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五爷言辞恳切,神情坦荡,不像是宵小之辈。
赵国砚见了,便不再迟疑,当即转身回到小院儿,将来人的意图和身份如实汇报给江连横。
江连横本不愿多谈,可一听对方是李五爷,念在张大诗人的情面上,到底还是命人将其请了进来。
主客相见,互道辛苦。
李五爷提议,想要借一步说话,容两人之间单独谈谈。
江连横没有回绝,随即吩咐弟兄们腾出一间空屋,侧身相让,请李五爷落座会谈。
桌子上既无瓜果点心,也无香茶美酒,只摆了两碗白水,略显寒酸。
江连横给李五爷敬了支烟,自嘲着打趣道:“这地方离市区偏远,没啥可招待的,前辈千万别挑礼。”
“客气,客气。”李五爷擦着洋火儿,欠身给江连横点烟,“没什么可挑的,江老板远道而来,又是张效坤的朋友,我没能尽到地主之谊,才理应感到惭愧。”
两人笑了笑,紧跟着又寒暄了几句。
抽了两口烟,江连横忽然话锋一转,却说:“我之前听张大哥说过,如果在沪上碰见了什么麻烦,可以找五爷商量,可五爷您又是青帮‘大’字辈的人,不知道您这趟过来,是准备替张杜说话,还是准备替我说话?”
李五爷哑然失笑,先抬头瞥了眼房门,而后才转过头来,道明自己的立场。
“江老板,我虽然有青帮的字辈,但本行到底还是个生意人,无非是年轻时参加了革命,赚了点虚名罢了。你和张杜之间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两边跟我都有交情,我只是想给江老板澄清利弊而已,并不想替谁说话。”
“前辈跟他们俩,也是这么说的?”江连横似笑非笑,继续追问。
李五爷摇了摇头,却说:“张小林的为人,我不是很欣赏。我和他之间,并没有多少交集。”
“既然没啥交集,你凭什么代替他过来找我议和?”
“很简单,因为除了议和以外,张小林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李五爷不打哑谜,直接将杜镛从淞沪护军使署得来的消息和盘托出,郑重其事道:“确保江老板的安全,是何将军下的命令,背后是卢督军的吩咐,再往上……”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转而却道:“江老板,我以前也在关外混过,虽说最近几年没再去过,但毕竟在那边还有生意,关于江老板的事迹,我也略有耳闻……如今时局有变,奉皖粤三家联手,江老板应该知道吧?”
尽管李五爷没有明说,但仅凭这只言片语,江连横便已断定,对方大概知道他的靠山是谁。
可他仍旧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发问:“五爷,这天下大事儿多了去了,跟我和张小林有什么关系?”
“江老板,这事您不应该问我,而是应该问您自己呀!”
李五爷摇了摇头,咂咂嘴说:“您不远万里,来到沪上这边,既不游山玩水,也不经商营业,反倒整天在码头上,跟各大帮派混在一起,这对您这种身价的人来说,合理么?”
江连横呷了口水,不予置评。
不料,这李五爷竟也是个装糊涂的高手,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概点到为止。
“江老板,我只是个生意人,早就不管那些庙堂上的事了。您是干什么来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容我倚老卖老一回,奉劝您一句,切莫因小失大,以至于本末倒置了。”
“那依五爷的见解,晚辈应该咋办才对?”
“诶,见解谈不上,我只说实话:青帮在沪上深耕多年,门下弟子没有十万,也有八九万,如今不管是谁,哪怕是洋人来了,想要稳坐这块宝地,都免不了要跟青帮打交道。”
“呵呵,听五爷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没了三大亨,这青帮就不是青帮了?”
“不,青帮当然还是那个青帮。”李五爷转过头来,“不过,三大亨如果倒了,这青帮给谁卖命就不一定了。”
江连横立马反应过来,忙问:“这么说,卢督军准备保住张小林他们?”
李五爷叹道:“保他们倒是谈不上,但无论是何将军,还是卢督军,他们总归还是希望要保持现状的,不然的话,就凭黄麻皮当初打了卢公子这一件事,他又怎么可能还活到现在?”
这话正巧撞在了江连横的好奇心上。
黄麻皮区区一介华人探长,敢打督军的儿子,最后竟然还能全身而退,这件事本身就不符合常理。
世人皆传,是杜镛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八面玲珑,最后才把黄麻皮从鬼门关里捞出来。
江连横对此始终将信将疑。
“江老板,这么跟你说吧!”
李五爷随即伸出三根手指,神情颇为严肃。
“你知道三金公司每年的利润有多少?具体数字我就不说了,扣除掉法租界的抽成,各大军阀的分红,单说流到卢督军口袋里的钱,就足够装备三个混成旅了,卢督军想要重振皖系,就少不了这笔钱!”
江连横不言语了。
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三金公司的人可以杀,但货却决不能动!
那是多少军阀赖以延续的命根子,江家敢动这条财路,人家便会断了江家的生路。
李五爷接着说:“当然了,不管有没有三金公司,土货的生意都照样会有人干,可若是换了别人去做,这笔利润,到底是流到皖系浙省卢督军的手上,还是流到直系苏省的齐督军手上,那就未必了。
“三金公司原本没有军营里的人脉,是因为有张小林加入,才多了这层关系。
“三大亨之间彼此制衡,江老板如果非要杀了他们,往小了说,是江湖争斗;往大了说,却有可能削弱卢督军的势力,这可不利于奉皖粤联合讨直呀!
“况且,现在何将军和卢督军已经发话,让青帮后退一步,要确保您的安全。
“江老板,您想想,您若是不领情,非要跟三大亨血战到底,那您这是……打谁的脸呢?您还能从沪上全身而退么?”
