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贾雨村言
贾雨村约莫三十来岁,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一身官袍衬得其一表人才,才走进花厅之中,便忙拱手行礼,丝毫未在意贾琮之年幼,礼数上只见恭谨,无半点怠慢。
“久仰世兄大名,得闻世兄来了江南,早生拜访之心;无奈,先前世兄守制,不敢打扰;后世兄受命抗倭,军务繁忙,越发不能叨扰。”
贾雨村抬起眼来看贾琮,一身锦衣常服,未及戴冠,一根青玉簪将发绾于头顶,剑眉星眸,两眼灼灼神光直逼人灵魂,令贾雨村这个长了他近两轮,沉浮官场的老油条也不禁浑身一颤,如芒在背。
“世兄?”贾琮端坐在椅子上,玩味着贾雨村的称呼,手里把玩着一个五彩八仙祝寿纹茶盏,笑道,“我贾家什么时候与贵府上连宗的,我这个贾族的族长,怎地不知?”
贾雨村没料到贾琮竟然会当着人的面问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很尴尬,虽然深感怨恨,但面儿上却不敢带出丝毫。
首先,贾琮的参将就是正三品,比他这个四品的金陵应天府知府品秩要高;其次,贾雨村这个官职还是沾了黛玉的光,贾府竭力内中协助所得,哪怕他两榜进士,天子门生,那也是在他前次罢官之前了。
自他得贾家便宜,谋上了这个应天府知府,世人的眼里,他就是贾府门人了。
“世兄见谅,是我这个贾家高攀了贵府。只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虽说眼下敝贾高攀不上贵贾,但八百年前,未必不是一家呢。”
贾琮都被他逗笑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贾琮倒也被他这番厚颜无耻弄得没了脾气,抬手道,“坐吧!”
贾雨村这才说明了来意,“家中二房为下官诞下麟儿,说起来也是惭愧,下官年到中年,才得了这一儿半女,与拙荆成婚多年,一直不曾开怀,家中欣喜,欲摆下薄酒一杯庆满月,本不敢造次前来惊扰世兄,又虑不来相请,让外人看来,显得生分了,下官厚着脸皮前来,还请世兄赏脸!”
“这是喜事嘛,合该庆祝一番!”
贾琮抬眸朝贾雨村看去,将他一副谦卑有礼的模样看在眼里,却知道,此人狼子野心,乃忘恩负义之辈,不说贾家待他如何,后来又如何背叛贾家落井下石,只说这厮当日进京赶考,淹蹇在葫芦庙中,每日卖字作文为生,穷困潦倒,不知道何日才能攒下进京的银两。
甄士隐时常与其交接,中秋佳节,请他喝酒吃螃蟹,封了五十两白银助其春闱一战,后得中及第,不说还人家五十两银子吧,书中后来,贾雨村在金陵府任知府,葫芦僧判葫芦案的时候,从葫芦僧口中得知甄英莲乃甄士隐之女,竟然不管不顾。
贾琮为人虽无精神洁癖,但对此等人性泯灭,恩将仇报之辈,也不敢过多交接。
“我记得贾大人之二房,是不是当年甄家夫人的丫鬟,冒昧一句,是叫娇杏吧?”贾琮一双星眸之中,笑意盈盈,似乎就是在说几句世交之间的亲近话。
只是,此言一出,贾雨村纵然再冷静,此时也不由得背脊骨泛凉了,他实不解贾琮之意。
“是!”贾雨村冷汗涟涟,暗室亏心,他当初去封家讨要娇杏的时候,何尝不知道甄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何尝忘记了当年他之所以能够北上神京,乃是甄士隐赠送了他五十两白银。
只是受人恩惠,于贾雨村来说,并非是一件光彩的事。
当初,他讨要娇杏的时候,也是许诺过甄家娘子,看灯走丢了的甄英莲,他当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那些话,他不过说说而已,说过了,就丢一边儿去了。
贾琮看他神色多变,惊恐,不安,却唯独没有惭愧内疚之色,便知这人的心肠有多狠了,问道,“我记得当年,甄士隐中秋设宴时,贾大人何等意气风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几个月前,甄家落败,我的人抄葫芦庙隔壁的甄家时,才发现,原来此甄家非彼甄家。
贾大人任应天府知府多年,不知昔日的甄家如今如何了?“
甄士隐还真是不全得知,他斟酌着用词道,“甄老爷听说是和一个疯癫和尚还是道士走了,丢下妻女,他女儿早些年元宵佳节看灯走丢了,留嫡妻如今在娘家跟老父过活。”
日子也甚是艰难!
