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相信宋晔能做得很漂亮, 交给他的事情,他可能不是百分百地完成, 而是百分之三百, 常常有预料之外的惊喜。
说来也是幸运,上辈子有吴铭,这辈子有宋晔, 虽然她还没办法把宋晔收归为小弟, 但也借力不少。
“在想什么呢,这么开心?”石敬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 没什么?”林薇放下杯子, 嘴角抿了一丝笑意, “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光, 要不是你来, 我不知道做卷子要做到几点。”
石敬尘看着她嘴角还未散去的笑意, 知道她是真的心情不错,只是这样的开心似乎带了一点别的情愫,以前在自己面前, 她也会这么笑, 愉悦中带着一丝腼腆, 现在很少能看见, 大多流于表面, 很敷衍。
“劳逸结合, ”石敬尘露出笑容, 劝慰道,“周末我都不忙,你要是需要的话, 我可以辅导你, 保证能让你通过考试。”
啊?
咚咚咚——
是宋晔叩响了门扉,他站在门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一身柔白的衬衣配着西装长裤,勾勒出颀长挺拔的腰身,身高腿长,清逸笔挺。
“放风时间到了。”宋晔抱着胸,黑而沉静的眼眸,神色淡淡地看着他们。
林薇双肩瞬时塌了下去。
放风……这词可真贴切,她在坐牢,而宋晔是监狱长。
“那我先告辞了,”石敬尘顺势站起身,他今天也是衬衣配西裤,袖口挽上去一截,露出一截手臂,看上去干练又潇洒,他看向林薇,“不要把自己逼太狠了,学习不是坐牢,大脑要适度休息,才能响应你的需求,什么时候累了,就来找我,我带你出去放松一下。”
林薇站起身,刚要客气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啊,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差点忘了。”
“什么?”石敬尘一愣。
林薇已经匆忙出了会客厅。
屋内只剩下两个男人,宋晔转过身打算离开,却让石敬尘叫住。
“宋先生……我没记错吧?”石敬尘笑着道,“棠棠有和我提过你。”
宋晔微顿了一下,转过身:“怎么称呼?阿薇没有和我提起过你。”
石敬尘神情一滞,随即笑道:“我叫石敬尘,和棠棠从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宋晔微微蹙眉,然后慢慢地露出笑容,“那阿薇的竹马还不少,我知道她有个举家逃跑,给阿薇一家惹了不少麻烦的竹马,石先生应该不是我知道的那一位吧?”
石敬尘脸色变了变,之前就觉得这人对他有敌意,如今验证了一下,没想到碰了一个这么硬的钉子。
如果对方不是对棠棠有什么想法,实在是没必要如此说话。
他没有顺着宋晔的话继续说,而是将话题转到学习上来:“我听说你也要考港大,我可以帮你们一道复习,”他顿了一下,说,“我小时候经常帮棠棠补习功课,有专门针对她的学习方法,她很聪明,不必要弄得这么辛苦。”
宋晔背靠着门框,沉默片刻,微微一笑:“石先生不该问我,阿薇同意就好,她做事情从来不需要别人同意。”
这个回答让石敬尘很意外,这种没有丝毫占有欲的话,既像是无所谓的漠不关心,又像是给予对方足够的尊重。
石敬尘越过宋晔的肩膀,朝他身后的林薇笑了笑:“你拿的是什么?”
林薇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个本子。
“其实不是给你,是借给你看,到时候记得还给我。”林薇将一个有些发旧的本子递给石敬尘。
一个黑色的硬皮本子,上面画着红色的梅花,十分朴素。
翻开第一页,左侧是一个湖心亭的风景画,右侧是用钢笔字写下的个人签名——罗佳桐。
“晓桐……”石敬尘神色一怔。
“你还记得?”
石敬尘看着笔记,目光升起一丝怀恋,感慨地道:“怎么能忘?以前的人和事我都记得,感觉就像是发生在昨天。”
林薇微笑,可是你从来不问,从没有主动问过他们任何人。
林薇送他的时候,两人很自然地又说了一些罗佳桐的事情。
快入冬了,香江潮热的天气终于凉爽干燥起来。
“我们打了一架,她现在估计还在气。”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林薇笑了一下,沉静的眼眸中仿佛有种岁月沉淀下来的落寞。
石敬尘沉默了一会儿,安慰道:“不会的,晓桐知道你是为了她好,她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
“那不告而别呢?”林薇嘴角弯出淡淡的笑,“她也不会生气吗?”
抛下他们的我们,真的认为他们会理解,不会怨责?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你为什么一句都不敢问?
