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合流,不消片刻功夫,双方便已汇聚在小院儿门口不远处。
众人不敢怠慢,急忙携枪冲出院门,查看外面的动向。
本以为,军警双方都是奔着拿人来的,不料出门一瞧,江连横等人反倒成了围观的看客。
只见双方人马在院外的空地上,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看那架势,仿佛是结怨已久的老冤家碰头,两边刚一见面,还没来得及说话,火药味儿就先窜了起来。
巡捕厅的老柴头目迈步上前,用手指着一众官兵,二话不说,张嘴就是一通臭骂。
“册那娘,你们要干什么?巡捕厅查案,这是公差,轮不到你们这些当兵的插手,识相的赶紧滚远点,别他娘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官兵人数稍稍占优,大约有一个排的编制,为首的长官也不遑多让,立马呛声叫嚣起来。
“操,别他妈的废话了!这院子里的人,你们今天一个也带不走,这是护军使的命令,有话你找他说去!”
“找你妈,何枫林的官再大,他也是管军政的,什么时候轮到他来管警务了?”
那军官闻言,懒得再去过多解释,当即朝地上狠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喝道:“他妈的,老子正好找不着由头收拾你们呢,叫板是吧,哥几个给我上!”
老柴领队也当真没怂,立马招呼起身后的一众巡捕,疾声命令道:“弟兄们,跟他们拼了!”
言毕,四下里骤然响起一阵“嘁哩喀喳”的声响。
只见军警双方,仿佛有某种默契似的,竟几乎同时退出手中汉阳造的子弹,关上保险,以枪身为棍棒,彼此间突然相向着冲杀起来。
显然,沪上军警尽管矛盾很深,但双方长官早已有言在先,横竖不能闹出人命,更不能轻易开枪,以免给对方落得把柄。
这年头儿,官兵干预警务,实在是常有的事儿。
老百姓自然早已见怪不怪。
想当初,奉天也是如此,得亏有王铁龛主持改革,强令要求官兵不得干预警务,更有张老疙瘩在背后鼎力支持,情况才稍稍有所好转。
如今,又见军警相争,江连横等人只觉得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一时间,几个胡匪反倒嬉笑调侃起来,颇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
眼见着军警双方大打出手,李五爷连忙凑到江连横身边,低声劝说:“江老板,官兵是来接你的,巡捕是来抓你的,你可不能置身事外呀!”
既然“奉皖粤”三家结盟,该帮谁,不该帮谁,自然无需迟疑。
江连横点了点头,当即转身吩咐道:“国砚,西风,带人过去搭把手,别把老柴插了就行。”
话音刚落,赵国砚和李正西立马招呼众人,飞奔着扑赶过去,同军警双方混在一处乱战。
官兵本就人势占优,而且平日里训练有素,下手极黑,眼下又平添了一群豺狼之辈,不过是三两分钟的光景,巡捕厅的老柴便被众人一举冲散,四散着奔逃而去。
为首那领队抹擦了一把鼻血,撂下几句不痛不痒的狠话,到底灰溜溜地跑远了。
相比之下,众官兵看起来却是云淡风轻,仿佛根本没使出全力。
江连横见状,起初还略感诧异,觉得这帮老柴未免太不入流。
虽说老柴打不过官兵实属常见,可淞沪巡捕厅的官差本质上也是兵,双方差距何至于如此悬殊?
直到那带队的军官走过来时,江连横的困惑才得到了解答。
来人未满三十,大高个儿,身材板正,来到院门口,环视一圈儿,操着满口北方乡音,却说:“请问,哪位是江连横江老板?”
“我就是。”江连横迈步上前,应了一声。
那军官闻言,随即点了点头,伸出手道:“江老板你好,我是何护军使警卫营二连副连长吴冲,这次是奉何将军的命令,来这里接应江老板,帮你们安排住处,这是法租界,如果江老板方便的话,咱们最好现在就走。”
堂堂淞沪护军使,肯派自己的警卫连过来接应——这番礼遇,对一个混江湖的帮派龙头而言,可谓是给足了面子,是破格中的破格,不能再高了。
江连横没资格恃宠而骄。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能有如此待遇,对方看重的,并非是他的面子,而是张大帅的面子。
“吴长官辛苦了!”江连横赶忙抱拳施礼,再跟对方握了握手,“只是我还不知道,吴长官准备带我去哪呢!”
