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战况欲开,硝烟滚滚。
直奉两家,冷战一年,打尽了口水仗,终于到了不得不刀剑相向的地步。
如果说,先前有关战事的传闻,尚有捕风捉影的嫌疑,还能扣上一顶“扰乱民心”的帽子;那么,如今的情况却是,整座奉天城的百姓,全都无比坚信,张大帅的确就要挥师入关了。
新历三月底,奉天督军署致电京师首府,以换防为名义,调八弟张辅臣率中央陆军第二十七师入驻关内。
奉天各界都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
陆军二十七师乃张大帅麾下亲兵,是他发家以后,亲自带领的第一支正牌武装力量。
其兵源素质、武器装备、作战经验,实为奉军之首。
全军上下,恐怕也只有太子爷所率领的部队,能够勉强与之媲美。
以此为开端,奉张集团借用京奉铁路,开始陆续向关内调兵遣将。
新历四月上旬,奉天省府正式发布总动员令。
霎时间,奉天全省,乃至整个东三省的物资、运输、以及人员调配,悉皆实行军事优先,商界随之震荡。
不消几日,北大营便已近乎人去楼空。
一人之心,三省兵将,挥师南下,入关争雄。
从国属陆军、省属部队,到警卫团、先兵营、学员兵,各式兵团,概莫能外。
同时,张大帅又电令结义兄弟、察哈尔督统、奉天第一师师长、五哥张叙五率军沿京汉铁线路派兵列阵。
如此一来,奉军共计出动两个半的满编师、九支混成旅、以及若干部队,约有十余万人越过山海关,誓同直系一决雌雄。
随后,张大帅以“镇威上将军”的名号,改称入关奉军为“镇威军”,囤兵军粮城,设立镇威军总司令部。
事至于此,早已不再有人对“和平”怀揣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时间,京津各地百姓,纷纷涌入城中,唯恐刀剑无眼,落得个兵灾冤魂的下场。
然而,战争从来不只是沙场上的你死我活,更涉及舆论、政治、后勤等多方面的博弈。
逃往内城、租界的平民百姓,就算躲得过兵灾,也躲不过随之附生的人祸,物流停滞、商品短缺、物价飞涨……
凡此种种,虽不至于杀人不见血,却也免不了被剥下一层皮,乃至伤筋动骨,一夜之间,房倒屋塌。
可是,真金白银不会凭空消失,无非是从这只兜里,转到了那只兜里。
有人赔钱,自然就有人赚钱,甚至于赚到盆满钵满,满嘴流油的地步。
凡此类囤积货物、哄抬物价的国贼禄鬼,各省各地,实在不胜枚举。
百货商场没有的货,他有;粮油店里没有的米,他也有。
他们料事于先,人脉通达,消息广泛,赚钱便如喝凉水一般简单,寻常百姓,只能望其项背。
当然,百姓是要骂他们的,也只知道骂他们,因为坐井观天者,只能见到那一片云。
殊不知,云随风动,他们也只是挣这一份“跑腿”的钱。
不过,相比于交战地的种种乱象,关外三省凭借悬于边陲的地利,反而并未受到过多的负面影响。
奉军入关以后,除了货物偶有延时,百姓大多是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尤其是乡下的农户,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即便如此,在保障后方安稳的相关事宜上,张大帅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新历四月二十五日,省府发布政令——奉天戒严,并特设省城戒严司令部。
张大帅首先会见六哥孙九功,任命其为“镇威军”副总司令,坐镇奉天大本营,统筹一切后勤工作。
大帅亲征,不挑别人,单挑六哥看家,足见其肝胆相照,忠贞不二。
其次,张大帅又接着会见了省府各个公署衙门的高官要员,以及留守奉天的军警官差,百般叮嘱,自不必多言。
最后,老张又接见了那些省城内外颇具影响力的乡绅、豪强、商界领袖、社会闻人,吩咐他们各尽其力,稳固大局。
尽管这些人并无实权,但在当年也曾出力倡行“奉人治奉”的理念,帮助过张大帅跟京师当局斡旋扯皮。
江连横便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相比于其他豪强,江家更受省府重用。
张大帅兑现了承诺,江连横被破格提拔,从原先的省城密探顾问,临时升职为省府戒严大队执勤大队长,可以越级直接找孙副总司令汇报工作。
若论他这官衔儿有多高,这么说吧,屎壳郎趴地面上,还得比他高半截儿。
可若是论他的权柄有多大,恐怕只能说,想象力有多大,他的权柄就有多大。
毕竟,非常时期,合该有非常手段。
话虽如此,江连横捞到了实权,却不敢弄权。
一来江家势大,早已不再需要靠这种手段打击异己;二来这差事关乎军政大计,脑袋别在裤腰上,自然不敢瞎蹦跶。
当天夜里,张大帅还特意把几个心腹密探叫到府上,叮嘱他们时刻注意舆论动向,以及后方安全,不可玩忽职守。
众密探纷纷领命,随即各自退去。
“小江,你留下。”张大帅抬手招呼道。
江连横停下脚步,转回身去,问:“大帅,还有别的吩咐?”
