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相见时难
贾琮走后,忠顺王只与王堂、钟况等人寒暄了几句,谢绝了众人的留饭,就带着一群扈从,随侍,从知府衙门出发,往贾家别院前来。
落在众人的眼里,贾琮便越发是被忠顺王视作子侄了,唯有亲近之人才不需要寒暄,也唯有亲近之人才会聚在一块儿过年守岁。
忠顺王乃是皇帝兄弟一辈儿中,硕果仅存的亲王,泰启帝刚刚登基一两年时,对忠顺王倚重更甚。
这几年,忠顺王身体不好,才深居简出,朝政之事沾手便少了。非宫中召见,甚少出门,更是不与朝中文臣武将来往,却没想到,忠顺王对贾琮竟是如此爱重。
若非贾琮早已经娶妻,真是让人怀疑,忠顺王是不是想招贾琮为郡马爷。
忠顺王对泰启帝那是忠心耿耿,这也让人不难猜出,这份爱重,怕也是宫里的意思,如若不然,凭贾琮的这些功劳,贾家的根基,若说封个伯爷,尚说得过去,一下子就是侯爵,圣眷未免太浓了一点。
贾琮留了王朗和孔安随侍忠顺王,二人一左一右在前领路。
江南虽不至于如北方那边入了冬便一场一场下起鹅毛大雪,天气也甚寒,但这里水系过多,又临海,到了冬日,气候湿冷,比起北方的干冷来,颇让人难以适应。
忠顺王歪在宽大的马车里,里头布置奢华,小矮几上的兽炉中袅袅飘出令人神清气爽的龙涎香来,青烟轻笼,将对视的父女的两张脸,隔开。
“见着了,心里舒坦了?”忠顺王叹了一口气,从貂裘大氅里头伸出手来,握住了女儿娇嫩的小手,轻轻地捏了捏,松开,又扶在女儿的肩上,看着女儿负气的一张脸。
“父王只有你一个女儿,自是希望你能够得到这天下最好的,他一个庶子出身,先前又闹出那么多的事来……”
“你骗人!分明不是这个理由。庶子出身?皇后娘娘无所出,我那些堂兄堂弟们哪一个不是庶子?偏偏到了他这里,伱们就开始挑三嫌四了。”
“你一定要跟父王闹吗?你一向那么乖巧,一些道理,纵然父王不说,你应当也懂。无论父王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别说他先前配不上你,就算配得上,他这样的性子,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前途事业。”
这也是贾琮在写了几封信到忠顺王府,在没有得到回信的情况下,很快就与表妹定亲的缘故,自然也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心迹。
这样一个少年,真是叫人既佩服,也让忠顺王觉得惭愧。
“我哪有跟你闹?我只是恨你不懂我的心。娘亲过世这么多年,你又何曾忘记过一日?偏偏,我从来没有对谁好过,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你们这般反对!”
忠顺王再次叹了一口气,将女儿略有些凉的手笼在了自己的手里,感受着父亲掌心里的热意,宪宁两眼中的泪珠儿滚得越发欢了,听外头有人说前面就到了,她忙抽回了手,用帕子将泪水擦干,又拿了个小镜子出来照半天,自是怕一会儿下车了,被贾琮看出端倪来。
忠顺王看在眼里,也是心头火起,“他有什么值得你对他这么好的?他若是个好的,把你放在心上,不管父王如何反对,他都不该放弃,说什么也该为你争取,至少也可以等你几年。”
“他不怕死吗?再说了,那时候,他才被他父亲撵出来,才死了母亲!”宪宁横了她父亲一眼,别过脸去,一副不想再搭理的模样。
忠顺王也是拿他这宝贝女儿没有办法,这么多年,自己亲手养大,不假他人之手,也成了他生命里唯一的执念,纵然贾琮那小子什么都不论,只论年龄,比他女儿小了两三岁,将来难道还要他女儿把那小子当儿子一样养不成?
