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的囚车,行在崎岖的道路上。
车轮辘辘之声,带着些许尖锐。
夜色渐深,寒冷的风更显刺骨。
囚车中,麻木的百姓们紧紧缩在一起。
他们裸露着枯黄的皮肤,一个个神情麻木,在呼号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在。
那古怪的老妇人,在被魔民抽了一鞭子之后,似厉鬼般嚎哭了一阵,就独自缩在了囚车中另一处角落里,不时对顾青投来渗人的目光。
这目中中,似带着几分嗜血与贪婪的意味。
仿佛顾青并未是一个人,而是某样珍宝。
顾青并未再理会这古怪的老妇人。
他坐在冰冷的囚车里,并未凑向聚在一起的人堆,任由寒风撩动着衣衫。
这囚车内的百姓,总共有一百一十三人。
其中有小部分缺胳膊断腿的百姓,伤处只是简单的包扎了一下,有不少已往外流出红黄的脓血。
最严重的那几人,已是奄奄一息,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要不行了。
余下的百姓,虽说是四肢健全,但也大都是面黄肌瘦,然事无绝对,还是有那么六七人满面红光、身宽体胖,一看就非穷苦人家出身。
有窃窃私语之声,从聚集在一起抵御寒风的人堆边沿,细微的传来。
“爹,这些怪物要把咱们送到哪啊……”
这是个很是健壮的少年,凑到了自家同样健壮的父亲耳畔,出言问道。
少年的父亲身似门板,高大的身形,站起来怕是能顶到囚车的顶部,闻言眉头紧皱,回了一句:“唉……那些仙师都被打跑了,咱们去哪还不是由这些怪物决定?既来之,则安之吧,能活命就行。”
“听说隔壁村,已被这些怪物杀绝了……”那健壮的少年嘴唇有些发白,“这些怪物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长得比传说中的妖怪还凶!”
“那些仙师还没撤走的时候,为父听他们说,这怪物乃是‘魔族’,就是那些魔门的邪师,讲这些魔族引进了大陆……”少年的父亲说着,想起了自己惨死魔族蹂躏下的妻子,神情间闪过一丝痛恨。
“呵,那些仙师平日里呼风唤雨,威风的很,临走时也不忘带走自己的血亲,怎么不将咱们也一起带走?还有那魔门的邪师,就更不必说了……这些个修行之人,没一个好的,全是狗杂种,呸!”
少年的父亲,骂了一通,依旧愤愤不平。
“说得好!那些狗娘养的仙师,平日里咱们那么供养他们,敬着他们,关键时刻他们却自己跑了……”
“听说那些仙师的法器都厉害得紧,怎么就不能把咱们一起带走?”
“杂种狗仙师,真是白供养他们了,还不如养条狗,再让老子瞧见,定要淬他一脸唾沫……”
“吴老六,你莫要吹屁,见了仙师保管你这墙头草跪得最快,喊得最谄媚,你的嘴脸当老娘不知道?”
“……”
一时间,囚车内的百姓们云集响应,却又很快将话题岔开,插科打诨了起来。
众人面上本来麻木的神情,略有松动,极为短暂的,自无底洞一般的惊慌中逃离,气氛变得火热。
可寒风越发凛冽,如冬日的刺骨之凉水,不过几息的时间,就将众人热情浇灭。
囚车内,再次恢复死一样的寂静。
四五息后,包括最先开口的那对父子,在内的所有百姓,都已安静下来。
一双昏黄的眼眸,静静注视着黑夜,扫过囚车由两种色泽圆木构成的栅栏。
观此栅栏色泽,新旧一目了然。
崭新的木茬,其色泽,是一种透着些微青的白,凸出的高矮不一,大小不一,自囚车的顶端冒出,在清冷月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
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再无月光落在这些崭新的木茬上,一片雪花飘落而下,顾青四周的温度,也低到了一个足以短时间冻毙凡俗之人的程度,囚车内的众人似已被冻僵,就连颤抖都无法发出。
顾青倒是并未有被冻僵之感。
毕竟,他的这具身躯,不止修炼了十地化圣诀,将古魔之躯分身炼入己身,达到一地境界,还经过百余年灵力的淬炼,即便是属于‘精’的部分收敛入体,可依旧较之寻常人强出百倍不止。
前方密集的蹄子落地之声,于此时休止。
囚车在‘吱嘎’之声过后,也是停了下来。
而后囚车简陋的门扉,就被打开。
随即,一只狰狞如鬼爪的紫青色大手,就探了进来,这只紫青色大手似犹豫了一下,这才一把抓住了顾青,将顾青朝着囚车外拉去。
胖魔民费井,面上的独眼上下打量一阵顾青:“你这人族乞丐,倒是好运。”
费井出口之语,乃是魔族的语言。
顾青并无法听懂。
但顾青观瞧着费井,那张奇异面颊上的神情,觉得此人拉自己出来,应当并非是要对自己不利。
于是,顾青按下动手的想法,任由这胖魔民费井大手一挥,将他丢到了一旁。
嘭!
