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竹影摇曳,临窗下栀子团簇,凉风送爽,将一树浓郁的香气全部送进了竹馆中。
两个垂髫童子半跪在地上,一边一个打着扇子,馆四周的盒栏,有上好寒冰,散发着白雾气消着暑。
空气中混杂着药味萦绕,一身烟罗软轻纱的卿玉晓侧躺在上面,青丝铺枕,睫毛半阖,云织薄毯盖在胸前,顺滑如水波。
离她不远处,鬓角斑白的老先生,眉头紧皱,身上的衣衫汗津津的,正闭气凝神地研磨药粉,不时用那把金丝小秤上量量,狼毫笔微动,快速记录下一些数字和药名。
“那小子也是倔,换完血坚决不肯用千虫蛊,我看他几时死……”乌先生边写边开口。
卿玉晓眉头微皱,睫毛忽闪两下睁开,鼻腔里哼出一个应答声:“你说谁死?”
“送你来的,神域门那小子。”
“师父,她醒啦。”个子略高的童子,一下爬起来,跑到老先生身旁,扯住他的衣袖喊道,“门主送来的人醒啦!”
乌先生面色不悦,瞅着衣袖上那双小胖手,沉声训一句:“白云,说多少次了要稳重,还是这样毛躁,多学学包子。”
被叫做白云的童子,吐吐舌头缩回手:“哦。”
“包子啊,我腰疼,给少帮主揉揉。”卿玉晓可怜兮兮地哀求着,翻身趴在竹席,直喊哎哟。
包子嘟嘟囔囔,极不情愿地靠过来:“少帮主,容少爷为了救你,差点搭上半条命,你还喊。原本他服千虫蛊的药引能缓解毒性,可他坚决不肯,这会儿刚走,你们到底怎么……”
闻言,卿玉晓一把推开近处的包子,刷地跳下榻,踉踉跄跄向外跑去。
“跑啦!跑啦!”白云揪住老先生衣领,着急地大叫,几步追出门去。包子也吓了一大跳,盯着地上的布鞋
“鞋子,还没穿呢!”白云咋咋忽忽大叫,包子抬头,只看到远处的人蹿进假山后面。
卿玉晓奔跑在回廊上,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容无阙!你出来!”
远处绿水悠悠,水中央伫立着一座圆木水阁,四面挂满珠帘和轻纱,湖面上的风吹起水纹,吹动水阁中的层层纱帐。
“找到你了。”卿玉晓喜呼,想也不想就朝水阁冲去。
水阁中央,扶栏上躺着一名白衣少年,拿着一柄银色小酒壶啄着,旁边散落些晶莹的葡萄和剥了一半的莲蓬。
“师叔!快抓住她!”
白云跟在后面,紧赶慢赶气喘吁吁,看到靳越,仿佛见到救星。
怎么是他?
卿玉晓突然刹住步伐,一下没把握住重心扑向齐膝的栏杆,“噗通”水面砸起一滩水花。
霎时间白云的惨叫声回荡在半空:“她跳湖啦!救命——”
“我……咕噜噜……不会游……”
水面上的双手挣扎呼救,很快无力地沉下去。
酒壶哐当一响,只见一条黑影紧跟着跳了下去,水面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瞬间两人消失在湖里,只有那不平复的波纹,提醒着水下还有人。
这时包子已经赶了过来,白云撅着嘴拉扯道:“包子包子啊,他们会不会死……”
包子趴在栏杆上,往下探身子张望,想了想,丝毫不为所动,“靳先生医术不凡,没关系。”
身后传来乌先生的大喝:“他是医术不凡,可他不会水!”
包子回头,疑惑地问他:“真的吗?”
白云摊开双手,耸耸肩膀:“不知道。”
随后,两人惊叫一声,大喊“救命”。
水风习习,水面一阵响动,乌先生飞身过去,一手抓起一个拎出水面,寻到一个低处,脚下踩着石头一蹬,借力飞身到水阁内。
“好了好了,救上来啦,没事了。”白云拉着包子奔过去。
卿玉晓打着喷嚏,瑟瑟发抖,外面太阳大,这蕖湖引的却是高山冷泉水,水下冰凉刺骨。
靳越咳嗽个不停。
乌先生无奈地给她和他灌输真气,包子和白云紧张地盯住两人惨白的脸,待他们面上有红润之色,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靳越注视着她的眸,那里面写着疲倦,发笑:“你还真是不要命,不知水深就往下跳。”
乌先生冷哼:“你还是管好自己吧!”