自然是要寻一个比女儿大两三岁,容貌昳丽,出身高贵,才德齐备的好青年,方才配得上他女儿。
还有,皇兄对这少年是有大用的,他身为亲王,哪怕膝下无子,也不好与这人牵扯太深。
忠顺王看着女儿愁眉冷锁的脸,满腔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也只觉得,心头有着深深的愧疚。
马车停了下来,宪宁的眼睛一亮,她正要起身,伸出的手,偏偏又停在了半空中,整个人就跟被施了魔法一样,半晌都动弹不得。
“王爷,郡主!”
外头传来了贾琮的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不容人察觉的急迫,宪宁这才回过神来,抿了抿嫣红的唇瓣,起身,站在车上往下跳。
“郡主,慢点!”贾琮不自觉地就朝宪宁伸出双手来,宪宁却是别过头,朝她父王看了一眼,冷声道,“你让开!”
宪宁自幼习武,贾琮也是知道的,却依旧倔强地站在原地。
车内,忠顺王也探出头来,对贾琮道,“你扶你师姐一把!”
宪宁一身飞鱼服,作男儿打扮,非忠顺王贴身护卫,也无人知道她的身份。
贾琮收回了一只手,宪宁这才似乎不情不愿地将手伸给了贾琮,被他的手握住的时候,不同于父王掌心里那灼热的温度,一股温凉传来,如电流袭过全身,一颗心砰砰砰跳得不能自已。
难言的激动掺杂着苦涩,宪宁只觉得鼻头一酸,又有点想落泪了。
宪宁落地的瞬间,贾琮忙伸手搂了一下她的腰身,减缓这股子冲劲,谁知落在刚刚准备下车的忠顺王的眼里,贾琮就搂着他的女儿了。
忠顺王一双冒火的眼睛盯着贾琮的手,令贾琮觉得手腕一凉,惊了一下,一时间忘了把手收回,那手就正好搭在宪宁的腰身,靠臀部的位置。
“混账!”忠顺王气得胡子一抖一抖,贾琮忙将手挪开,有几分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顺势伸开手,“王爷,请!“
宪宁抿了抿粉唇,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眼底分明藏有笑意,被忠顺王看在眼里,见女儿一副要气死自己的模样,又有几分哭笑不得。
宪宁终于有几分开心了,跟在父亲的身后,在经过贾琮的时候,调皮地伸出手,戳了戳贾琮的腰身,在忠顺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时,又忙收回了手。
贾琮将人带至大厅,到了门口,贾琮停下脚步,对宪宁道,“郡主,我让人带你先去梳洗一番?”
“不去!”宪宁撅起一张小嘴,眼带痴迷地看着贾琮,又觉得有些不妥,将目光挪开,“算了,你让人带我去吧!”
贾琮让人喊了英莲过来,“服侍郡主去后院梳洗,吩咐下去,年宴就摆在花厅,暖阁另置一席!”
宪宁一双眼睛落在英莲的脸上,见姑娘柔柔弱弱的,低眉顺眼的,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英莲飞快地看了宪宁一眼,很是吃惊,竟然有如此离经叛道之人,但听是郡主,想到贵女们的脾气大抵如此,才忙收了心思,福身道了一声“是”,待贾琮走后,领着宪宁往后面去。
“你是服侍侯爷的?”宪宁状似无意地问。
“不是。”
宪宁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微上翘,这喜悦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又耷拉下来,终觉无趣,意兴阑珊起来。
不多时,甄封氏便将宪宁带来的侍女送了过来,她沐浴过后,换了一身女儿家的装扮,在窗前坐着,看着外头渐渐沉下来的夜色,手指头百无聊赖地敲着桌面,却又不觉得等待是如此苦涩。
似乎,只要与他在同一片屋檐下,哪怕一时半刻看不到那个人,心里也是喜悦的。
不多时,贾琮果然过来了,一身蓝底玉堂团兽妆花缎直裰的少年,穿过庭院走了过来,听他在外面问英莲,“郡主呢?”
“郡主在屋里!”