他们站在一棵树下,腊月的阳光从缝隙里落在肩上,斑驳的树影在脸上浮动。
那些不敢回想,不敢触碰的过往,瞬间充盈了记忆。
石敬尘看着她,平静地沉默着,带着酸楚的情绪从心底涌上鼻腔,瞬间让人红了眼眶。
“爷爷……走的时候,”他撑着微红的眼眶,“他有没有——有没有……”发堵的喉咙,舌尖仿佛绑着一个哑铃,难以为继地发声。
林薇看着他,轻声说道:“他有些糊涂了,一直把父亲认作伯父,他走的时候没有任何遗憾,他的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那是一段很难捱的时光,父亲和母亲都去照顾石爷爷,隔壁的阿云婶照顾他们,好多人都说她的父母被抓起来了,她和哥哥很害怕,害怕他们再也不能回来,日记里都是她对失去父母的恐惧。
她无法想象,能为他们支撑起一片天的父母,如果突然倒下,那将是暗无天日的绝望。
石敬尘怔然在原地,慢慢垂下脸,一滴眼泪顺着脸颊落下,他笑了两声:“谢谢——谢谢你。”沙哑的声音带着哽咽的味道。
“你早该问我的。”她说。
石敬尘捂着脸,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他重重地喘了口气。
有些冷硬的东西,都在清风中慢慢柔软下来。
石敬尘走在石子铺就的路上,阳光灿烂,天空和小时候一样蔚蓝。
他想到自己刚才看到的那首诗。
「我在清晨中等待
醉倒在黄昏
我在夜风中思念
看隔山灯火
想起你时,蔷薇已爬满了篱笆。
祖国的花园里,阳光明媚
花儿笑,蝴蝶飞
那一恍然地伸手
却听见梦碎的声音
原来错的不是人间
是我误认了春天」
走到大门的时候,石敬尘忍不住回头。
发现林薇还没有回去,少女背对着自己,她伸出手,看着树影在指尖跳跃,在一片清透的阳光里,白皙的侧脸染上了浅浅的光晕,耀眼又温暖。
阳光下的少女,有种让人不敢触碰的静美,脆弱得像随时会消散的梦。
林薇在外面站了很久,试图让阳光装满那个空洞的口子,任自己在刺眼的阳光中泪流满面。
宋晔找来的时候,林薇有些不自在地撇开脸,她忍着酸涩,睁着水气荡漾的眼睛,闷声道:“宋晔长官,你的犯人不在这儿,请你去别处找找看。 ”
宋晔微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转过身往回走。
“宋晔……”林薇却又叫住他,声音干涩地道,“……我们走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和你说什么,你们是怎么计划的,我离开……他们会……我的家人受到影响吗?会不会——”
“不会——”宋晔背对着她,清润低沉的语调,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们是苦主,我是那个掳走你的人,没人会为难他们。”
……
林涵芝和方廉新收拾了几天,但最后他们带走的东西却不多。
方廉新将两个包袱推上车,又扶着妻子爬上车斗。
“就非走不可吗?”几个邻居来送行,带了一些吃食,硬要他们带上。
阿云婶恋恋不舍:“这么多年邻居,怪舍不得的,乡下是土里刨食,还要赚工分,你们哪里是能干活的?”
一旁的林冬阳闻言,立时义正言辞地驳斥她:“我姐夫他们这是要去支援国家建设,你就别在这里打击革命士气。”
“没错,方教授夫妻这是响应号召,有政治觉悟——”
“好了——”方廉新转过身,对着他们道,“大伙儿别送了,我会写信回来的。”形势肉眼可见,信是不能写的,他们这一走,以后怕是很难有机会再见,纵有不舍,也是云淡风轻,原也没通知谁,但是几个邻居还是过来了。
“东西都带上。”阿云婶连忙抬手把准备的吃食干粮推给车上的林涵芝
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这两夫妻日子过得是越发清减了。
方廉新踩着轮胎,登上车,车上堆满了货物,两人找了个稍微平坦的地方挤在一起。
“地址要写清楚,也好给你们寄东西。”
“知道了,都回吧。”
“唉——”
两夫妻一身灰布衣服,窝在车上,看着逐渐远去亲朋,抬起沉重的手挥了挥。
一年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孩子们先后离开,生活过得有些麻木,也有些释然。
林涵芝愣愣地看着渐远的人们,身体随着货车的颠簸起伏,像是被摆布的人偶。
方廉新看着妻子,心下微微酸楚,他刚认识妻子的时候,就被她家中二十多个下人管家吓住了,他从未见过那么气势凌人的大小姐,但结婚这些年,他们生活的质量一降再降,她从未抱怨过,仿佛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
她看似刚硬,却永远都是妥协的那一个。
“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林涵芝摇了摇头,她收回目光,喃喃地说:“也不知道棠棠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落下功课,没人看着她,又要偷懒了……”她声音很轻,要很仔细才能听清楚,车子的轰鸣声将她的声音吞没了一半。
方廉新微顿了顿,忽然笑了一下,说:“有宋晔呢,不用担心。”
林涵芝皱眉,侧过头却看见方廉新头上的白发。
她慢慢地收回目光,说:“你就那么相信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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