卿玉晓衣服湿透,湿透了衣服裹在身上显出柔美曲线。她哆哆嗦嗦地抖得像个筛子。
“丢人现眼。”乌先生衣衫一闪,沿着来路踱步回去。
“嘿嘿,师叔,师父担心你们呢。”白云两眼放光,捂嘴偷笑。
“他——啊秋——叫什么名字?”卿玉晓颤抖着指向眼前的靳越,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你问师叔吗?”白云截断包子欲言的话,骄傲地答道,“靳越,师叔可厉害了,他呀是神医……”
卿玉晓瞪圆眼睛:“你就是靳越,我以为那个老头——”
“乌先生是我的晚辈,医家以医术论辈分。”靳越盯着卿玉晓,嘴角浮笑。
“容无阙呢?”她明显感觉到身体那股冷寒之气消失了,她看向手腕上的细长金线,“这是什么?”
“缝制伤口的金线,你和容公子手腕上都有。”
“我们换过血了?”她愕然。
“是。”靳越答,“不仅如此,他还让我把北狼神的毒转到了他身上,原本千虫蛊对他的毒有吸噬作用,不知为何,他执意不肯种那蛊虫。”
卿玉晓知道原因,因为她不信他,他便不借那蛊虫的功效。
靳越说完,把一物递给她:“紫玉露,他叫我给你。”
她冷笑:“不是你写信要我偷的吗?靳越,我那夜收到的密信,是你写的吧?你叫我防备容无阙,利用北狼神假扮中了狼毒,自然会探出他真面目。”
“对不起,我只是不信神域山庄的人。”他望向远方,眼神忧伤。
“北狼神兽在哪里?”
“跑了。”
……
入夜后屋子里很寂静,久久阁内笼着一汪烛火,风拍打着竹叶,在纱窗上映下斑驳的影子。
容无阙来时已经很晚了,孤寂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门前赤奴打着盹,发觉到容无阙走近,连忙屈身作揖,容无阙示意他不必多礼。
“她怎么样?”清冷的声音响起,辨别不明情绪。
赤奴醇厚的声音答道:“乌先生看过,没有大碍,倒是您,多保重?“
“有北狼神兽的消息吗?”
“不曾。”
“继续找。”
“是。”
窗外竹影有点冰冷,容无阙站在门外廊下,一溜风儿吹起他的鬓间墨发,背影寂寥:“老西吴王召我跟随华夫子去洛暗,拉拢穆琊川,实际上是命我在洛安暗起楼阁,扩大西吴的势力,锁住洛安的商业命脉。神域山庄我暂时交与你和乌先生。”
“可是门主,西吴王已是风烛残年,你以大司马身份替他筹谋多年,有必要为他这么鞍前马后吗?”赤奴不解。
“不是为他,是我欠一个人的。”
冬至是西吴王唯一的皇子,但因为曲杀歌的缘故,他无意朝政,当年的大火案虽是穆家犯下的陈年旧案,但这事因容谦而起。
何况穆琊川未死,他欠曲杀歌一个交代,也欠冬至一个交代。
一番机密,容无阙这样平白直叙出来,赤奴已经全身生凉。
这摆明是去当细作,爷说得轻巧,商业封锁这种事没个十几年,谁能做到?尽管门主天生聪慧过人,但是这任务太艰难,太机密,也太冒险,就算有神机妙算的华夫子,但穆琊川有多疯他是有所耳闻的,赤奴后怕,牵扯太多,一不留神就会丢掉性命。
话说回来,四国纷争本与神域山庄无关,为什么要淌这样的浑水呢?