顾青重重的摔在地上,所幸地上的积雪够厚,他才并未受伤。
他从地上爬起,看着没入积雪的小腿,目光朝着四周扫了一圈,便发觉,这是一片林场,只是这里的树木,树身俱是呈现紫黑之色。
一个抱着膀的人族,大口啃着骨头,踏着积雪来到顾青的身侧。
这人族满脸的胡须,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身形高大,体魄强健,往那里一站,就犹如一个大火炉,他上下看了看顾青,点点头。
“乞丐?哪里人?”这大胡子出言问道。
顾青看着这大胡子,刚要回应。
便察觉到了体内的变化。
他隐藏、收敛的灵力,竟有种将要被生生抽出之感!
所幸他所修大五行凝真妙法,对于灵力的收敛,足够的彻底,才并未直接抽出。
可虽未被抽出体内灵力,顾青还是不得不分出大半儿的心神,极为精细的,操纵身躯的每一节骨骼、每一寸血肉,抵抗着这种莫名的吸力。
“业国,淮宁郡。”顾青低头回应道。
“淮宁郡?那里我可也去过几次……”大胡子啃下一块骨头肉,点了点头。
就在这大胡子,与顾青交谈的同时,又一道黑影,被抛了过来,嘭的砸在地上。
这道身影飞快的起身,就朝着囚车冲去。
“父亲!”
健壮的少年叫喊着。
少年并未冲到囚车旁,就被一个目露凶光的魔民,用巨大的巴掌打在了头颅上!
呼!
伴随着囚车里传来的一声浑厚惊呼,这少年的眼前一黑,随即健壮的身形就被打得在半空转了几圈,一头栽倒在了积雪当中,生死不知。
胖魔民费井,看着这少年,面上独眼眯了眯。
他本来已将大手,抓在了这少年父亲的身上,可心中却是改了主意,又将这少年的父亲放下,拉住了少年父亲身侧的面黄肌瘦女娃。
这面黄肌瘦的女娃,脸上刚泛起惊慌,就被胖魔民费井拽了出来,也朝着顾青身侧的雪地丢来。
嘭!
女娃落地的声音,较那健壮的少年,就轻了许多。
她也是赶忙自没过身形的雪地中爬起,浑身颤抖,惊慌的扫了眼四周,眼含泪水的看向那囚车。
胖魔民费井,将囚车的简陋门扉关上,看也不看路旁的顾青等四人。
他翻身上了一侧等待到有些不耐烦的异兽,异兽打了个响鼻,吹起积雪飞散,驮着他朝前行去。
沉闷的蹄声再起,一座座囚车继续前行。
苍茫的雪地林场中,只剩下顾青等四人。
大胡子啃完了手中的大骨棒,将之随手丢在一旁,瞥了眼一旁面黄肌瘦的女娃。
他走出几步,一手拉起那栽倒在雪地里,被魔民一巴掌打得七窍流血的健壮少年。
随即,他同时对顾青与那面黄肌瘦的女娃开口:“你们三人幸运呐!不用直接送去给魔族献祭大魔天的祭坛,当剜肉刮骨的血食。”
顾青的神情微动。
“幸运……”那面黄肌瘦的女娃,咬了咬嘴唇,看着一旁雪地里的大骨棒。
大胡子一手拖着那健壮少年,来到这女娃的身前,伸手捏住了女娃的下巴。
这面黄肌瘦的女娃丝毫不敢反抗,也没有反抗的力气,只是那瘦小的身子,0颤抖的更剧烈了。
“底子还不错嘛……可惜老子也并非此道中人。”大胡子放开了兽,就朝着一侧走去,“这片林场的处于魔族将天生地长的灵脉,转化为魔脉的祭坛旁,很是奇异,故而那些魔族的魔怪、魔将,怕体内的魔元力被吸干,都不敢过来,就连魔民都不能在此久留,因此地会吸走生灵的生气。”
顾青并无犹豫,紧紧跟上了大胡子。
那面黄肌瘦的女娃,也跟在了后面。
“这破地方,按理说什么生灵都无非存在才对,可不知为何,竟是长出了一种堪比三阶铁木的树木,实在是炼制法器、魔器的好灵材,那些魔崽子们,自然是不肯放过,于是就抓一些低阶修士……”
大胡子说到这儿,突兀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儿,他瞥了眼身后的两人,才再次开口:“呵呵,和你们这几个凡人又有什么好说的……总之,在此地苟活的日子里,就好生伐木,每三日会有魔民送来一批干柴和兽肉、清水。”
此言出口之后,这大胡子就沉默下来。
他一路带着顾青和那面黄肌瘦的小女娃,穿过一株株形状奇异的紫黑色树木,来到了这积雪覆盖、银白一片的林场中,一片空地当中。
