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东西对峙
门口打帘笼的丫鬟看到贾琏夫妇过来,朝里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琏二爷来了!”
骨牌的声音顿时就哑了,屋子里静了稍许,才听到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让他进来!”
贾琏一听这火气似乎上来了,暗自哀叹一声,正要提步进去,后面,贾政急匆匆地过来,看到贾琏问道,“琏儿,听说你才不好了,怎么回事?”
荣庆堂内,众人落座,贾琏站着。
赖嬷嬷坐在一个小杌子上,就在贾母的脚跟前,比贾政离贾母还要近些。
这就是贾家的规矩。
“叫你过去跟你那兄弟说,让他出面去把赖升接出来,伱究竟说了没有?才你老爷问你怎么回事,这又是说的哪一桩事?”
最近家里出的不顺心的事太多了,先不说宝玉没有当成那边的承爵人,也不说贾珍父子没了,更不必说,贾赦夫妇如今还躺在床上不知死活,只说贾琮失去了掌控,东府那边与这边不相干了,老太太便气儿格外不顺。
贾琏缩头缩脑的,恨不得跟鹌鹑一样窝在地下,畏畏缩缩地上前来,“老太太吩咐下的事,我哪有不尽心去办的道理?我去是去了,他一句都听不进去,还说什么把管家换了,也是为了老太太好,说是外头的话传得极不好听,说老太太让自己的陪房做了两边的管事,连侄儿的家也要当……”
一句话没有说完,老太太一把抓起了手边的茶盅朝贾琏砸了过来,几乎把人吓死。
贾琏才在那边受了惊吓,这一下,又避之不及,额角上被碰破了,血瞬间流了下来。
“混账王八羔子,你就让他这样胡吣?你平日里的孝心哪里去了?你是不是跟他一样,也这么想着?我看你是被灌了迷魂汤了。”
贾琏浑身战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贾母昔日是极疼爱这个大孙子的,今日,实在是被气得狠了,也不管贾琏伤了,腾地起身寻死觅活,“我在这家里连头带尾五十年了,我今日被他这样说,我还有什么脸面啊?”
“我要去问问国公爷,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养出这样不孝的儿孙来。他今日敢对我不孝,明日他是不是就要扯旗造反?这阖族几千号人,是不是都要被他害死?”
王夫人和熙凤少不得上前去劝,一面也跟着哭,赖嬷嬷跪在地上,“老祖宗啊,这都是我那不孝的儿子惹出来的事,既是哥儿这般说法,就让他在牢里关到死算了,横竖我就当没有养这个没造化的东西!”
贾母寻死不成,一屁股坐在罗汉床上抹眼泪,哭道,“谁不知道当年是敬儿那混账,把个偌大的家业不要了,去出家。珍儿还小,家里头是俞全那不争气的当管家,犯下事来,珍儿求到了我跟前,我才让赖升过去帮衬一把!“
“你们听听,这话都说成什么样儿了?”贾母捂着脸哭道,“我这一把老脸都丢尽了啊!收拾东西,你和凤丫头陪我回金陵去,我不留在这里了,让一个三尺高的欺负我这个老不死的!”
此时,老太太这么一说,贾政哪里还不知道,老太太是在拿他发作啊,噗通跪了下来,“是儿子无能,让老太太受了委屈,儿子这就去找琮儿,他若是不能想办法把赖升放出来,儿子再去张罗。”
“要你张罗什么?赖升是东府的管家就是东府的人,要放也是他想法子去放。”贾母是绝不打算让步了,硬要逼着贾琮退让。
她深知一鼓作气的道理,这一次若是让贾琮得逞,来日,他必定会越发蹬鼻子上脸,没个怕了。
熙凤忙吩咐丫鬟去端了水来,要服侍老太太净面,赖嬷嬷起了身,“老祖宗,让奴婢来吧。”
“你也是上了年纪,她们还年轻,让她们来,劳动你做什么?”
“奴婢习惯了,一日不来老太太跟前服侍,一日这浑身都不得劲。”
丫鬟捧着盆过来,双膝跪下,高捧沐盆;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
赖嬷嬷熟稔地为贾母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贾母面前衣襟掩了,贾母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
待重新上了妆,老太太就着镜子,左右看了看,不耐烦地让小丫鬟下去了。
赖嬷嬷在一旁道,“老太太也不必太往心里去,这话,外头也并没有人说,怕不是有人唆使了琮哥儿,编出这番话来。”
谁能编呢?
