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打草惊蛇
贾琮略有些迟疑,正要说今日太晚了一些,帘笼掀开了,一个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的姑娘走了出来,一双琥珀般清亮的眼睛朝他看来,轻喊了一声“三哥哥!”
是黛玉。
乍然从那热烘烘的屋子里出来,外头便显得越发冷一些。
贾琮不得已,走了过去,“林姑娘,有什么事吗?”
听了这一声“林姑娘”,黛玉的眼眸猛地一黯,神伤之下,要落下泪来,她轻抿唇瓣,抬起头来,看着贾琮道,“三哥哥,原说你来了,请你进来喝一杯茶,二姐姐、三妹妹和四妹妹都在。”
“怕是没时间了!”贾琮说着,抬起了手想要理一理她被风吹乱了的刘海,小姑娘一脸仰慕的神情,又是与他一般飘零之人,手动了动,贾琮又忍住了,道,“进去吧,仔细吹了风头晕!”
说完,贾琮便要转过身去,走进了风雪里。
他倒也并非是冰冷之人,也无意要伤害黛玉这样一个红楼世界里的可怜人,只是,他如今的处境本就为人所不容,再和姑娘们走得近了,也是给她们招惹不快。
“三哥哥!”黛玉快走两步,追上了他,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贾琮回过头来,黛玉低声道,“三哥哥,你……小心些,雪滑!”
冰冷的天里,贾琮如同饮了一杯烈酒,灼烧得全身都热血腾腾,黛玉一双灵慧的眼里满是担忧,她必然不是因为雪滑而让他小心的,东府那边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事以密成,几事不密则成害,贾珍还真是个蠢货。
“不会有事,进去吧,伱身体本就弱,冻着了又起病。”贾琮见她巴掌大的一张小脸,一双含露目里泪珠儿颤颤,却渐渐地盈开了笑意,也朝着她一笑,“不用担心我,三哥哥从来不会输!”
黛玉松开了他的衣袖,泪眼朦胧中,看着贾琮还没有走出庭院,风雪便弥漫了他的背影。
“姑娘,多体谅三爷吧,三爷这般,也是为你好呢!”紫鹃扶着黛玉,劝她进屋。
屋子里,探春等人见只有黛玉和紫鹃二人进来,黛玉眼圈儿红红的,很是诧异,“三哥哥竟和我们如此生分了吗?他不愿意来?”
迎春也很惊讶,只她生性木讷,面对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惜春年纪又小,还一副玩性子,诸事也都不放在心上,随姐姐们罢了。
“他并不是生分了,他怕是有要事。”黛玉解释道。
宝玉颇心疼黛玉,看到她流眼泪,就愤愤然,“他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不愿搭理我们罢了。他也真是个糊涂的,纵然老太太不喜欢他,又与我们什么相干?难道是我们要处他以族规?可见,他也只是会写两首诗,会写几幅字罢了,也不是个灵透的人。”
“天底下,也只有你是个灵透人,连我们也都不灵透了。”黛玉怼道。
“我多早晚说你们不灵透了?我不过说了这一句,还不是因为他辜负了你的心。”宝玉伤心欲绝,额头上都沁出汗来了。
“我要他不辜负我的心做什么?”
眼见,两人就要又吵起来了,三春急得不得了,探春正要劝宝玉,却又见宝玉欢喜起来了,朝黛玉打躬作揖,“好妹妹,原是我不对,不该火上浇油,你就饶了我这遭吧!”
原来,宝玉是听黛玉把她和贾琮撇开,他才高兴起来,他倒也不是受不得黛玉的气,两人每每吵架也都是宝玉为了分辨黛玉的心,才闹起来,这会子,既然知道黛玉并没有把贾琮放在心上,他岂有不欢喜的?