“哦,关于住处,我们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在豫园附近的‘老庆云’旅馆。”吴冲侧身相让道,“江老板如果不介意的话,现在就走吧!毕竟,咱们这些当兵的,论理是不该出现在法租界的,容易有麻烦。”
正说着,李五爷也急忙从院子里赶了出来。
“对对对,凡事赶早别赶晚,正好我那车就停在这附近,吴长官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就把你们都送过去吧?”
吴冲闻言一愣,见了来人,这才赶忙笑了笑,说:“原来五爷也在这呐!那就说明,青帮那边已经没事了?”
李五爷摆了摆手,连声推辞道:“嗐,我就是个和事佬,承蒙江老板给我面子。”
“也好,那咱们就抓点紧!”吴冲问,“五爷的车,能坐几个人?”
一听这话,李五爷立马支开随行的保镖,笑着回道:“挤一挤,还能坐四个。”
“坐五个吧!”赵国砚突然接过话茬儿,“我会开车,西风,你也跟着!”
显然,赵国砚看上去并不放心让江连横单刀赴会。
李五爷有些尴尬,倒也没说什么,随即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江连横、吴长官、李五爷、赵国砚和李正西五人,便乘坐汽车,先行奔赴老城厢方向。
余下众多弟兄,各自打点行囊,跟随着驻沪官兵,一同朝着豫园“老庆云”旅馆随后而去。
事已至此,即便江连横等人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听任军方摆布安顿了。
前往旅馆的路上,李五爷又说了许多话。
诸如什么“不打不相识”、“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江湖以和为贵”之类的言辞,听得李正西心烦意乱,闷闷的不肯吭声。
江连横爱答不理,心中满是无奈。
进入华界以后,吴冲忽然开口道:“江老板这次来这边,想必是带着任务来的,何将军已经发话,整个十里洋场,今后不会再有任何帮派来找你的麻烦,不过——”
他转头看向江连横,用半是商量、半是警告的口吻,提醒道:“不过,何将军同时也希望,江老板不要再生事端了,毕竟十里洋场的稳定来之不易,现有的格局,也是何将军喜闻乐见的结果,所以……到此为止吧!”
“那粤帮那边呢?”江连横问。
“他们?”吴冲嗤笑一声,却说,“他们也一样。到此为止,这是何将军的意思,适用于所有帮派、团体、同乡会,只要他们还想在沪上混,那就必须遵守,别以为藏在租界里,我们就拿他们没辙。”
“可我还有一个兄弟,斧头帮的王老九,吴长官听说过么?”
“听过,他以前不是在皖省搞过军政府么,怎么现在又混起帮派了,看样子他也不是那消停的人呐!”
吴冲笑呵呵地说:“江老板,其实何将军和卢督军也听说过他的事迹,对付他这种人,不能像对付其他帮派那样,一味打压,他是死倔的脾气,越是打压,他就越来劲,所以更要讲究方法。”
“哦?什么方法?”江连横追问道,“还请问,吴长官准备怎么处置王老九?”
吴冲身为军官,念过武备学堂,肚子里自然有点墨水,当即便侃侃而谈起来。
“王老九这个人,以前一直想混进军政界,但始终混不进去,他是个失意者,他求的是赏识……江老板,具体情况,你就不用多问了,总之斧头帮跟你一样,也不会再碰到麻烦了,放心吧!哎,兄弟,前面右转!”
说话间,汽车便已开到了老城厢豫园附近。
坐在座位上,顺着车窗探头一看,便是庆云旅馆了。
这家旅馆虽是老字号,但却是地地道道的新式建筑、新式旅馆,楼层不高,但在华界老城厢之中,也算得上数得着的排面。
若要较真,十里洋场最上档次的旅馆,自然是汇中饭店。
可惜——华人不得入内。
吴冲在副驾驶座位上转过身来,介绍道:“江老板,最近这几天,你们就住在这吧!房间不够的话,就随时跟经理说,店里有军营的人,外面也有,不会有任何危险。五爷,青帮也承诺过了吧?”
李五爷连忙点头,应声回道:“杜老板已经把何护军使的意思传到了,绝不会有事!”
