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入冬。
沪上渐渐飘起冷雨,纷纷扬扬,在半空时像雪,但站不住脚,往往还未落地就先化了。
难得清闲,江连横便准许弟兄们分批出去耍耍,也算没白来一趟。
众弟兄当中,只有老解和杨剌子怏怏不乐,始终没有出门。
江连横看在眼里,但也没说什么。
这天傍晚,吴冲忽然来访,敲了敲房门,进屋跟江连横闲话了几句,无非是嘘寒问暖之类的客套。
末了,他点上一支烟,说:“江先生,明天就要讲茶了,在法租界那边,你得派个人,到时候去参加一下。”
“我不用去?”江连横有些讶异。
吴冲吐了个烟圈儿,摆摆手说:“明儿就是走个过场,那些小帮小派的,不用管他们。咱今天晚上把事儿敲定,明天通知他们就行了。”
大会之前,先有小会。
这种套路,倒是有点像如今的国会了。
江连横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只是略显尴尬地说:“我还真不知道是今天讲茶呢!”
“我没跟你说么?”吴冲拍了下脑门儿,“怪我怪我,军务繁忙,我把这事儿给忘了。不过没关系,反正咱们就在这讲茶,你也不用准备,下个楼就行了。”
老庆云旅馆食宿齐全,二楼就有雅间可供议事。
江连横却说:“我倒是无所谓,关键我还没告诉九哥,不知道他能不能赶过来。”
“嗐,不用操心。”吴冲解释道,“王老九带几个人去临安了,不在沪上,听说好像是卢督军想要见见他。估计你也知道,王老九干过革命,是个老盟会的,跟你们不太一样,卢督军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想试试他。”
“这么突然?”
“是啊,他还托我给你带个话,说是见过卢督军以后,会尽快回来给你送行。”
“那斧头帮咋办,他不管了?”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只能说,王老九的心思,可能压根就不在这事儿上。斧头帮现在好像是个姓陈的小子帮忙代管。”
姓陈,那自然就是陈立宪了。
江连横有些不解,王老九不是克鲁泡特金么,何以又甘愿去见卢督军?
“那这次讲茶,斧头帮不参与了?”
“江先生,王老九都去见卢督军了,他来不来讲茶,还重要么?”
说着,吴冲掐灭了烟头儿,忽然站起身,看两眼桌上的时钟,抬手招呼道:“讲茶七点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走吧,我先带你下楼见个人。”
江连横见状,便也急忙起身相随,离开了旅馆房间。
走到房门口时,惊扰了住在隔壁的赵国砚和李正西,两人似乎也想跟过来。
江连横看了看吴冲的脸色,随即回身吩咐道:“你俩在楼梯那边待着,就别跟着进去了。”
赵国砚和李正西自知不够资格,便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
行至二楼大厅,吴冲领着江连横,来到角落里的雅间门口。
这时候,江连横多半已经猜出来,雅间里的人是谁了。
毕竟,这种级别的讲茶,有资格参与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江先生,相逢一笑泯恩仇啊!”
吴冲一边推开房门,一边笑呵呵地侧身相让。
果然,当房门推开的一刹那,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
三角眼,高颧骨,贴皮寸头,一袭长衫大褂,神情略显不甘——不是张小林,还能是谁?
江连横眉一紧,心一揪,整张脸顿时变得阴沉晦暗。
说起来,这还是两人间头一次见面,但却根本无需旁人引介,四目相对,只一瞬间,彼此便已了然于胸。
此时,雅间里只有张小林孤身一人。
他的脸上,还能看见些许擦伤,胳膊也被吊在胸前。
听到开门声,张小林急忙拄着拐杖站起身,紧赶慢赶地来到门口,浑身带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儿。
“来来来,我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张小林,这位当然就是江连横了!”
吴冲朗声笑了笑,走进雅间,自顾自地坐在圆桌的主位上。
他代表护军使何将军而来。他的话,自然就是何将军的话。
“快坐快坐,啧,都别在那绷着了!”
吴冲笑道:“有啥事儿,说开了就好了,既然是混江湖的,谁还没点磕磕碰碰,差不多得了,该拉倒就拉倒吧,别跟个娘们儿似的瞎叽叽,不打不相识嘛!”