却不知,黛玉本就有些极傻的根性,她一心担心三哥哥,既然三哥哥说了他从不会输,她就信了他的话,放下心来。再,她担心贾琮是真,可若贾琮不领情,那又是贾琮的事,与她也没干系。
正如《红楼梦》中,她一心托付给宝玉,纵然宝玉是个担不起的,最终辜负了她,她也只是流泪而尽,却无半点怨言,正如她绛珠仙草下凡还债,债还完了,两清一般。
夜里,紫鹃服侍黛玉睡下,见黛玉久久不睡,辗转反侧,不知想到了什么,就会落一遍泪,她不由得劝道,“姑娘今日也是太小性儿了一些,分明宝二爷是在为姑娘打抱不平,姑娘又何苦说那些话刺他?若又闹起来了,如何得了?”
“你若是要为他打抱不平,明日我就回了老太太,让你服侍他去!”
“我为姑娘的一般心,姑娘也不是不知道。”紫鹃是看到,上一次黛玉和宝玉闹起来,宝玉又摔了玉,太太分明对姑娘已经十分厌了,她才担心起来的。
“老太太上了春秋的人了,姑娘又还小,眼下尚能将就,可将来呢?总是为了一件两件事,闹得不可开交,姑娘不看别的,只看宝二爷待姑娘的份上。”
黛玉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她如何不知道紫鹃的心,可她若是不和宝玉闹,真正如亲姊妹一般,莫非太太心里就不恼吗?
终归是寄人篱下的苦!
黛玉也不由得想到了那个人儿,他跪在雪地里,身形单薄,却偏如一座山一样。
“偏你今日话多,这都多早晚了,还说这些。”
“我也是为姑娘多想一想,姑娘今日还在恼三爷吧?三爷可是比姑娘更可怜的人儿呢,他都这样了,哪里还有心情和姑娘们顽闹写字?姑娘平日里不是挺心疼三爷的吗?也不说多体谅体谅他!”
“我多早晚说不体谅他了?”黛玉没好气地道,但语气总算是松快了些。
贾琮的院子里,书房里亮起了灯,贾琮坐在桌前读书,晴雯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瓷瓶,递给他,“是三爷的小厮何贵遇到了我,让我送进来的,说是务必要交到三爷手里。”
贾琮接了过来,打开瓷瓶,见里头是一粒蜜饯。
晴雯也跟着见了,“咦”了一声,“巴巴地送了蜜饯过来,就这么一粒,这算什么?”
贾琮已经关上了瓷瓶,他笑道,“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想必是想让我尝个鲜儿吧,夜深了,你和麝月去睡吧,别管我了!”
“三爷,前头说好了,你要是再熬夜,我和麝月就轮流陪着你,今日是我当值,反正三爷不睡,我就不睡!”
主子的房间里,多有丫鬟陪床,若是拔步床,丫鬟们就会在浅廊下打地铺的,若和主子亲近,便睡一张床的,也有套间暖阁里头另设大床,在大床上陪着的。
贾琮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小小架子床,因连了书房,也并没有设大床,难道要两个丫鬟在地上打地铺?
若真要陪睡的话,少不得要与他睡一张床,贾琮如何能答应?
“我这就睡了,你先去睡。”贾琮起身,晴雯快手快脚地帮忙收拾,又叮嘱,“三爷要赶紧睡,别熬夜,听说熬夜多了,会长不高。”
贾琮笑笑,等她出去了,又坐回了桌前,开始鼓捣那一枚蜜饯。
东府那边的事,贾琮自然知道了,贾珍便是吃了这种蜜饯后才能举势,床帷之间得以圆满。
贾琮闻了闻这蜜饯,弄了一点下来,轻尝了尝,倒也没有咽下去,用茶水漱口后
好在,他意志力坚强,怕小小年纪做了这事伤了身体,一夜挺了过来。
次日,贾琮从宫里回来后,便去了一趟东街,买了一些药材和香料,回来的路上,他掀开车帘子,看到了随处可见的流民,在寒风里发抖,也有一两个拄着一根棍子,跋涉在雪地里。
“今年的流民是不是比往年多些?怎地都进了京都了?”贾琮问道。
“都多,往年也多。今年是皇上体恤下民,没让五城兵马司的驱赶。不过瞧着,是比往年多一些。”老何头赶着马车,忧心地道,年成不好,谁心里都难免担忧。
贾琮放下了厚厚的帘子,靠坐在车厢壁上,车里的火盆烧得很旺,他伸出一双手,慢慢地向着火。
红楼世界虽然不是前世他所处的那个历史上的某一段,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关联,他最近在宫里读书,里头诸多书籍是外面没有的,让他知道了,这虽然是大顺朝,可在东北那边竟然还有一个金国,而缔造者竟然是一个叫做努尔哈赤的人物。
这就不能不让贾琮警惕了。
马车猛地一顿,贾琮的身子朝前倾,差点一头栽进了火盆里,外面,老何头的声音极为急促,带着颤抖,“三爷,车被流民拦住了!”