这片空地有许多或粗或细的树墩子,和一座占地有十几丈方圆的木屋。
木屋的一侧,是一个巨大的仓库,仓库的大门敞开,可见其内一侧,堆着许多干柴,和一桶桶的清水,悬挂着一扇扇的兽肉,另一侧,则堆着许多紫黑色的木材,这些木材堆积在一起,散发着浓郁的紫色氤氲,很是引人注目。
大胡子径直走过仓库旁,来到木屋前,推开了木屋的房门,顿时一股热气喷薄而出,令顾青眉头一挑,那面黄肌瘦的女娃更是向往不已。
“你们三个随意找地方休息便可,你们初来窄到,每半月伐上六棵树木便可,斧子在那堵墙边上。”大胡子带着顾青与女娃进屋,指了指一侧墙边,便较拖行一路的健壮少年,甩到了身前,噼里啪啦打了一顿巴掌,将之打醒过来。
顾青与女娃一进屋,目光就被一侧墙边堆着的几十具尸骨所吸引。
“啊!”
顾青似吓傻了一般,反应不大,那女娃则吓得惊呼了一声,退后几步。
“这是我的一些师兄弟,和在这林场中被吸干的凡人尸骨,不必大惊小怪。”大胡子扣了扣鼻孔,毫不在意的说道,他不去管那在他一顿巴掌之下,悠悠转醒的健壮少年,起身就朝着那堵墙走去。
他将一柄大斧拿起,扛在了肩头,打个哈欠说道:“今日老子的份额被本来已是做完了,但你们几个好歹与老子同为人族,那老子就大发善心,带你们一次好了,扛着斧子,跟我走。”
说着,大胡子就朝着门外走去。
顾青不发一言,也绕过那堆尸骨,来到墙边,伸手攥着了一把斧子的斧。
他的手中一用力,便将这略显沉重的斧子拿起,而后佯装出一副吃力至极的模样,将之扛在了肩头。
“你这乞丐瘦挺瘦,这力气倒是不错。”大胡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古怪。
“早年间,也练过些许武功。”顾青将脸色涨红,勉强一笑,出言回应道。
那健壮少年七窍流血的从地上爬起,三步并作两步,挡在了大胡子的身前,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我父亲呢?告诉我,我父亲在哪里,你若是不说,今日我就……”
嘭!
健壮少年说着,就去扯大胡子的衣襟,却是被大胡子一脚就踹飞了起来。
“呃……噗!”健壮少年倒飞出去,喷出几口血,撞在了这木屋的门上。
“没死,也不想死,那就爬起来跟老子走。”大胡子满眼漠然的走过健壮少年身侧,出了木屋。
顾青也是跟着大胡子,走出了这木屋。
那面黄肌瘦的女娃,咬着牙,也勉强扛起大斧,恐惧的看了看那蜷缩成一团,如大虾般的少年,追在大胡子的身后,出了这温暖的木屋。
健壮少年额头豆大的汗珠,不断泛起。
“父亲……父亲去了哪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他身形翻过来调过去,口中不断的喃喃自语,直到眼角余光,瞧见角落的一堆尸骨。
他一个激灵,从地上爬了起来。
“先保住性命再说……父亲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健壮少年来到尸骨的后面,也取来一柄大斧,轻松扛在了肩头,出了木屋。
……
转眼就是小半月的时间过去。
此座林场的雪,似永远不会停下。
地上的积雪,越发的厚了。
林场靠近木屋的左侧,满脸沟壑纵横、眼神浑浊的顾青,抡着斧子一下一下的朝着身前树木伐去。
咚!咚!咚!……
这树木紫黑色的树身,并无树皮的存在,其上冒着些许紫气,质地极为坚硬。
往往顾青一斧子落下,只能将这树身劈出小小的凹陷。
寒风卷起雪粒,在四周飞舞,冻得不远处依旧面黄肌瘦、却也较之先前多出些血色的女娃,和那健壮的少年,一边砍树,一边打着哆嗦。
女娃和健壮少年,穿着兽皮缝制的衣物,歇息之时,皆是不时将目光投向顾青,眼神古怪古怪。
这干瘦的老乞丐,体力竟如此之好……
这半月来,他们二人砍的树,加在一起,也不及这老乞丐的三分之一!