江连横闻言,只好闷声进屋。
张小林立马凑过去,关上房门,随后抿了抿嘴,闷闷地说:“呃,江先生,幸会幸会——”
话还没说完,江连横便已从他面前经过,自顾自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张小林面露难堪,不禁转头看向吴冲,投去求助的目光。
“啧,咋的,哑巴啦?赶紧说话呀!”
吴冲冷脸呵斥了几句,听那口吻,分明就是训小孩儿时的语气。
紧接着,他又换上热脸,满面堆笑地看向江连横,说:“江先生,我知道你们之间有点误会,你今天卖我个情面,就别再计较了,行不行?”
江连横面色阴沉,但又不能说不行。
吴冲见了,便又冲门口喊道:“张小林,你还愣着干啥,你就拿嘴道歉呐,赶紧的呀!”
张小林省过神,尽管心有不甘,却还是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从怀里翻出一封红包,恭恭敬敬地递上前,用力挤出一丝笑容。
“江先生,之前是我有眼无珠,多有冒犯的地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侬大人不记小人过,收下吧!”
江连横不应声。
张小林看看吴冲,只好又说:“当然,我也晓得,江先生不缺钱。人命关天,钱也不能代表全部,但总归是我的一点意思,还请江先生笑纳。”
江连横仍旧不吭声,似乎有些出神,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吴冲帮忙打圆场,笑着责备道:“我说张老板呐,有你这样送礼的么,光用嘴说,净搁你手里攥着了,你到底诚不诚心给呀?”
“是是是,吴长官说的对!”
张小林把红包塞进江连横手里,随即倒了一碗茶,笑呵呵地说:“来,江先生,侬要是愿意高抬贵手,放了小林一马,侬就接下这杯茶吧!”
在江湖规矩里,敬茶不是小事,其中隐含着拜师的意味。
张小林已然放下了身段,把自己的位置摆得极低了。
“啧,有点儿诚意!”吴冲又训了一句。
张小林便连忙弯下腰,将茶碗儿举过头顶。
可是,如此静默了片刻,江连横却仍旧没有接茶。
张小林极其尴尬,支支吾吾地说:“江先生……侬、侬总不会非要让我跪下,才肯接茶吧?”
吴冲见状,也终于黑下了脸。
显然,张小林已经完全按照何将军的吩咐照办了。
赔礼道歉,样样不少。
倘若江连横继续执拗下去,那就不是不给张小林的面子了,打的却是何将军的脸。
毋庸置疑,张大帅肯定不会为了他,而跟皖系闹翻。
江连横自然觉察到了吴冲的神情变化,便也只能适可为止,见好就收。
其实,他本就无意刁难张小林,更没想过要让对方当面出丑。
那并不会给他带来类似复仇的快感。
正相反,那只会令他感到愈发荒谬可笑。
血债只能血偿!
除此以外,任何形式的报偿,都不过是怯懦者的自我安慰。
爷们儿的,宁肯直面自己的失败,也不愿用这种小儿科的方式,来宣告自己那可悲的精神胜利。
江连横只是有些出神,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
那年,刘雁声跟着他的大师爸,在串儿红的引介下,来到海老鸮的宅院,为江小道更名为江连横……
原来,他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整整十三年……
然而,吴冲的神情变化,很快又把江连横拽回了现实。
他转过头,看向张小林,语气忽然有些无力。
“张先生,敬茶就免了吧。”江连横说,“你刚才说,要给我跪下,就算你现在真跪下了,我兄弟还能活过来么,你的兄弟能么,所以别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没什么用。”
张小林一愕,端着茶碗儿,手足无措。
江连横继续说:“至于你这份红包,我觉得好像也给错人了,咱们俩做不成朋友,你我之所以能在这屋里相安无事,我倒觉得,最该感谢的人,应该是吴长官才对。”
一听这话,就见吴冲那张黑脸,陡然间变得红润饱满,嘴一翘,眼一眯,活脱脱变成一尊弥勒佛。
“谁,我呀?”
吴冲连忙摇头摆尾,笑着推辞道:“不不不,我就是个跑腿的,都是给何将军帮差,谢我干什么呀!”
“吴长官别客气,你这忙前忙后的,不感谢你,还能感谢谁?”江连横问,“张先生,你要是不介意的话,那就把这笔钱,当成是给吴长官的辛苦费吧!”