贾雨村心里补了一句,越发不明白贾琮问这些的用意,也思忖着要不要解释什么,但又一想,贾琮这种权贵子弟,懂什么生活艰难,年纪又小,哪知道什么报恩不报恩?
“原来如此!当年,若没有甄士隐资助大人五十两银子,也不知贾大人再去哪里得到这样的际遇?这么多年过去,贾大人难道从未想过要帮甄家找回那丢失的孩子?”
贾雨村愕然,做梦都没有想到,贾琮的关注点竟会如此清奇,但大丈夫恩怨分明,这是做人的底线,若这事儿传出去,于他的清名有碍。
他忙哀叹一声,道,“当日,下官找到了甄老爷的夫人,得知其爱女在灯节走失,也曾使番役查询,只是,时隔多年,早已物是人非,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贾琮点点头,“当年,甄士隐资助贾大人五十两银子,两套冬衣,贾大人后来高中,也是公务繁忙,一时之间不曾想到要还这份人情原也情有可原,有句话不是说叫大恩不言谢吗?大人重新谋得应天府知府之位后,看到娇杏姑娘,这才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谋了人家丫鬟做二房。”
贾琮嗤笑一声,看着贾雨村的脸上赤红青,一时间如开了染料铺一样,脸上愤懑之色难掩,却也难有开怀之意,将那帖子往桌上一放,“贾大人,贵府的满月宴,我会抽空去讨一杯酒喝,不过,在下手上银子不多,重礼就送不上了,还望贾大人不要见外。”
贾雨村这一次来请贾琮去喝儿子的满月酒,本就是应了地方望族豪绅们的要求,要与贾琮一席,看看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此时,被贾琮明里暗里一顿抢白,将他与甄家的帐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再好的脾气也有些打不住了,道,“听贾参将的意思,贾参将与甄老爷似乎关系颇近,不知贾参将怎地认识了甄老爷,是否知道甄老爷的去处?”
贾雨村被贾琮的一番话说得毛骨悚然,且不说那一首诗了,只说五十两银子,两套冬衣,这等为世人不知的事,贾琮都知道,若贾琮是寻常人,贾雨村此时必定已经拔剑了。
但,眼下这人手握兵权,抗倭之役打一场赢一场,少年英勇之名远播,也手段狠辣,所有被活捉的倭寇,一个活口都不留,令倭寇闻风丧胆。
他一个文官,与一个手上握着“如朕亲临”令牌的武官对上,贾雨村不觉得自己比甄应嘉更有排面。
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除掉这少年参将了,儿子的满月宴或许就是一个契机。
贾雨村如今已经是四品知府,他又是两榜进士出身,正如当年他写下的那首诗“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他将来入阁拜相,并非没有机会。
可留贾琮这样一个知晓自己过往的存在,还是天子近臣,将来别说升官了,官位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呢。
好在,这少年聪明是聪明,能干也能干,却是个不通世事的,哪有一见面就揭人短处,哪怕他官低一品,也不能这么欺负人!
贾雨村心里埋了恨意,已经忍不住思索着,如何联系江南官场上的文武官员们,将这少年挖坑埋了。
“那倒不知,甄士隐乃是有慧根之人,既已然看破红尘,当如闲云野鹤,随兴所至,其行踪岂是我等凡人能够窥探。我原以为,贾老爷与甄家渊源颇深,其妻儿贾老爷总能看顾一些,这才随便问了一嘴。”
这是随便问的一嘴吗?这分明是左一耳光,右一耳光,不停地在扇人的耳光,一下一下毫不留情面了。
贾雨村深吸一口气,先忍下了这屈辱,“下官已经派了番役一直在找,下官回去之后,一定再催一催!”