沉默。
江连横许久未曾说话,只觉得心底里隐隐有种愧疚感。
李五爷的劝慰,仍在耳边萦绕。
那声音震耳欲聋,却又莫名显得有些空旷,继而失真。
而且,失真的不仅仅是声音,更有那年轻时的快意恩仇,满腔热血。
“我知道江老板这趟损失了一位‘白纸扇’,可我想说一句话,这话听起来也许有些轻率——”
李五爷语重心长,情真意切地说:“但凡是有点名气的龙头瓢把子,跑江湖、混帮派、抢生意、夺码头,本来就是刀头上舔血的行当,谁没折过几个弟兄?
“您是龙头,多少人指望着跟您混饭吃呢,如果仅仅因为这一件事,就要抛家弃业,豁出命去跟别人斗到死,那怎么能够长久?
“我刚才看了,这院子里至少还有十几号弟兄,非要硬拼下去,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如果您那位‘白纸扇’还在的话,想必也不会看您继续斗下去。
“哪怕不为别的,也该为自家的妻儿老小想一想吧?”
好话说尽了,江连横仍旧闷不吭声,看上去毫无反应。
但平静的外表下,心潮却已暗暗涌动。
妻儿老小——那是他的软肋!
混迹江湖,最初不过是为了一顿饱饭,继而安身立命,有个小家。
如今,他什么都有了,又怎忍心拂袖而去,弃之不顾?
一个捡来的便宜媳妇儿,一双可爱的儿女,一个略显痴傻的大姑……
江连横固然不是惜命之人,可乱世当头,他若是有半点闪失,这一大家子的人,又该如何过活?
归根结底,他这二十来年,似乎混得太顺,多半都是有惊无险。
龙头瓢把子……
江连横下意识地摸了摸掌心上的那块疤。
这一次,他的脑海里想起的不再是叔父辈那七兄弟,而是那个满脸阴鸷、狠毒、充满算计的周云甫。
李五爷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江老板,说句实在话,您已经够横了。您在这十里洋场,既没有官面上的照应,也没有太多的人手,这一晚上时间,闹出这么大动静,三大亨人人受损,张小林差点死了,杜镛也死了弟兄。可您现在还能怎么办?奉皖粤联手,军警叫停冲突,华洋三方联合查案,您不收手,难道真以为这十几号人,就能杀穿十里洋场?”
显然,那是痴人说梦。
刺杀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遇刺者日后必定万分小心,也许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才能让其放松警惕,重新寻到刺杀的机会。
江连横在奉天的那套行事风格,在沪上根本玩儿不转。
理由也很简单——奉天是东北的奉天,而沪上却是全国的沪上。
这里不允许任何势力一家独大,三大亨之间微妙的关系一旦破裂,但凡其中一个冒出头来,结果必定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何况,江连横在此只是个毫无根基的异乡人。
李五爷随即提议道:“江老板,您看……如果您愿意的话,不妨今天就让我略尽一尽地主之谊吧?毕竟,我估计江老板这趟来沪上,想必肯定是身负重托,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大事给搞砸了,对吧?”
“等会儿!”
江连横突然抬起手,打断了李五爷的提议,思忖片刻,却说:“五爷刚才说的,的确都是公道话,晚辈也确实都往心里去了,但我不能就这么留下一堆烂摊子,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了。”
“嗯?”李五爷略显困惑,“江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跟青帮和粤帮不对付的,不只是我,还有斧头帮的王老九,不能因为我受到了照应,就把人家扔下不管了,对吧?”
“对对对,还是江老板考虑得周全。”
李五爷笑了笑,紧接着说:“不过,既然说是议和,那就理应是各方全都偃旗息鼓,粤帮当然也不例外,这一点江老板可以放心——”
“不,我不放心。”
江连横回绝得很干脆,不留丝毫情面。
吃一堑、长一智,没有切实的保证,他绝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花舌子’的说辞。
李五爷连忙笑着摆了摆手,正要开口跟江连横解释时,房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口哨。
“啾——”
尖锐的声音尚未平息,就见房门“砰”的一声暴开!
两人心头一凛,几乎同时站起身子,只是江连横稍快。
抬眼却见赵国砚和李正西持枪冲进屋内,大声喊道:“东家,又来人了,这回是真来了!”
江连横眉心一紧,立马拔出佩枪,迈步走出房间。
李五爷见状,生怕其间再横生出诸多误会,于是连忙紧随其后。
来到庭院正中,江连横仰头忙问:“来了多少人?”
蹲踞在东西厢房上的两个胡匪举着望远镜左顾右盼,急切地说:“我操,这回至少来了六七十号人呐!”
另一个接茬儿道:“总共两伙人,一伙儿从北边来,好像是巡警;一伙儿从西边来,当兵的吧!”
李五爷听了这话,忙凑过来说:“江老板,我知道,这是何将军派人过来接你了,另一伙儿应该是徐厅的人,千万别冲动,更别开火,跟当兵的走!”
江连横不予理睬,立刻吩咐道:“叫弟兄们全都收回来!”
言罢,屋脊上的两个胡匪立马“砰砰”放了两枪,叫外面的“水香”尽速回撤。
江连横仍不放心,又叫人搬了梯子过来,自己快步爬到屋檐附近,向胡匪要来双筒望远镜,非要亲自看看外面的动静。
视野之中,却见军警双方,一蓝一黑,正乌泱泱朝这边赶来。
邻近法租界界路时,双方似乎都有些迟疑。
但是很快,巡捕厅的头目便大手一挥,喝令冲关,一抹黑色的人潮随即涌了过来。
见巡捕出动,官兵头目也不肯退让,因此地位于租界边缘,竟也突然下令,带着手下的弟兄紧跟着巡捕的脚步,朝着小院儿这边,飞速靠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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