单看赖升被关在了牢里之后,谁是最大的利益得者,谁的嫌疑便最大。
“我记得珍儿跟前原先有个叫俞禄的,他两个是不是一家?”老太太这会儿气平了,智商也回位了,开始梳理东府那边的人际关系。
熙凤道,“并不是。俞禄也不知道是哪里钻出来的猴儿,先是赖管家手底下做过事,很有些机灵劲儿,就被珍大哥哥录在手下跑腿,也常往咱们这边来,老太太原先还说过一嘴,说是跟猴儿一样,珍大哥哥听了,就提了他个管事。”
老太太听了半天不语,要说贾琮用了老太爷之前用过的人,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错儿来,当年,他们为了换上赖升,也是想方设法让俞全自己提了辞退。
王夫人在一旁道,“那边停灵的日子也不多,眼看就要发引起殡,他母亲倒是有他这个孝子,珍儿和蓉儿谁来摔丧驾灵?“
这是大事啊!
老太太也点头道,“虽说他不让我们管东府的事,可珍儿和蓉儿的事,不能不管。你敬大老爷是个不管事的,他一个出家人,谁也说不着他什么,可我们……你瞧瞧,才怎么说我们的?我们要是真不管,到了那日,外头的人可不会说,是他不让我们管。”
熙凤明白,这是无论如何要插手东府的事,为难为难贾琮了,笑道,“这可真是,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话都让他说去了。以前,在这边的时候,也没见他刁成这副样子呢!”
“听琏二爷说,他今日过去的时候,琮三弟好大的威风,竟然杖杀了一个管事媳妇。”
屋子里半天都没有声音,老太太好久才回过神来,“打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快五十年了,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却从未经过这些事,这家里,竟然还有打杀了奴仆的事来,这还不是反了天了!”
连赖嬷嬷也都跟着惊呆了,这么些年,她在老太太跟前是个奴仆,连在贾赦贾政面前,她都是极有体面的,这一刻,深深体会到了当奴仆的可怕,原也不过是主子手上一件可打可杀的物件儿罢了。
“老太太,您可要管管琮哥儿这孩子啊,这可真是,要阖府的下人们都寒了心啊!”
碧纱橱里,黛玉这两日卧病,歪在床上,才服了药。
宝玉没有过来闹腾,屋子里静悄悄的,紫鹃用帕子给姑娘沾了唇角,低声道,“姑娘才说,老太太那边怎么闹,原来是琮三爷呢!”
“你不是说,那边把他唤二爷了吗?他又怎么了?”
“原先东府的管家是老太太的陪房,不是被抓进了牢房吗?那边府上,二爷把原先太爷手里用的管家提起来了,琏二爷今日过去,本来是奉了老太太的命让二爷设法把赖主管放出来的,碰了好大个钉子,说是外头在说老太太的坏话,二爷这般全是一番孝心,老太太能不怒了吗?“
黛玉轻咳了两声,靠在大靠枕上,欺霜赛雪的脸上,两湾烟眉笼着一点轻愁,听完之后笑了,道,“他心里怕是恨惨了这边的人了,把他母亲逼死了,如今他还小,还能忍一忍,将来……好还在后头呢!”
她也是没想到,外祖母家里是这般境况。
紫鹃一听这话,吃了一惊,“姑娘,这是怎么说?好歹老太太是二爷的嫡亲祖母,还有大老爷和二老爷呢!“
黛玉抿着唇又咳了几声,压下喉头的痒意。
今年冬,也不知是因看了那首词,琮表哥令她总往宽处想,还是如何,心头的事少了些许,眼泪也比往年少了一些,又不是那种干涸了流不出来的感觉,身体倒比往常好些。
虽入了冬又咳起来了,却没那般难受,夜里也能睡上两三个时辰了。
“你这丫头,总是提他做甚?你这么多话,回头自己去问他好了,我怎地知道,他心里是怎般想的?”
“姑娘才是说笑话呢,如今他去了东府了,我连见他一面都难,哪里问得着去?”