“赤奴,有时候追求自由,需要付出代价。”容无阙说。
赤奴依稀间记得,容无阙是神域山庄的少主的身份暴露,五岁那年被仇人绑架,面对敌人的威逼厉喝,他竟然不哭不闹,手心被刀划出血,他也不喊一声疼。
后来师父救回他,坚决要他杀掉那几人,一直隐忍的他像是崩溃了,满头是血地冲出来,三天不吃不喝晕厥过去。
赤奴进去查看,屋内惨不忍睹,浓浓的血腥味令人作呕,之后的容无阙彻底变了一个人,仅在一夜之间。
“我跟您去。”
月光凉白,照着廊下惨白的空地,坚定的声音,如鼓槌敲在心上,醇厚低沉的男声,定定地响在深夜里,似要劈开一荆棘的寒光。
容无阙微微一笑,嘴角温和,他最近似乎越来越喜欢笑,静静地摇摇头轻斥:“调动玄机门和影卫的腰牌我给了阿玉,你留在山庄保护她,别人我不放心。”
他递出门主令,不容拒绝的语气。
赤奴沉默不语,风骤然大起来,月光晦暗不定,他双手接过那方令牌,只觉得它重于泰山,重得烫手:“是。”
弯月穿进云层,昏暗的灯光有着脉脉冰冷,灰影自窗格前摇晃不定,容无阙整个人包围在阴暗里,他眼中情绪不明。
赤奴只看到眼前墨服衣摆消失,容无阙转过身子抬步下台阶,步幅不快,有些沉重。
赤奴张张嘴,看着那个背影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吞进肚里。
外面的人声和脚步声远了,卿玉晓侧卧在榻上,漆黑的眼眸如闪亮的星,一些记忆碎片在脑中横冲四撞。
“大师傅,不要……”
“跟你母亲一样是个狐媚子!北狼神没有你这种叛徒,巫师,动手!”
“啊——”
寒意和刺痛从脑子进入心脏,之后是混沌的黑暗,野兽的嚎叫,蛇信的腥臭,撕裂的血肉,一切变得慌乱起来,这种失去的感觉太熟悉。
“人人都想利用我,可我怎么甘心呢。”
是哪个北狼神的声音。
卿玉晓捂着嗡嗡作响的头颅,一把掀开被子,赤着脚跑出去,碰地一声门被拉开。
夜风吹起她满头青丝,红唇笑了,她向前方奔去。
“站住!”赤奴怒喝一声,惊动了前面的容无阙,来不及回头,腰身一紧,一双手用力圈住他。
容无阙被撞得微微踉跄。
“阿玉这是做什么?”容无阙冷冷道,一双眼睛迸出惊心的冷意。
卿玉晓俨然失笑:“不是要走吗?一个离别的拥抱而已。”
胸膛一痛,容无阙凌空五指成拳,轻笑一声:“舍不得我?”
卿玉晓不满地皱起眉头,仰头逞强道:“为什么不服蛊虫?”
“怕有些人总是恶意揣测我。”容无阙扔下她大步流星离开,卿玉晓看着他恼羞成怒的背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下次我没这么容易原谅你。”
声音远远传来,卿玉晓注视着他。
“什么时候回来。”
“你想我的时候。”
“我可不会想你。”
“如阿玉所愿,我就死在穆琊川宫中。”
“好啊。”
听到这句话,走了一段的赤奴,大步走回,目光如炬,恨不得在卿玉晓身上凿出几个血洞。
“谁叫你们背后嚼舌根,我那会儿起来,刚好听到了。”
烛光照着卿玉晓的眼,赤奴长剑一挥,卿玉晓吓得闭上眼睛,下一秒腰带被钩住。
赤奴拎起她:“刀剑不长眼,姑娘嘴巴最好消停会。”
卿玉晓听凭他动作,愣愣看着他,伸出一根食指,视死如归:“最后一句话。”
“讲。”赤奴不耐烦。
“我叫霓荼,我的主线任务是匡扶正义,统一四国。”
赤奴环视四周,眼光落在屋檐远处一根高大的楠竹上。
“喂喂喂啊——”空中传来惊慌的惨叫,赤奴长剑一出,卿玉晓被毫不留情地甩上半空,稳稳地卡在竹桠中间。
“你这奴才,对姑娘能不能温柔点。放我下来——我恐高啊——回来——你给我回来——我跟你没完!”
“姑娘还是吹吹冷风,想清楚什么人是真心待你好!”赤奴扔下这句大逆不道的话,瞬间消失。
头顶黑漆漆,手指有些冷,卿玉晓抱着双肩,头顶的夜色一伸手仿佛可以触到,张开握住的全部是空气。
卿玉晓望向黑暗,,她这是做什么?还回忆奢望什么呢?都是些化为灰烬的东西罢了。
嘴角苦笑,鼻尖微酸,记忆腐烂在内心里,她紧紧闭上眼,脸色苍白。转而,她卯足力气,撕心裂肺地大喊。
“赤大哥!我错了!你什么时候救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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