饶是如此,吴冲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江老板,虽然我们说过会确保你的安全,但你这两天最好还是不要出门,毕竟巡捕厅的人也想要抓你呢。当然了,如果有人拜访你的话,这没问题,你们注意搜身就行了。”
“谁要拜访我?”江连横略感困惑。
李五爷笑着解释道:“江老板,何护军使既然已经发话了,您如今在沪上,也算是有蔓儿的人了,估计会有不少帮派的人,想过来跟您攀个交情呢!”
“我——得见他们?”江连横似乎不大情愿。
然而,吴冲却说:“你最好见一见,顺便多了解了解沪上,也方便咱们以后开展工作嘛!江老板,你懂我的意思吧?”
闻言,赵国砚和李正西不禁皱了皱眉。
毕竟,江连横最初之所以大老远跑来沪上,并不是为了扬名立万,而是受了老张的嘱托,开展密探工作。
可如今看来,随着事情越闹越大,牵扯的人数越来越多,已然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凡涉事之人,个个都是人精,尽管嘴上不肯说破,可循着种种蛛丝马迹,大多已经猜到了江连横的来意。
这趟差事,似乎已经搞砸了。
李正西不禁偷偷瞄了一眼江连横,却见江连横的神情竟出奇的平淡,即便不说是正中下怀,似乎也是心甘情愿的接受了这个结果。
难道就不怕张大帅怪罪下来么?
李正西不解。
显然,他并未参透这其中的生存之道。
江连横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将吴长官的话应承了下来,随即便打开车门,办了入住手续。
临别之际,他又忍不住向吴、李二人问道:“吴长官,您刚才说,让我在这住几天,不知道到底要住到什么时候,我又在这等什么呢?”
吴冲笑着解释道:“按你们混江湖的话来说,现在该是‘讲茶’的时候了,过两天,各大帮派的头目,会重新聚起来,彼此划个界,希望这次能多消停一段时间,不过你放心,这次是何将军作保,不会再有岔子了。”
江连横别无选择,只好应声答应了下来。
吴冲走后,临近中午时分,众响子、胡匪也陆续赶来了“老庆云”旅馆。
大伙儿简单吃了顿饭,来沪上这么多天,总算是过上了消停日子。
席间,李正西问起了密探的差事,该如何向老张交差。
江连横不愿多谈,只说是回去以后再做解释,随即又吩咐西风去把闯虎找回来。
事实上,众人也根本没有闲暇再去商议密探的差事。
吴冲和李五爷说的没错,因为有何将军作保,江连横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沪上江湖的闻人。
虽说绝大多数的帮派头目并不了解江连横的来历,可一听说他有军方的照顾,也不管他日后会不会久居沪上,只管纷纷递上拜帖,登门求见,以期能搭桥攀附上何将军——端的是不管有枣没枣,先打他一杆子再说。
尤其是那些在关外有生意往来的商帮,更是格外看重,一时间门客不断,令人感慨: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凡此种种,以至于众人不得不在旅馆单开一个房间,会见各路来客。
江连横尽管收了不少见面礼,但却总是疲于应对,念及刘雁声,更是兴味索然,怏怏不快。
如此,一直挨到了入夜时分,门客才渐渐稀疏起来。
江连横正准备下楼吃饭,就在这时,赵国砚却又推门走进屋内。
“东家,外头还有个客人,说是在咱关外奉天有生意,非得要见你,谈谈合作。”
“在奉天有生意?那你应该知道啊,哪家商号?”
赵国砚摇了摇头,却说:“那人藏着掖着的,不亮纲啊,他好像姓武,说是咱肯定有兴趣跟他合作。”
江连横看了两眼时间,喃喃自语道:“既然在奉天有生意,那就别差他这一个了,最后一个了啊,剩下的统统不见了,把他领进来吧!”
赵国砚应了一声,随即退出屋内。
未几,就见一个身穿西装,油头粉面,个子不高,三十出头的男子敲了敲房门。
江连横招呼他进来,道了声辛苦,随即便开口问道:“先生贵姓,在奉天做的什么生意?”
来人咧嘴一笑,在昏灯的映衬下,露出满口森森白牙,却说:“江先生,敝姓武田,幸会幸会!”
小东洋!?
江连横的神情立时警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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