紫鹃想起从前,琮二爷还叫人给姑娘送吃食来,又送了那首词来后,姑娘每日里总要看上两三遍,有时候还会写上几遍,日积月累下,都叠了厚厚的一摞了。
姑娘虽不说什么,可瞧着,比才来的时候儿,心境要开阔了一些。
紫鹃是觉着,若是琮二爷能多和姑娘亲近,怕是一件好事。
紫鹃收拾了药碗出去了,黛玉却歪在靠背上想着才紫鹃的话,这才一两日的功夫,老太太已经朝东府插不进手了,她弯了弯唇瓣,琮哥哥还真是厉害呢!
只是,他的心里怕是已经没有了亲情,他的母亲护了他八年,为了他那般死去,何尝不是斩断了他与这边那为数不多的一点亲情呢?
说起来,琮哥哥是一个比她更加可怜的人!
夏进从贾府出来,便琢磨着赖升的事,要如何处置,不得不说,贾琮说的赖升家财,让他的兴趣非常大。
无他,如今国库没钱了,皇上也没钱养兵,京卫与京营不同,是皇上登基后,拉起来的一支队伍,非朝廷的亲儿子,一直不受待见。
若是能够把人挪到他的手上,他保准赖升出不去,赖家的银子也能进得来。
可惜,京卫没有大牢,更加没有缉人的权利。
他才从宁荣街出来,正好遇到了原先的袍泽,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献。
蒋献也一眼看到了夏进,策马过来,“老哥哥,去哪儿?”
夏进几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眼睛一亮,“走,喝两盅去,正好有个发财的机会,要找你一块儿!”
“还有这等好事?好啊,老哥哥有什么好事都不忘了兄弟,今日,兄弟请!”
二人一起进了泰福楼,都是老熟人了,一进来,店小二就将二人带上了二楼。
常聚的雅间里,店小二上了茶,就老规矩退了出去。
闲聊了两句,夏进才知道最近蒋献去了一趟扬州,也不好过问他去做什么,怕问起来,牵扯出差事来。
正要问问那边风情如何,蒋献却是主动低声道,“今年这一冬,雪下得太大了,说是今年是难过的一年,明年搞不好更加难过。“
“怎么个难过法?”夏进问道。
蒋献欲言又止,“听说,赵咨璧赶着年前最后一趟船,往京里送了三十万两白银进来,都是盐商们孝敬给太上皇明岁贺寿之用。可我这一路过去,真正是……饿殍遍野,离城不过二十里之地,道旁刮人肉者如屠猪狗!”
夏进一听,顿时一阵恶心。
恰好店小二端上来了店里的招牌菜,是往日二人最爱吃的卤猪头肉,金黄油亮,浓郁的肉腥味,却是令人一阵恶心。
“怎么到了这一步了?”夏进惊讶地问道。
“怎么就不能到了这一步?上面那位……”蒋献手指朝上指了指,这次出京,从北到南,真是见了大世面了,低声道,“一味搜刮,黄河年年决堤,这几年灾难频仍,赋税一加再加,你以为我说的是在哪里?就在诸城,山东!”
蒋献声音越来越大,夏进生怕他又嚷嚷出不该说的,一把按住了他,“兄弟,这不是你我操心的事,朝堂上衮衮诸公,他们还在呢,我们只说说挣钱的事。”
“如何挣钱?”蒋献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了,没得把自己送了人头,还把老哥哥的搭上,他一口闷掉一杯酒,问道。
“宁国公府的管家赖升,先和贾珍父子一起被抓进了刑部大牢。那家伙可是一肚子油水啊,横竖也是犯了事进去的。
我寻思着,这快过年了,兄弟们还勒着裤腰带呢,户部常年累月没银子,这粮饷也不知道要欠到何年何月去,不如,兄弟把那赖升提到你们那边去,咱们……”
夏进比划了一个划拉脖子的动作。
蒋献虽刚刚回京,可宁国府的案子实在是太大了,牵扯了小半勋贵进去,又是丑闻,这且不说了。
贾珍父子二人还在牢里起了内讧,儿子杀死了父亲,又自杀。
接下来又有宁国府选嗣子的事儿,早听人说,这选的人是老哥哥的徒儿,蒋献不由得问道,“这宁国府如今,不是咱那侄儿当家了吗?”
“你听我的没错,俗话说,一朝君子一朝臣呢!”