尤其是面黄肌瘦的女娃。
她毕竟人瘦力小,又是个女儿身,这半月以来,也只是砍了一棵树而已。
半日的时间过去,顾青也只是将这棵略显弯曲、如一个人弯着腰的粗壮树木,砍断了大半儿。
“呼……”顾青呼出一口白气,将斧子戳在雪地里,靠在斧子上,在雪地中站定,身上热气蒸腾。
“哇,林爷爷,你好厉害,连着砍了半日的时间,歇都不待歇的!”面黄肌瘦的女娃,也是在这时放下了斧子,攥了攥满是血泡的手。
经过半个月的相处,顾青也算是与这女娃,和那健壮少年,有了些许熟悉。
至于那大胡子,从当日带他们砍了一次树之后,就神神秘秘,与他们没什么接触。
顾青自然还是化名林长青。
这女娃名叫做林菀,健壮少年则叫贺强。
“和你们年轻人相比,也只是耐力好一些而已……”顾青笑着回应,而后自怀里摸出一根骨棒。
他也不在意这骨棒干不干净,啃了起来。
这半月来,顾青已深度适应了当下的状态,尽力将自己是个修士之事忘记。
他似是真的成了一个被魔族掳来座苦力的乞丐,过往跌宕的修行之路,仿佛一场遥远的幻梦。
便在这林场中,他每日除了砍伐树木,就是吃肉睡觉。
在与林菀和贺强这两个小娃娃相处之中,他常常仔细去感受这两人的苦楚,努力将自己融入其中。
渐渐地,他似弄明白了红尘炼心这四字的真谛。
这并非是让一个修士,去人间游玩一通,或是去经历什么情劫,那依旧高高在上,怎算炼心?
炼之一字,不朝着熊熊的烈焰中,去当中走上一遭,又如何能称作‘炼’?
既然踏入了红尘,便要去感受红尘中人的痛苦与挣扎,不做他想,只求明悟。
可他要明悟的,是什么呢?
顾青望着苍茫的雪地,遥看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寒风吹入他裹着的兽皮,带着雪粒划过他的皮肤。
他眯了眯眼,看向自己的双手,心念一动:‘人生于天地之间,便是能活百岁,所历光阴,也不过是须臾而已,天高地迥,我辈修士便是能活上千年万年,然,千年万年的光阴,于天地之长久而言,又何尝不是须臾便逝?’
‘纵是成为结丹修士,甚至成就元婴,又能如何?依旧满目皆是无力之事,回头更是意兴阑珊。’
‘若不见这广阔天地,做一富家翁,早年纵情声色,晚年儿孙满堂,倒也自得其乐,可见了这广阔天地,我又怎甘去做那富家翁?’
‘一入仙路,回头无岸。’
‘都言有修行资质之人,乃上天眷顾,可若是上天当真眷顾,又何必设这诸多关隘、桎梏?筑基圆满,到底该如何圆满?’顾青闭上了双目,拿起斧子,继续砍伐着紫黑色的树木。
踏上仙路,是要求逍遥。
可为这么多的境界、名相所束缚,被这么多的尔虞我诈所影响,被这条路上的诸般无常所裹挟,又如何能逍遥?逍遥二字,只怕到了那真仙境界,也未必能实现!那在仙路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
顾青砍了几下,紧了紧衣衫,目光略显茫然的四顾,看着风中的雪粒。
凡人是这风中的雪粒,身不由己。
修士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或许,只有经历过无数的痛苦与挣扎,依旧选择艰难的前行,无畏的坚持,才是这条路的真谛。
譬如手脚有疾之人,若要走在这积雪厚重的雪地中,自然不如手脚健全之人,走的更快、更稳。
或许世上的所有人,都是求道之人。
凡俗之人,之于低阶修士,便如低阶修士,之于高阶修士,前者便是这雪地中的手脚有疾之人,后者,则是手脚健全之人,自然后者行得更快,能够在这条求道之路上,走的更远。
距离那逍遥二字,也自然更近。
境界的提升,并非他的目的,即便那结丹境的修士,能轻易碾死当前的他。
但突破结丹,也应不是他的主要目的。
他的唯一目的,不是结丹,甚至不是那元婴,而是真正的证得大逍遥!
跳出一切规则,不受任何的约束,无有半分的挂碍,永恒的长存不灭!
有此番明悟见性。
一种奇异之感,出现在顾青的心底。
他只觉己身之精气神三宝,俱是一震。
这震荡于外界感受不到分毫,于内里,却是似万千山岳崩塌,轰鸣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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