宪宁忙直起身,朝门口看去,帘笼被掀开,贾琮高大欣长的身形出现在了宪宁面前,她深吸了一口气,压制胸口那狂跳的心,一双水雾般朦胧的眼睛看向贾琮。
豆蔻年华的少女,无论淡妆浓抹,都是美得如一朵花,刚刚沐浴过的宪宁,穿一身淡蓝底百花芙蓉妆缎领口出风毛的窄褃袄,一头秀郁乌发绾着垂挂髻,一对红宝石珠花别在上面,映衬得一张精致的小脸,明媚生辉。
贾琮在她对面的绣墩上落座,抬手将她鬓边一缕垂发别到耳后去,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耳垂,却见她将一张脸看向窗外,心情似乎显见就明媚起来了。
“这一路上,可还好?”贾琮问道。
宪宁收回了目光,与少年的目光对视,看出他眼底的担忧,轻摇螓首,“我和父王来的一路上没什么事,倒是沿途看到四处都是难民,路边上白骨累累,实在是……让人觉得难受!”
她闭了闭眼,将那一股酸涩压了下去,“到了南省的地界才稍微强些。师弟,你说,历代王朝,国祚传递总要逾百年,才会国运衰落,再短的王朝也有两三百年历史,可大顺……”
大顺也才逾百年,怎地一下子就到了这一步呢?
宪宁有些说不下去了,她也是看到这些之后,才陡然明白过来,自己心头那点子儿女情长,在苍生面前,算得了什么?
贾琮知道宪宁的心底一向都是柔软的,如若不然,也不会在他与荣国府对峙的时候,心生恻隐,用一件斗篷将自己护着,也因此而结缘。
“近几年,天灾有之,人祸有之,圣上有爱民之心,奈何地方官吏贪鄙无德,不知抚民,只知敛财,欲壑难填;再加上夷狄之患,倭寇之乱,内用不知节制,民力有限,应用无穷,种种积弊难除,如人之数病集于一身,一旦症结起,病候自现,也是不可避免之事。“
“可怎么办呢?”宪宁身子前倾,一时激动之下,双手扶在了贾琮的膝盖上,似乎感觉不对,正要收回的时候,贾琮捉住了她的手。
燥热涌遍全身,一抹嫣红爬上了她如四月梨花白般的脸颊,香腮如雪,俏若红梅。
“自是有办法解决,当今圣上愿广开献纳之门,亲近辅弼之臣,如此,上下志通,便如身体通壅闭,再用以针石药物,假以时日,自是经脉畅通,药到病除,将来必然会国泰民安。”
宪宁心里松了一口气,身子前倾,将头轻轻地抵在贾琮的胸口,声音讷讷地道,“我并非是为别的,我只是害怕,我其实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看到父王担忧,愁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我就跟着莫名地害怕。”
“我知道!”贾琮将少女轻轻地搂在怀里,柔软的腰肢如水一般,一股淡淡的馨香扑鼻而来,他能够感受到少女心头那份惶恐不安,是以,双手微微用力,让佳人在怀中嵌得越发紧一些,也感受着她慢慢安宁下来的心情。
时间悄悄流逝,似乎这样便很好,能得长久。
只是时间总是不等人,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了,贾琮轻轻地抚了抚怀中佳人,“我们去前面吧,王爷该等着急了。”
“嗯!”
宪宁起身,牵着贾琮起身,问道,“说好了你什么时候回京吗?”
“大概会在元宵节后启程。”
“元宵节我们去看花灯吧!”宪宁充满了憧憬,“听说元宵节的时候,秦淮河、夫子庙都是好玩的地方,你陪我去!”