贾琮稳住了身形,从马车里走了出去,站在车辕上,看着前面聚拢来的流民。
猛然间,流民竟然这么多了,若是暴乱起来,他今日非死在这里不可。
只是这些流民为什么偏偏拦了他的车?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穿一件破烂得可以见肉的袄子,手里拄着一根棍子,在雪地里跪下来,“贵人,赏一口饭吃吧!”
贾琮见这人面容宽阔,虽瘦骨嶙峋,可也并不是虚弱不堪的样子,心头越发生了疑心,
这人身后,同样是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流民,却两眼无神,行尸走肉般的流民,寒风刮在身上,如同刀割一般,这些人似乎完全没了感知。
贾琮知道,一旦他拿出了银白之物,或是一点点心吃食,这些人便会眼睛发绿,能把他也一同吃了。
贾琮便命老何头道,“先停下,等一会儿,等五城兵马司的来开了道,咱们再走!”
他师父已经派了几个亲兵,一直远远地跟着,贾琮倒也不怕,这等情况下,他们不会轻易出面,却一定会搬来救兵。
老何头进来了,哪里敢进来,他还得看着马儿呢,只往车厢上一靠,叹一口气,“世道越来越艰难了,今年一冬,连着下了好几场雪,听说这雪灾闹得很大,周边几个省,竟是颗粒无收。老百姓去哪里讨生活去?”
贾琮依旧向着火,过了一会儿,听到外头传来马蹄声,吆喝声,看来是有人来驱逐流民了。
等嘈杂声响过了,老何头一声吆喝,马车再一次缓缓地移动。
贾琮掀开了一点车帘子,看到流民们站在路边,目光茫然地看着马车,而之前那个汉子,目光阴沉,朝车厢这边看了过来,目光落在车帘上的时候,眼睛猛地一眯。
北婆台寺位于陈枫门大街上,靠近陈桥门边上,原本也是一个香火旺盛之所,人间仙境之地。
大晋末年,大顺的军队攻进京城时,第一任荣国公便是在这里,领兵最先攻克了城门。
陈桥门内的一应建筑在炮火中摧毁,北婆台寺首当其冲,如今只剩下了一座破败的大雄宝殿,五间法宝楼也只剩下了残垣,成了流民乞丐汇聚之地。
此时的大雄宝殿里,一张供桌被抬出来放在中间,桌上,一块卤猪头肉,几只卤鸡,一盆碗口大的包子堆在上面,十来个流浪汉围坐着,吃得满嘴油光。
“奶奶的,总算是吃了一顿饱食,等把那小公爷捉了,就把他炖了吃,嘿嘿!细皮嫩肉的,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说话的,便是在路边与贾琮对视过一眼的汉子,此人名叫张毛子,陕西人,家里本有几亩薄地,若年成好,也饿不死人,总不必背井离乡当流民。
谁知,官府是三天两头来收税银,其中一笔匠班银,说是他爷爷欠下的,五两多银子。
这匠班银乃是有手艺做买卖的城里人要纳的以银代役的税银,按太祖皇帝的规定,工匠三年为班,轮流到京师服役三个月,如期交代,名曰轮班。
永嘉二十一年,规定轮班匠可以银代役,凡愿意出银者,每月每名南匠出银九钱,北匠出银六钱,不愿者仍旧当班。
张毛子的爷爷死了十多年了,篾匠手艺也没有传下来,依旧欠下了五两多银子的匠班银。还说是中间承了几次皇恩,减免了几次,要不然要欠下上十两银子。
可怜张毛子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亲,家里几亩薄地因这几年年成不好,遭了灾,又欠下了二两多税银,合计七八两银子了。
八月中秋那天,税差又上门来收税,差役要抄他们的家,抢了值钱的东西去卖,拉扯之下,他父亲一头碰死在了门柱上,张毛子一看这情形如何了得,当下便抄起了板凳朝那差役挥了过去,当场死了一人,又伤了两人。
