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宁郡一如往昔模样。
水系丰富,地产富饶,鱼米之乡。
魔门与西北五国诸仙门间的一场场大战,似并未对淮宁郡这等小地方造成太多的影响。
天穹浩渺,烈日当空,播撒着亿万毫光,一道五色的遁光,不急不缓的穿行在天际云雾间,其内顾青负手踏空,不时将目光俯瞰下方。
‘既回到了云渺大陆西北五国区域……’
顾青的眼神微起波澜,凝神内照。
他尝试感应血魔胎当前所在的方位,通过体察己身神魂与当初种入血魔胎的神识之种,当前依旧凝滞之中的状态,立时便知晓,血魔胎应当依旧处于某件储物之宝内,他双目虚眯。
‘原本西北五国的仙门,如今应当已重新洗牌,若要找当初那在五狱鬼宗地下,窃走血魔胎的师徒几人,恐怕并非一件易事……是暂留在云渺大陆西北,寻血魔胎,还是立即回转瀚海临玉海域?’
顾青的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
若留在云渺大陆西北,寻那血魔胎,很有可能会被卷入西北诸仙门与魔门的斗争中。
按照他先前于瀚海之上得到的些许消息来看,云渺大陆西北五国的诸仙门与魔门的大战,直至如今也并未结束,而是陷入了僵持的局势当中。
这僵持的局势,多半是浑如泥沼,一旦卷入其中便难以脱身,他自是不肯轻易下场。
而若是回到瀚海临玉海域的话,他除了处理一些琐事之外,就是按部就班的闭关修炼,通过吞服剩下的靛蛟铸身丹,和莲心玉露丹,一路修炼到筑基六重圆满,再尝试冲击筑基后期。
‘如是想来,还是回瀚海为妙,至于寻那血魔胎之事,待大陆的西北五国区域俱是平稳下来再说吧……’顾青如是想着,长出一口气。
筑基六重境界的他,便是不急不缓的踏空而行,一番思量的同时,也已来到了淮宁郡的边沿。
就在即将飞遁出淮宁郡之际。
他的神情微动,眼中有些困惑。
顾青的身形一转,于下方一片水泊前按落遁光,看着水中那黑袍青年模样的倒影,目光微闪。
脱离那方洞天世界之后,他的模样已恢复过来,只是不知,若是日后再次进入那方洞天世界,会否依旧顶着少年韩星的这个身份……
时值深秋,凉风萧瑟。
岸边两排深绿色的柳树,枝条摇曳。
前方水泊突兀有波浪滚滚,惊得清澈水中一群鱼儿散开,只见一艘游船画舫,自远处桥下徐徐行来,顾青抬头扫了一眼,他的目光在这游船画舫的二楼,一处房间之上稍稍顿了一下。
于此时,他的身后传来嘈杂之声。
一辆马车扬着尘土似贴地飞来,拉车的两匹骏马通体黑红色毛发,膘肥体壮,阵阵长嘶好似能震金朔铁,地面在沉重而密集的马蹄声中,细微的震动着,有凄惨的叫声,伴着哭喊声,呜呜咽咽。
顾青的眉头微皱,回眸看去。
似拖着尘土而来的马车,豪华异常,较之寻常的马车大出一倍以上,驾车的车夫身形高壮,披着厚重的玄甲,透过马车被风掀起的帘子,可见其内亮若明堂,正坐着一个个神情不一的少年。
“前面的小子,速速让路!”
见有一黑衣青年无动于衷的站在岸边,领头马车的车夫抬起头来,露出满脸的横肉,一双虎目圆整,大声吼道,其不但未曾勒马,反而又朝着马屁股抽了两鞭子,令骏马飞奔至近前,扬蹄就朝着顾青踏落,嘭的落在顾青身侧。
一个小小的土坑炸开,出现在骏马的蹄下,离顾青只有不过半寸,驾车的车夫居高临下,瞥了眼顾青,并未再说什么,而是跳下马车。
“接尔等入仙门的船到了,快从老子的车上滚下来。”厚重玄甲摩擦的声音中,这车夫一脸蛮横,毫不客气的对车里众少年高声道。
车上众少年俱是被吓得一个激灵。
几个富家子弟还好些,平复下来之后就麻溜的爬下了马车,其中还有好几人已是对车夫点头哈腰的恭维起来,可车上其中穿着粗布麻衣、满手老茧的几个农家少年,却是双腿都开始打晃,其中一个爬下马车的时候还摔了个狗啃屎。
众少年压抑不住的哄笑起来,一扫先前紧张的气氛,那高壮的车夫,见此一幕,也是似笑非笑的扫了两眼,这摔了个狗啃屎的农家少年。
“林成,我看你也别修仙去了,在下刨地也不错不是?至少还能吃的上饭!”一个穿着紫袍的少年,笑了几声后,摇摇头,出言劝道。
“可不是,这土包子也能去修仙,他娘那个贱人,不过是千人骑万人跨的妓女,一个野种土包子,和这种人坐同一辆马车,真恶心。”一个长相不错,有些婴儿肥的少女,出言讥讽道。
“谁说不是……”
其他的少年,大都也纷纷附和起来。
那高壮的车夫,却是有些古怪的瞥了眼紫袍少年,和那婴儿肥的少女,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顾青并未关注这些少年说什么,而是将视线落在马车的后方,那里是几个满身血迹的人,此刻正艰难地爬起,马车的来路上,几道长长的染血之沟壑,就是因将这几人拖行一路而留下。
“你们几个,也快些起来。”注意到顾青的视线,那高壮的车夫来到一旁,抬了抬下巴,对那几个血葫芦一样的人影说道,“罪族的子弟,也要入我仙门,自然要付出些代价,你几人可有恨?”