蒋献一下子懂了,笑道,“这好说,我这就让人提了进去,省得夜长梦多。”
说着,蒋献便让人喊了随从的百户过来,让他这就赶回去把赖升从刑部大牢里提出来。
锦衣卫本就是皇上的亲卫,有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职能。
刑部大牢里头,贾珍父子死了,尸体被领了出去,与贾珍一起被关进大牢的那些勋贵们,各家都设了法子,想办法把人弄了出去,只留了宁国府的一群下人在这里头蹲着。
赖升单与其他的犯人关在一起,早已不复之前的光鲜,身上的裘衣已经被人剥走了,大冷的天只穿了一身单衣,瑟瑟发抖地蹲在风口上,生不如死。
这牢里一共关了二三十号人,他是最末进来的,前头的一些人,熬不住的已经死了,熬下来了的,成了牢霸。
“赖升,出来!”
听到名字,赖升,喜得跳了起来,以为府上终于来捞他了,他连忙扑到了门口。
铁链哗啦响起来,狱卒一左一右将他一拉,又把牢门锁住了,擒着他往外走,格外粗鲁。
眼下这些,赖升只能忍住了,眼看就要到了好处,他不想节外生枝。
小不忍则乱大谋。
昨日,家里来探望他的人都说了,一定要去求老太太,把他弄出去。
毕竟,他是被牵连的,珍大爷和蓉哥儿已经没了,主事的大头都死了,他留在牢里,也不过是想要讹他家的一点财物罢了。
也不想想,他上头是谁!
出了地牢,到了院子里,几名锦衣卫正在和穿着长袍的文官说话,看到赖升来,那文官道,“瞧着,这就是赖升,交给你们了,我们不管了!”
赖升觉着不妙,朝后退去,却被狱卒按住了,“想跑?找死?”
猛地一脚,赖升往前扑去。
“大爷们啊,我没犯事儿啊,怎么要把我交给锦衣卫?”
不是说,老太太都发了话要把他弄出来,怎么就要把他交给锦衣卫了?
“犯没犯事儿,不是你说了算的,嚎什么嚎,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锦衣卫百户袁永康呵斥道,吩咐手下人,“带上,我们走!”
“不,你们不能带走我,我是荣国府的!”
“荣国府什么?荣国府主子?嗤!管你是谁呢!走!“
绣春刀狠狠地拍在赖升的身上,上头并没有说一定要留他一条命,这等人,就不必担心他会出来了。
从刑部大牢出来,赖升被投进了锦衣卫诏狱。
这诏狱本不是一般人能蹲的了的,能够由皇上亲自下诏书定罪的,必然是朝中大员,皇亲国戚,名字想要上达天听,必然是祖坟冒青烟了才有的荣耀事。
锦衣卫校尉将赖升一把推了进去,“瞧瞧,这里不比刑部大牢好多了?一人一个单间呢!”
赖升却是魂儿都没了,大顺自开国以来,进了诏狱能够出去的人,屈指可数,而他何德何能,竟然能够死在这样的地方。
只他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活法,比死更为痛苦。
宁国府门口,贾琮出来迎接贾政,将他迎进了书房。
“不知二老爷前来,有何吩咐?”对这个曾多次维护自己,能力有限而做了无用功的贾政,贾琮态度亲切,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抗拒。
“赖升并没有犯什么事,不过是这一次受了珍儿父子的牵连,你之前安排人去领珍儿父子的时候,怎地不一块儿把他领出来呢?”
“二老爷,琮与刑部并没有交情,这刑部大牢里,死人都不好领,领珍大哥父子出来,府上也动用了一笔不小的钱,上下打点都花了上十两银子,更别说赖升了。”
贾政一阵无语,十两银子算得了什么,可想到贾琮在那黑漆大门后面,别说十两银子,他那大兄连一两银子都没让这孩子看到过,也就默然了。
“再,我听说赖升家里又不是没钱,他们自己怎地不去打点一番,把人弄出来。他又没犯什么事,若是舍得花银子,人家留他在里头,又不能定罪,一日还多费两口牢饭。”
贾政本是个没多少脑子的人,听了这话,极有一番道理,也觉得是这个理儿,回头自己去与人打声招呼,把人弄出来算了。
便不再说这事儿,而是问贾琮,“你这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我让你琏二哥过来帮衬你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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