在没有把贾琮弄死之前,这甄家的姑娘该找还是要找啊!
贾琮见招惹得差不多了,便端了茶,孔安亲自上前,将贾雨村送了出去。
他回来后,很是不解,问道,“将爷,这知府大人还是得荣国府之力,才谋到了这复职候缺的机会,咱们在这江南,并无助力,纵是不能得贾大人之助,却也不该得罪他。属下看将爷处处戳人的心窝子,实在是看不懂,还请将爷赐教。”
贾琮就是喜欢孔安这一点,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直言相问,问清楚了,就能够按照他的意志来行事,少有自作主张的时候。
贾琮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属下的自由发挥,但眼下,他还没有到那等家大业大到用悍将能臣的地步,一切还在打基础阶段,一旦发挥多了,就容易脱离了他的掌控。
“江南官场如今太平静了,平静得我都有些不安。贾雨村的儿子做满月宴,宴请那么多人,请了我去,我不知道他们打算下一步什么样的棋,这种敌暗我明的处境对我们非常不利。既然如此,那就逼一把,让他们能够照着我们设定的路去走,比如说,让我去死!”
孔安倒抽了一口凉气,却也醍醐灌顶,任谁头一次见到将爷,都要被他的外表迷惑,哪怕身形修长,肩宽体壮,但眉眼骗不了人,将爷终究还是一个少年,谁又会对他有太多的警惕心呢?
一见面,不知深浅,就揭人的短,这就好比打人打脸,但凡有点血气之人都受不得这样的屈辱,更何况,贾雨村这些事抖搂出去,朝野上下,他还有好风评吗?
断人前途,如杀人父母,贾雨村必然容不下将爷,那么前面等待将爷的,一定会是个死局。
“将爷,满月宴还能去吗?”孔安的一颗心吊了起来,开始胡思乱想,派什么样的人保护将爷?要不要当天将贾雨村家所在的街巷全部布兵,如何才能做到不扰民又能震慑那些文臣武将?
“要去,总是要迷惑一下人吗?”贾琮抬手摆了摆,让孔安不必担忧,“他们要动手,也不会在满月宴上,肯定是个鸿门宴,不过,贾雨村他们一定不会在上面布置刀斧手。”
若贾琮没有猜错,贾雨村要借的力,肯定是浙江总兵,毕竟,贾琮手上也有兵,他一个文官要与武将对上,唯一的武器就是一张嘴,只能弹劾。
如今,贾琮也不缺贾雨村这张嘴了,京中弹劾他的文官武将不知几何,只要他一日还能为皇帝挣钱,皇帝都会保住他。
当然,过犹不及,眼下还没有到让泰启帝扛不住压力的时候,且很快,他会帮泰启帝释放一点压力。
昨夜一场秋雨之后,天气转凉,青石铺就的街面上,初升的太阳蒸腾着残留的雨水,有些闷热。
贾雨村一阵烦躁,那感觉,就好似前些时的薛蟠,被人剥光了,挂在城楼一样,也令他一阵胆寒。
他耐不住,将轿子的帘子掀开,一柄小扇摇得飞起,却也无济于事。
轿子被抬进了知府衙门的大门,贾雨村直接往后院去,一阵随他出门的随从不知所措,跟到了二门口便止住了脚步。
后院的正房住着贾雨村的嫡妻,自从嫡妻生病后,贾雨村便少进正房的门了,西厢住着娇杏,昔日是甄士隐妻子的丫鬟。
七年前,贾雨村还是寄寓在葫芦庙的穷书生,那一日,他应甄士隐相邀过府去吃宴席,至书房中,才谈得三五句话,有严老爷来拜,甄士隐谢罪后离去,贾雨村在书房翻弄书籍解闷。
窗外传来女子的嗽声,贾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有动人之处。
那时贾雨村并未娶妻,一眼便看得呆了,凑巧的是,那女子似乎也看中了他,临去之前,频频回头。