他母亲见形势不对,为了让儿子逃命,一头撞向一个差役,临死的时候还死死地抱住那人的腿,催着儿子逃命。
张毛子这才在他母亲一条性命的护佑下跑了出来,从此再也没有了归途。
等后来与韦公豹这一伙人一会合,说起来,才知道,原来这命也不是他一个人摊上了,若没有韦公豹等人的接纳,张毛子非冻饿死在这里不可。
前两天,他们接了一个大单,对方一口气付了二十两银子的订金,要一个小孩子的命。
张毛子主动请缨去探情况,便有了今日,他在大街上,鼓动流民拦路,将贾琮逼出来一见的事。
果然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生得倒是好,可如今张毛子性情大变,只觉得这世道是狗日的世道,活该所有人都死光了。
“都看妥当了?”韦公豹问道。
“看妥当了,俺是没看到再比那孩子生得好的了,绝错不了。杀了也怪可惜的,听说城里头漂亮的男孩子女孩子都能卖不少价钱。”张毛子笑道。
“不用节外生枝,对方说了,要是得手了,还有八十两银子,一百两银子买这么一条命,有什么不合算的?有了这笔银子,咱们可以把手里的棍子换一换,将来未必不能接大单子。”
“是这个道理,大哥,你说吧,这任务怎么做,这一次,还是我领头,如何?”张毛子初来乍到,一次探哨,并不能让他在这团伙中立下功劳。
韦公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破旧的纸,上面胡乱画了几根线条,“听说那小子机灵得很,等闲不出门,平日里,他只走这两条路线,今日竟然能够跑到东街去,也是个机会。只可惜我们事先不知道,我们在那边的人也少了些。”
“大哥说的是,要是人多,今天他就走不了了。那小子也是忒机灵了些,他今天要是强行让人驱赶我们,小弟就能吆喝一声,人一多,冲上去把那小子就当场毙了,说不得,银钱都到手了。”
“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得快不快?”
“快倒是挺快的,边上还有商铺,我们也不敢太张扬了。那小子就是这样,走的都是人多的地方,不好下手,小弟才一直忍着了。”
“嘿嘿,八十两,不能让弟兄们睡花魁,找几个娘儿们来,咱们也乐呵乐呵。”韦公豹说着,舔了舔厚厚的嘴唇,其他人听了,也都淫笑起来,都是多久没沾肉的人了。
气氛活跃起来,热血也都沸腾了,大家各抒己见,很快便派好了人,探哨的,埋伏的,动手的,选好日子,打算把活做完了,好过年。
贾琮坐在马车里,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张毛子的那张脸,对方看到他后,眼神都不曾波动一下,让贾琮非常怀疑,他就是在那里等自己的。
他的手在小桌板上轻轻地敲了敲,实在想不明白,他今日从宫里出来,也是临时起意去东街买药,用的还是为姨娘买药的借口,他的行踪没有谁暴露,那就只说明了一个道理,有人跟着他。
贾琮懒得掀开帘子去看了,他也不想打草惊蛇,只要知道,是谁朝他下手,打算用什么人就好了。
蠢货!
贾琮在心里骂了一声,拿起了手边的草药,凑到鼻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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