“没啥别的事儿了,就是告诉你一声,我那趟专列,后天出发去军粮城。”
“噢,那属下就在奉天,恭候大帅凯旋了。”
说完,江连横并未离开,而是站在原地,静静等候差遣,大帅既然让他留下,总不会只是为了说明自己的行程。
然而,老张却欲言又止,似乎有些犹豫,或是忐忑,思忖了半晌儿,忽又莫名其妙地摆了摆手。
“没事儿了,你回去吧,好好留意奉天的动向,可别辜负了我对你小子的信任。”
“大帅放心,属下一定尽心竭力!”
旋即,江连横便俯下身子,试探着问:“那……大帅没其他吩咐的话,属下就先走了?”
“嗯,走吧走吧。”张大帅没有抬头。
当江连横离开办公室时,只见他在昏黄色的台灯前,埋头负手,来回踱步,似乎有些焦躁不安。
尽管张大帅没有明说,但江连横却很清楚他此番作态的缘由。
奉军此次入关,看似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其实却远远谈不上万事俱备,甚至更夸张的说法,实为仓皇出兵。
因为,此次入关作战,并不符合张大帅事先制定的战略,或者说,时机尚未成熟。
按照奉张集团总参谋部的最初设想,讨伐直军,本应是“奉皖粤”三家联盟,再配合其他省份合力出兵。
若按张大帅的本意,合该是由孙大炮率先挥师北伐,其后卢督军积极响应,随即再有豫省督军、皖省督军、西北方面,合力扰乱直系心脏地带,最后再由他本人南下入关,决定乾坤,就像当年直皖之战一样。
为此,老张也的确秉持着“远交近攻”的方略,积极联络各方,取得不少盟友声援。
然而,今非昔比,当年直皖战争中,奉军只算是个添头,自然可以见风使舵。
如今直奉两家对峙,奉张若不先行,其他军阀怎会冒着枪打出头鸟的风险,率先挑起战火?
何况,天下诸侯,直奉最大。
其他几家,都还不成气候,若想讨直成功,奉军必为主力,绝没有浑水摸鱼的便宜仗可打。
奉张这边运筹帷幄,直吴那边却也纵横捭阖。
奉军援助孙大炮,直军就援助陈赞三;奉军联盟卢督军,直军就合力海军司令;奉军电请豫省赵督军出兵,直军就派冯基善前往陇海眼线,扼守中原。
直奉两家由冷战转入热战之际,各方战略布局都对老张不利。
陈赞三拒不执行军令,北伐大计胎死腹中;海军总司令声援直系,成功牵制江南皖卢军;其余各部,尽皆观望中立。
不仅如此,奉张挑拨“吴曹配”的离间之计,也未能得逞。
直系诸将联名通电,痛斥奉张武人干政,仗还没开始打,舆论就已呈现出一边倒的形势。
开战时机,尚不成熟。
老张对此心知肚明,也曾想过推迟作战,可吴秀才步步紧逼,正要攻其不备之时,又岂能容他缓兵之计?