“好!”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江南这边,虽经过了一番血洗,倒了些人,但对普通老百姓的影响并不大,黄昏将至的时候,家家户户便放起了鞭炮,呈现出一片热闹的景象。
薛家。
薛蟠在年三十前一天被笞四十后,终于被放了回来,老苍头领着薛家的小厮将其抬上了车,回到家里便请了大夫诊治。
薛家也花了些银子,行刑的时候,用的是个老手,看似薛蟠被打得皮开肉绽,可实际上并未伤至筋骨,将养些时日,也就好了。
大夫开了些棒疮药,用酒研开,命丫鬟帮他抹在了伤口上,薛蟠自是疼得嗷嗷叫个不停,浑身的冷汗滚滚而下。
薛姨妈和宝钗坐在外头,听着里头的声音,哭得稀里哗啦,“我苦命的儿啊,你哥哥他这辈子,何曾受过什么罪?他虽不成器了些,也是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我原也没指望他有个什么出息,不过图平平安安罢了,哪曾想,他还要受这牢狱之灾啊!”
宝钗坐在一旁落泪,一方帕子都湿透了,只垂着头,心里在想着,哥哥也不知道是如何和那人不对付,两次都落在那人的手里吃了这样大的亏,便是连个年都不得过了。
耳边突然听到爆竹声声,家里却是愁云惨雾,不由得劝道,“妈,事已至此,只能让哥哥好生养病了,盼着哥哥经此一事,往后也收敛些。“
“乖女儿,你姨妈和舅舅来了信,让我们年后就进京去,说不得正好绕开这杀千刀的,等上了京,你哥哥有你舅舅和姨父管着,也正好能够收收心呢。”
宝钗也是知道,年后,开了春,宫里说不得要选一批人进去,她若是能亲名达部,被选进宫里,日后家里许是能有些改观吧!
正说着,里头的药上好了,母女二人忙起身进去,薛蟠趴在床上,一头一脸的汗已经被擦干净了,面色灰白,眼睛紧闭,竟如死了一般。
“我的儿啊,你究竟怎样了?”薛姨妈扑了过去,不小心碰到了薛蟠的屁股,薛蟠啊呀一声叫喊出声,“妈呀,疼死我了!”
还是个活的,薛姨妈也就松了一口气,抹泪道,“我早跟你说,叫你不要在外头逞凶要强,你非不听,吃了这般苦头,你就醒点事儿吧!”
薛蟠这三个月来,在应天府的地牢里真是生不如死,也是年前知府终于上任了,他这属于轻犯,在牢里多待一天,多费一天口粮,便优先处理了薛蟠这桩案子。
正如之前黎逢所断谳的那样,因冯渊并没有受什么伤,是以,薛蟠也就只被判了笞四十,这四十对细皮嫩肉的薛蟠来说,也是吃了大苦头了。
先是被挂在城门一晚上,还没有缓过劲来,接下来在牢里三个月,可谓是生不如死了,又被笞了四十。
薛蟠这半年来,日子过得甚是煎熬。
“妈,你才和妹妹说,过完年后,就上京城去,可定了日子没有?”
尽管金陵有秦淮河,河边有数不尽的花楼,自从在烟雨楼里遇到了贾琮后,薛蟠其实已经不再去了,不知道会不会又遇上那尊杀神,到了现在,他是不敢再和贾琮呼吸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了。
主要怕玷污了这片空气,被贾琮又寻上什么理由,炮制一顿。
“待你伤势养好了,咱们就启程!你姨妈和舅舅来了几封信,说了几次了!”
“妈,还是别等我伤势好了!我怕我好不了了。”薛蟠几乎哭着道。
“胡说什么,才大夫来不是说养些日子就好了吗?这是咱们药铺里的老大夫了,做的棒疮药好使,还怕他骗了咱们不成?”
“妈,不是这个意思!上一次儿子被挂在城门口,不是躲了好些日子,千躲万躲,最后也没有躲过去。儿子这伤,养在屋里,只要那贾琮还在金陵城,儿子怕最后又躲不过去,要不,还是走吧!”
这孩子,都快被吓成魔怔了!
薛姨妈想到上一次,儿子被挂在城楼后,天儿都不冷,偏穿一条那么厚的裤子,捂着裆部,如今这又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还不知道心里头多难受呢。
她又抹了一把眼泪,面皮上的脂粉都被泪水泡没了,“好,就依你!我这就让人收拾行李去。”
一大早上班有事,发晚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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