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两日,地里积了不少水,泥泞难行。空气中,也四处洇着潮润的气息。
看着田里刚过一半的活计,不少村人望天皆叹,乞求老天帮忙,停了这场无休无止的春雨。
经雨洗过的苍穹,分外清明,透亮透亮的。
这不,天将将泛起一丝亮光,艳阳便露了头。村道上,一下子喧闹起来。三两成群,赶牛扛犁,不约而同往地里去。
就连平日里不沾泥水的妇人,也破天荒地同自家男人下了地。
赵家院中,刚抱来的一窝小鸡崽,在窝棚里咯咯咯地整日整日嚷个不停。
占喜蹲在门槛处,剁着青翠的嫩野菜叶,盆里倒满细糠,两相混合拌好,划拉去一半倒进食槽里,立时引来黄圆小畜的争夺。
野猪宰杀了,底下空了出来,正好将鸡分成隔两层,谨防大的抢食与对小家伙的无情踩踏。
用过朝食,赵寅他们套了大骡扛起犁,准备下地。
村里的牛,只有那两头,家家户户抢着用。为谁家使用的先后顺序,你争我夺的,没少发生冲突。
占喜这才见识到,男子撒起泼,耍起横来,不见得比妇人好看多少。不过端着个面子,不轻易显露,若为利益驱使,能叫你瞧见真真儿的,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
偏还喜爱站在道德高处,对最亲的枕边人指指点点。
赵家有大骡,不少人求到门上来,皆被赵有才挡了回去。只因不止家里的五亩地,桃花村还有三四亩,占虎名下的地,等着一道犁。若按这个时辰来,还不如等村里的牛还来得快些。
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他们不舍。
虽说这个大骡平日里脾性躁些,好歹没发作过。了不得撅走不光鲜的枯菜叶,再喷你一脸口沫,龇牙咧嘴幸灾乐祸地笑一通。其他大多时候以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劲头,俘获了赵家一众人心。
今日他们要去桃花村,对外声称三四亩,实则占虎名下的两亩地,估摸着进程,不出一个半时辰可完成。剩下便能安心归来,犁自家的。
占喜把家里一应料理了,又转身去灶间装好三人要用的晌午饭,便锁门坐上了骡车。
三人坐在车上,一时只闻大骡鼻端轻嗤,占喜下意识地瞟向车架前方的赵有才。
两方高大的身形,似屹立不动的巨峰。
俗说话,伤筋动骨一百天,现两月未满。其间,他俩也没乖乖待在房中修养。
她不知赵有才身子恢复的如何,问他,总是得来千篇一律的‘甚好’。
反观赵寅,每每当她问起,这个高出她一头的男子,总歪歪缠缠地磨进她怀里,要拥又要抱,口中一叠声地唤着哪哪都疼。
占喜起先当了真,专注且细致地伺候过两回。心里虽有疑惑,只当是他转移痛楚的法子。次数一多,她留了个心眼。在他迷迷蒙蒙时停了手,见清润眼波中,漾着要事被打断的不快和茫然失措时,占喜心底陡然升起小小的愧疚感。而后又快速被他的连篇谎话压下,威言加恐吓,才让他吐了真言。之后,占喜再没理过他。
赵寅心里委屈,不顾青天白日,拖了她进房,抱住纤瘦的腰身,哼哼唧唧地磨缠。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乱七八糟的鬼话,大多都是占喜没听过的混话。她气不过,也叫他闹了个脸红。
直到那槐硕似山的男人,抬起晶莹润亮的眸子,带着无限的委屈和浓稠的情意凝视她时,占喜心口好似瞬间塌陷一块,堵住了,任什么都疏解不了。
就这样,她默认着他的无理取闹。
说到诓骗,她也不是纯然的心思。吴婶子与魏慧娘的话,在她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迹。约摸心里是愧疚的,她就像一个卑怯的懦弱者,躲在阳光明媚的温暖里,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旁人的奉献与付出。
遗传,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她一再地为自已开脱,辩解,寻找最光鲜亮丽的理由。
“喜儿……喜儿……”
占喜脑中闪过帧帧片断,她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赵有才喊了几声,没得来回应。他不由得地转身又喊了几回。
“喜儿!”
“啊,爹,何事?”
占喜回神,僵麻着头皮迎上赵有才略显不耐的神情。
“你家地在何处,直接过去。”
“哦,往东走小半里路,见着傍水的那两亩就是。”
昨日,他们一致认同,默默做活,做完就回,决计不进占老二家。就连占老汉那里,占喜也没提前打过招呼。
占老汉是个礼数足的,亲家远到而来,不进家门用口茶,吃顿饭,总说不过去。届时,免不了要去占老二家。他家里还留着两亩地,加上占老汉的一亩,共三亩。家中来了免费劳力,哪有弃之不用的道理。
之后种种,不管下秧还是田里的一应管理,直至收秋,没得全数落在赵家父子身上。不光占喜没脸,占老汉的脸,也要叫他们丢光。
不过几月没来,地里的荒草只比赵寅矮了半头。占喜无语凝噎,她不光对不住占老汉,也对不住自个儿的爹娘,阿弟。
好好的良田,竟叫那一家子,霍霍成这幅鬼样子。瞧着不像荒了一个冬日的,倒像是荒了几个年头。
村里哪家人走过看见此番景像,不心疼地摇头。
本来,秋收过后要种冬麦,只过去岁粮种不知为何较以往涨了二十个铜钱一斗,再问收价,却比往年要低。周边三四个村正互相询问商讨几回,皆认为此买卖不划算,不如空置一年,看看来年光景。
乡里没新粮收,城镇铺子陈粮又卖不出,不得不改调粮价,来稳固生意。
果真,今岁粮价又重新回归正途,那些懊悔没种冬麦的,纷纷吐出一口气,暗自高兴去岁村里的高明决断。
地头闲置几月,不仅不用担忧麦收时天公不做美,也给足了村人春耕的时间。
临地有几人,闲闲散散地扬着短鞭赶牛耙地,嘴里哼唱着小调,甚是悠闲。
离得远,占喜不怕被人瞧清。搭着手,把车上东西拿下放稳妥,一方靛青色布块包裹着的篮子,浅口处鼓鼓囊囊的,里面装得全是吃食。
犁地如何运作,占喜闭着眼睛也能说出一二三条道道来。自去了赵家,田里的活计,从此与她无缘。
眼瞧越发细腻光滑的纤指,占喜心头顿时如暖流淌过般熨帖。
赵寅足跛得厉害,加之地里到处洇着水,湿滑泥烂。他一脚深一脚浅,自泥水里费力地拔出那只行动不便的脚时,犁地的动作有瞬间停滞。
占喜目光全加注在他身上,怎么察觉不出眼前人的窘迫。她扬着笑脸迎上去,帮他擦去面上沁出的密汗。
赵寅神思迟缓,在此刻,他却心领神会地朝占喜笑了笑,似懂得她面上笑靥里的心疼与爱护。
农时多忙,眼下没有闲暇悲春伤秋,亦或互诉衷肠。
占喜及时抽身。回转的刹那间,一个没当心,她后仰着倒进赵寅怀里。两人滚作一团,摔进烂泥里。
忽而,喉间是再抵制不住的大笑。
爽朗的笑声,冲破天际,划过九霄,肆意畅快。
纠缠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情意和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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