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唏嘘不已,所有恩怨好比昨日黄花,皆消于风中。
“干娘篮子里的是甚?”
吴婶子一掀盖面的蓝布,“去村里收了些鸡蛋做把慧娘吃。她眼下身子越发重,吃食上不免小心。”
“干娘要鸡蛋,自来我家取,多得是,何需费那银钱。”
占喜不悦地剜她一眼,拉着人进了灶间。桌上壁角处,满满登登整一瓮。小心翼翼地接下臂间篮子,挑了二十多个放进去。
“窝棚每日最少能捡五个蛋,家里四口人,紧着吃也吃不完。瓮子底下的存了约有半月余,久放易坏。”占喜按住吴婶子推拖的手,“干娘权当帮帮忙,坏了也可惜不是。”
“行,此番我承你的情,回头等你生小子,定让慧娘给你制一叠小衣送来,当谢礼。”
“呵……以后再说,我不急。”
吴婶子只当她害羞,笑着打趣她两句,便告辞归家。临走前,自袖袋掏出个红线裹身的姜黄庙符。
“这是我托人自青城山顶的观音庙里请来的,求子甚是灵验。你将它压在寝枕下,他日必佑你诞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替赵家传宗接代。”
“实也不必。”
占喜如接过烫手山芋,将那劳什子求子符胡乱塞进衣里,看也未看一眼。
“得了,你回屋吧,我走了。”
提提压手的篮子,吴婶子走出院子。
占喜摸着袖中的庙符,到底如愿小心供放。置于软枕下,是万万不能的,只藏去壁橱深处,眼不见为净。
神明在上,何人敢肆意而为。
占喜做好晚食,也没见三人归家。站在村道上,抻着脖颈等了半晌,终于看见远点骡车悠悠归来。
“今日晚了,可是有事?”
占虎觑了赵有才一眼,后者微不可察摇摇首。他领悟,道:“夫子放课晚了半刻。”
“去净个手,好用饭了。”
“哦。”
看着眼前转身进屋的背影,占虎张张嘴想要喊住,后又忍下,拎着书袋回了屋子。出门时,菜饭已摆上桌。
两素两荤,皆是惯常吃的。
鲜蘑炖肉、腊味合蒸、清炒时蔬,还有一个仔虾焖蛋。
小家伙吃得狼吞虎咽,占喜拿着箸筷轻阖向他碗沿,低声道:“吃慢些,没人同你抢。”
占虎向来听他阿姐的话,速度果真慢了下来。费力咽下包了满嘴的饭菜,他嘿嘿笑道:“学里的饭食可比不上阿姐做的。晌食勉强用了小半碗,下半晌未歇课,我就饿得腹中打鼓。”
“不是给你备了糕,怎么还会如此狼狈。”
占虎顿了顿,耳廓不觉漫上浅绯,嗫嗫嚅嚅地小声应,“那也不够啊。”况也不是他一人吃。
他食量向来大,自来了赵家,更不拘着,占喜哪知其中端倪。
“明日给你多备些,总饿着肚子也不好。”
“谢谢阿姐。”
占虎歪身靠在她肩头,亲昵地蹭了蹭。
“油嘴滑舌。”眼光不经意飘向对面两人,见之在不改色地用着饭,占喜面上微微有些热意,“吃完了去温习功课,莫贪玩。”
“我晓得的,阿姐。”
七岁上的小子,正是猫嫌狗厌,坐立难安,易跳脱的年岁。他自进了学堂,每每归家,第一件事,即与课业有关。占喜见状,甚是欣慰。
收拾完灶间,占喜端着洗漱用水进了东屋。
此时,占虎正伏在方桌上,聚精会神地练大字。葳蕤烛火,摇曳斑驳的轻影。
占喜认得几个字,却不大懂,字里行间的平折点捺,需用心到这地步。屏心静气地在旁观看良久,生等占虎搁笔停了手,才敢说话。
“这字可越发写得好了。”
煞有介事地点评,引来小家伙自得一笑,“那是,夫子每日都夸我。不像福顺阿哥,只有挨骂的份。”
“你只需管好自己,知晓此次机会来之不易,慎重待之。阿姐不奢望你求功名争利禄,自在快意,最为重要。”
占虎神情难得地肃然,漾着不于同龄稚子的诚恳,斟字酌句道:“我定不负阿姐期望。”
占喜柔柔抚向及至她眉目的发顶,曾几何时,只会躲在身后哭闹的小家伙,眨眼之间,逐渐迈向壮硕,试图给她圈囿一方净土。
轻笑着,浸透巾帕,给他擦脸,漫不经心地道起今日发生的事。
“阿姐一意孤行,未征得你的意见,断了与二叔家的亲近。往后,你日子怕是要艰难了。”
占虎到底姓占,是占家大房的顶梁柱,根在桃花村。成年后,免不得要归去支撑门户。占喜今日所做所为,连带着他,一并为人诟病。不孝尊长的帽子一经扣下,想摘除,必要花费一番功夫。
只眼下无法顾忌太多,畏首畏尾,只会得来变本加厉的欺压。情意,最是经不起消磨的东西。她赌不起,也不想赌。
占虎读出她眼里的自责,顿默片刻,回握住顶上微凉的掌心,“阿姐做事只管问心无愧,虎儿什么都不怕。”
“好,此事于你通个气。自明日起,避着些占福顺,他这个人,向来不辩是非,以二婶的话唯命是从。”
“阿姐放心,阿爹今日耳提面命,同我说过几回了。也找了夫子,让他在学里多多照应。想来福顺阿哥不敢。”
“如此甚好。你……”
“喜儿,还不来歇息,晚了。”
门房打开,赵寅着中衣过来,面无表情地拉起占喜的手,顺带扔了握在手里的湿帕。旁若无人地关门,回了新屋。
占虎气闷,猛朝紧闭的门扇,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高举半空的手,无助地疯狂乱舞,以表达对赵寅此举的不满。
“你先稍等等,我去将汤药端来于你喝。”
不等回拒,占喜去灶间端来早早煮好的补药。
“我无病无痛,喝什么汤药?”
古井无波的深邃孔膜中,蕴着垂头丧气的颓然。削薄的唇角,微微落下,倚在床头,浑身抗拒。
沉色药汁,在占喜手中晃了晃,她柔声安抚道:“干娘怜你月前伤了身子,特买来给你补气的。我掰了半片糖块搅化在里头,应该不苦。你尝尝?”
是不苦,就是味儿有些冲鼻。
方四月,晚间仍沁着凉风。占喜裹紧身上薄被,不多时,便被横来的大掌扯退。如此反复,她觉事态不对。
悄然睁眼,只见昏黄烛光下,身侧的赵寅似浸在水中,浑身透湿着汗液。
占喜探手抚向额际,掌心沁凉一片。她陡然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受寒。
掌心攀上肩头,轻轻摇醒他,“寅哥……寅哥……”
赵寅迷蒙睁眼,带着半梦半醒的哑然,神情疑惑道:“怎了?”
“你身上衣裳都湿透了,当心着凉,去换件干爽再来睡。”
“哦。”
占喜要起身帮他找衣裳,被一把推了回来,“外头冷,我自去,你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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