后来,贾雨村得补金陵知府,大轿从街上过时,不期然又看到了这丫鬟,四目相对,只觉得沧海桑田,缘分天定。
这丫鬟,便是贾琮口中的娇杏,他如今的二房。
想从前落魄之时,这丫鬟对他生爱慕之心,这觉得风尘之中逢知己,既是缘分,也是厚爱。
屋里传来一阵孩儿的啼哭声,贾雨村猛然惊醒,娇杏已经掀开了帘子出得门来,生过孩子,才满月的妇人生得珠圆玉润,风韵撩人,福身行礼后,嗔怪道,“老爷回来了,也不进屋来。”
贾雨村忙握了爱妾的手进屋,看到奶嬷嬷抱着的儿子,一时之间,心头一阵感慨。
他原系胡州,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才进京求取功名,如今挣下了这一身功名,嫡妻爱妾,又有了传宗接代的儿子,他如何肯将自己的一生性命,系于他人?
贾琮,黄口小儿,以为得皇上宠信,手中拿了个“如朕亲临”的令牌,便可在江南翻云覆雨?
未免太过幼稚!
况,他与荣国府来往密切,京中形势也有同仁时常传信于他,贾琮来江南之前,在京中的所作所为,与荣国府那边关系交恶的事,贾雨村一清二楚。
贾琮若死在了江南,宁荣二府不但不会结仇于他,反而还会感激他帮忙除去了这虎狼之子。
“老爷,这是怎么了?瞧着心事重重的,要是儿子满月宴的事,让老爷为难了,也不必办得这么大。太太那边听说也不甚高兴呢。”
娇杏柔软的手扶在贾雨村宽厚的肩头,他抬手抚了上去,轻轻一拍,“太太那边我去说,这满月宴也不是我想大办就能大办的,妇道人家,这些心,就不必操了。”
他还得亲自去一趟浙江总兵府,文武官员之间,若无重大紧急之事,原该避嫌一些,不能走得太近了,但此事,关乎到了身家性命。
回来的路上,贾雨村又细细地想了一番,令他百般不得其解,贾琮是哪里知道他的从前过往,事无巨细都清楚,就令人毛骨悚然了。
而贾琮丝毫不顾面子地将这些事当着他的面说出来,究竟是因为年幼无知,还是别有企图?
一时间,贾雨村有些捉摸不透。
他决定顺势而为,他相信,不论是朝廷还是江南,想要贾琮死的人,不知几许。
大顺开国之时,本定都金陵,世宗原屏藩长安,龙兴于北,祸起于阋墙后,重围中厮杀出来,登九五之位,缵承大统。
一为天子守国门,二为金陵去中原颇远,控制北边良难,三是长安本世宗龙兴之所,迁都便成了理所当然之事,世宗晚年,不顾朝野极力反对,将京都从金陵迁至长安,如今的神京。
金陵便成了旧都,早先的兵防体制主要由京营、卫所组成。
自太上皇始,国力日衰,倭寇日盛,浙江开始专门设立抗倭营,起先由前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的胡南宪领抗倭营。
胡南宪乃大顺抗倭一代名将,十年之久,浙江倭患清剿干净,倭寇朝南转移,南直隶一带倭患变重;次年,胡南宪总制浙江、南直隶及福建三处军务,进行整合,为便于调度,划归一处,总称为浙江总兵。
总兵府衙门离知府衙门还有一段距离,贾雨村心头有些急躁,嫌坐轿子慢了些,便要了马车。
正午时分,总兵府衙门里,李继宗、侯孝康、石光珠,现任浙江总兵临安伯谭靖,以及守备南京内官监太监王堂,正团团围坐,推杯换盏,同仇敌忾,气氛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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