑄已经满十二岁了,这些年被他五叔翻来覆去操练的,精进的除了武艺之外,还有满脑子使不完的鬼主意!
关键是他还有梁郴那个当爹的护着,裴瞻这个私底下本来也不怎么正经的五叔给带坏的,如今已经成了京城里名副其实的鬼见愁!
比起当年梁宁和梁郅他们那帮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幸儿如今已经彻底放弃了。
也就只有傅真和裴瞻两口子能拿捏得住他。
上个月又闯祸,苏幸儿一气之下,索性就把他送到了裴家,交给了他两口子教育。
但傅真没想到,这小子这回竟然把矛头指向了他五叔!
想到这些日子,裴瞻为了让他能够在武举上大放光彩,没日没夜的开始操练他的武艺和兵术,傅真差不多也明白了。
这小子是在报复他五叔呢!
明明知道霜霜年纪小,不经哄,竟然还撺掇他来告状,这不诚心想借傅真去收拾裴瞻嘛!
想到这里,傅真把女儿拉过来:“阿爹跟你说什么了呀?你把原话告诉阿娘。”
霜霜还在哭泣的后半段,虽然没滴眼泪了,但是上气不接下气,一抽一抽地:“阿爹教我写名字,然后他就翻来覆去的叫着阿宁,阿宁,我就问他,为什么老是叫我?
“阿爹说,从前他喜欢的姑娘,名字也叫做‘宁’。”
傅真恍然大悟,顿时笑了起来。
杜敏却不理解:“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这位宁姑娘,又是谁呢?”
傅真笑望着她:“我娘家姓宁。我本来也姓宁啊。”
杜敏“噢”地一声击起掌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傅真把懵懂的霜霜抱到膝盖上:“阿爹心里那个人,一直都是阿娘啊,是霜霜误会了。”
霜霜这时回过味来了,眼泪没干又气呼呼的撅起了嘴:“这个阿爹,明明都是阿娘,偏偏要说另一个姑娘!”
傅真抚摸着她的发顶:“现在告诉阿娘,瑄哥哥刚才是怎么跟你说的?”
霜霜便竹筒倒豆子,原原本本的把话说出来了。
傅真边听边点头,越听越笑眯眯。
然后把霜霜放下了,轻推到了她二婶的身边:“先在这里陪陪婶婶,阿娘去去就来。”
说完她起身走到了石榴树下,折了一根三指长的树枝,朝着院子墙下走去了。
梁瑄趴在门框外,伸长脖子朝花木葱郁的里头张望。
霜霜的小妮子已经进去好长时间了,按照她对五婶的了解,有这么会儿的功夫,她这时候应该走出来去找五叔算账了。这怎么还没动静呢?
他侧耳听了听,不死心的跨过门槛,想凑近点看一看。
前脚才刚跨过门,一只手就把他的后领子给揪住了。
紧接着他一边耳朵也被人揪住了!
“疼疼疼!……”
他一面呼着痛,一面转过身,只见眼前正站着他翘首以盼的傅真。
此时后者眯着双眼瞅着自己,揪着他耳朵的那只胳膊底下还夹着一根现折下来的鞭子!
梁瑄话都说不利索了:“五婶你从哪里出来的?我怎么没看到你出来!”
真是见鬼,她变成神仙了吗难道!
“老娘我好歹也是上一届的武进士,大周新一辈的女将军,还得走大门才能出得门来?”
傅真两眼往墙头上一撇,含义已不言而喻了。
梁瑄任命地把脑袋耷拉下来,再也没辙了。
他这个鬼见愁,落到了女魔王的手上,除了认栽,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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