如若不打,奉军就只能接受直军命令,全线撤回关外。
张大帅自然不肯,于是便只好硬着头皮,孤军开战。
凡此种种情报,江连横也略知一二,尤其是皖卢方面无法出兵,更是由温廷阁直接汇报给了江家。
不过,眼看着十几万人南下入关,江连横依然认为,就算奉张孤军开战,这场仗也仍然有的打。
轻轻关上办公室的房门,当天晚上,便是直奉开战以前,江连横跟张大帅最后一次见面。
三天后,张大帅自任“镇威军”总司令,乘车抵达军粮城,亲自督师作战。
新历四月二十九日,奉张集团正式下达对直系军阀的总攻击令。
…………
战争开打,奉天省城立刻加强戒严巡逻。
江连横时常早出晚归,虽说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巡街,但各支戒严分队的情报线索,却总要在他这里过一遍手。
寻常百姓是看不到真实战况的,只能静静等待战争的最终结果。
任何不利于奉军的消息,都将被及时发现、抹除、并将执笔者以扰乱治安为名,扣押审讯。
然而,即便是江连横自己,竟也无法准确分辨关内的战况。
各省各地出现了十分吊诡的情况:凡直系所辖各省,皆称直军所向披靡;凡奉系所辖各省,齐赞奉军攻无不克。
甚至在各地租界内,也很难看到客观报道。
英文报纸声称奉张集团早已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日文报纸却声称吴秀才战前阵亡,直系军心大乱。
孰是孰非,只能静待尘埃落定。
省城戒严,江家的保险生意有所缩减,但影响不大,京奉线的运输险,早已提前有所应对,其余各处生意,因江连横戒严大队执勤队长的身份,不仅没有亏损,反而还在同业受限的情况下,照比往常,微微涨了一些。
江家虽然不曾大肆哄抬物价,但也因提前准备囤货而小赚了一笔。
然而,胡小妍却高兴不起来。
当家大嫂整日皱眉不展,坐卧难安,每天头一件事,就是看报纸上的消息;最后一件事,也是看报纸上的消息,心心念念着赵正北能早日平安归来。
胡小妍身子骨原本就弱,这下心神不宁,面色便又苍白了许多。
江连横晚归回家,见她仍旧躺在床上翻看报纸,便上前一把夺过去,说:“别看了,赶紧睡觉吧,看什么呀,这报纸上有一个字儿能信么?你看它,还不如问我呢!”
胡小妍忙欠起身子,问:“今天晚上有消息吗?”
“没有,这才刚打两天,哪来那么多消息。今晚抓了个小子,那报道给你写的,头头是道,我还以为他真去过前线呢,结果敢情是个大明白,全他妈的二手消息。”
“没准就有真消息呢?”胡小妍忧心忡忡道,“这么多报道,不可能都是假的,肯定也有真的。”
江连横脱下外套,满不耐烦地说:“嗐,就算有真消息,你也看不着北风,他才多大官,且轮不到他上报纸呐!”
“那至少也能看见输赢呀!”
“这话说的,输了未必死,赢了也未必活。”
“那咋办?”胡小妍腾地坐起来,一把抓住江连横的胳膊,“北风太冲了,我真怕他出事儿。”
“别瞎想了,你坐这想到天亮,能有啥用?”江连横躺下来说,“他又不是青瓜蛋子,都在军营里待那么多年了。”
“要不你找个地方给他拜一拜吧?”
“拜啥?”
“拜拜佛呀,你问问哪个庙灵。”
“嗤,一天净整这些没用的,那佛祖瞅见我,估计心里都得直犯膈应,当场收摊儿不干了。”
江连横本想开个玩笑,舒缓舒缓媳妇儿紧绷的心绪,怎奈于事无补,胡小妍仍旧长吁短叹,忧心忡忡。
“啧,你看看你,至于么?”他说,“北风现在是个兵,当兵打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他要是能立功,咱不也能跟着吃香么!”
胡小妍摇了摇头,却说:“你不懂,北风原来不想当兵,是我当初硬逼着他去的讲武堂,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那不就成我害……”
她不敢说了。
人有亲疏远近,大嫂到底更疼北风。
江连横随即好言宽慰了几句,好不容易安抚下胡小妍的情绪,自己却又不禁寻思,赵正北那小子,管直、眼尖,也不知他在沙场之上,到底会有什么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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