他根本不想收下这笔钱,便干脆光明正大地借花献佛。
张小林自然没有异议,点点头道:“应该,应该!”
江连横便拿起红包,硬生生塞进吴冲的手里。
吴冲自是连连摆手。
“别闹别闹……哎,别撕巴,这样就没意思了,快拿走……啧,不行不行,这钱我绝对不能拿……嗐,再这样我可走了啊……对对对,兜儿在这呢,快拿出去,别往里塞了……”
三人扯呼了半晌儿。
吴冲很不高兴,嘴都略微有些瓢了,便正色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这事儿要传出去,那还得了!”
江连横和张小林不予理睬。
类似的屁话,俩人早已听过无数次了。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近,江连横便问:“吴长官,待会儿还有谁要来?”
“黄麻皮,杜镛,都来!”吴冲呷了口茶水,“另外,还有江北帮的寇三娘,鲁帮的曹大个子,宁帮的李三爷应该也来……”
他接二连三地点了许多名字。
其中,除青帮三大亨以外,大多是各地的商帮、同乡会、行会、社团之类的人物。
世道动荡,没有安定的时候,铁路使华人有史以来,头一次可以相对自由迁徙,出门在外,总少不了报团取暖,所有团体,或多或少,都沾着点帮派气息。
江连横听到半道,忽然问:“粤帮也派人过来么?”
吴冲点点头,说:“都来,江先生可能还不知道,这个……”他瞥了眼张小林,欲言又止,“总而言之,奉天和粤省之间,最近来往很密切,江先生懂我的意思吧?”
“这么说,粤帮那边也得到消息,准备收手了?”
“放心吧,总之就是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啊!”
“这我倒明白,但有必要请这么多人过来么?”江连横问。
“怕你有顾虑嘛!”吴冲解释道,“我听说,你们上次就是讲茶出了岔子,这次直接把有头有脸的都叫来,大家达成共识,我看还有谁敢挑事儿!”
张小林浑身一紧,忙赔笑道:“对对对,上次是我的问题,这次谁敢反悔,我张小林第一个不答应!而且,有新帮派成立,按规矩来说,也理应通知各处,大家碰个头,互相认识认识。江先生,侬奉天不是这样么?”
江连横不言语。
在奉天行事,远比在沪上简单得多。
若有商帮、行会想要立柜,只需去纵横保险公司叫一声东家,江连横点点头就行了,根本无需讲茶。
如此,三人便在雅间里等着,彼此间没话找话,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好在,讲茶虽说是七点钟开始,但六点刚过,便已经有各个帮派、行会的头目,陆续到场。
冷清的气氛,也终于渐渐热闹起来。
来人之中,江连横早已预先见过不少,而这些人听过江连横的大名,也终于可以有的放矢,再想打探时,自然也轻松了不少。
令他颇感诧异的是,斧头帮也派了代表讲茶,来的正是陈立宪。
江连横跟他闲话了几句,却见此人似乎早已忘却了惨死的弟兄,如今跟众多沪上闻人同坐一桌,谈笑风生,竟能做到十分坦然,甚至有些雀跃。
陈立宪似乎如愿以偿。
他踩着敌人的骨头,喝着弟兄的鲜血,终于如愿跻身所谓的上流社会。
他如此,在座的每一位,又何尝不是如此?
江连横理解,但并不敬佩。
临近六点半的时候,黄麻皮和杜镛相继到场,人就算齐了。
雅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见众人落座,吴冲便清了清嗓子,朗声笑道:“各位,今天让大伙儿过来,无非就是聚一聚,让大家互相认识认识,趁着青帮和斧头帮这事儿,也顺便调停一下其他人的分歧,划划地盘儿,省得以后再出现误会!”
众人纷纷点头。
吴冲接着抬了下手,举起酒杯,说:“另外,主要是为了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江连横江先生,他旁边那位,就是斧头帮的代表,陈立宪陈先生。”
江连横和陈立宪应声起身,拱手抱拳:“各位,辛苦了!”
言毕,黄麻皮忽然皱了下眉。
这声音太过熟悉,再联想到先前种种,他心里便忽悠一下,半是恼火,半是畏惧。
目光望向江连横,心里已然可以确定,眼前这人,就是前几天那伙儿绑匪的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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