高壮的车夫,此话似说给顾青听,也似是在说给那个被拖行一路的凄惨小家伙们听。
众少年也是不再开口,将或是疏离、或是怜悯的目光,看向这几个被拖行一路的家伙——这几人是罪族向家的子弟,虽说也有灵根,能送到仙门修行,但注定会被不断地欺凌,难有什么成就。
几个血葫芦似的人影,一时俱是无言。
直到那爬起来的最晚、最艰难的瘦弱少年抬头,其眼神澄澈清明,平静的吐出两字:“无恨。”
高壮的车夫看了这少年几眼,点点头,迈步来到了岸边,与顾青并排而立,等待那画舫停靠。
这车夫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顾青,笑道:“在下天刹门罗千,见过这位道友,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罗千早在顾青不闪不避,那乌瞳烈马的一踏之时,就知晓顾青定然是个修士,且修为定然在他之上,亦或者,修炼了什么敛息的秘法。
作为天刹门上一代的弟子,他入门已有五年,修炼至今,已达炼气八层境界,既然他身旁的这人,修为可能高于他,也即是达到了炼气后期,他觉得放低一些态度,与之攀谈一番,也并不吃亏。
门中弟子大比,可向来是允许请外援的!
天刹门毕竟前身为魔门,虽如今已化为仙门,但以往留下的一些烙印,是根深蒂固的。
最明显的,就是在培养弟子这件事上。
寻常的仙门培养弟子,最多不过是让弟子入某处秘境寻求机缘,所谓的弟子大比,也不过是让诸弟子一对一打个擂台,死亡率并不高。
而天刹门培养弟子,多是让弟子入某处死地寻求机缘,弟子大比则是养蛊似的让弟子们自行厮杀,可谓是残酷至极,往往入门弟子的数量三千以上,待五年过去就会只剩下两三百。
虽说残酷到了极点,但天刹门这种培养制度,筛选出来的弟子,都是千锤百炼、心狠手辣之辈,是以往往三百活下来的弟子中,就能有百位弟子筑基,对比寻常仙门的弟子,那可怜到了极点的筑基几率,自然是高出了不知多少倍。
残酷的弟子选拔制度,自然也就诞生了各种畸形的规则,譬如,参加大比的门下弟子,可请外援以作助力——当然,天刹门的高层,对于门下弟子,为了应付大比,而请的外援也有规定,那便外援的修为境界,绝不能超过炼气期。
当下罗千已入门五年。
最后一次弟子大比的日子就在三个月内。
度过这次大比,他就能顺利升入内门,进而筑基有望,于是乎,也就起了些许请外援的心思。
“顾青。”顾青平淡的回应。
“顾道友,幸会。”罗千瞥了眼身后的一片少年,点了点头,“顾道友既然来乘便船,莫不是听到了颍州坊那边的将要举办一场三才赏月盛会的消息?颍州坊的这三才赏月盛会,可是业国修真界都少有的盛会,届时我天刹门、地缺门、人魔宗都会派出各自天骄来参会。”
“未曾听闻,多谢罗道友告知,顾某若有时间,会去看看。”顾青依旧是先前那般平淡。
只是听到那‘人魔宗’三字,顾青蓦然想起,当初在北泽流积山得到的白骨人魔红蝶。
这具白骨人魔,可是一直躺在他的某个储物袋内,被他遗忘多年,主要是一直未曾碰见可祭炼白骨人魔的秘法,他无法将之掌控。
‘人魔宗的修士,也会来这什么三才赏月大会?那不妨去瞧上一瞧。’顾青如是想着。
顾青与这天刹门的罗千,交谈的工夫,那游船画舫已是停在了前方,甲板上站着许多朝着下方张望的少男少女,一个素白衣衫飘飘、容貌俊秀的女子,闪身来在船头的栏杆之上,以凌厉的目光,扫了岸边的众少年也顾青二人。
“罗师弟,这位是……”这女子的目光在顾青身上一顿,似是有些困惑,对一旁的罗千出言问道。
“常月师妹,这位乃是顾青道友,欲乘便船。”
那罗千看到这女子,立时满脸堆笑的回应道。
说着,他几步迈出,两手一抓,便是似抓小鸡仔般,将两个面带惊恐之色的少年就夹在腋下,飞身上了船,在甲板上放下这两个少年,又回到岸上……如是飞快的往返着,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去,就已将一个个少年都搬运到船上。
那女子闻听‘顾青’二字,更觉熟悉,她定定的看了几眼顾青,突兀低下了头:“既然是欲乘便船,那就请顾道友上来吧,船上布置着门派的阵法,顾道友上船之后,莫要催运灵力。”
“好。”顾青点点头。
他的身形一晃,已是上了船,踏着甲板,面带轻笑的环顾周遭带着好奇目光的少男少女,在甲板上寻了个角落坐定,闭目调息起来。
那素白衣裙的女修,低着头快步回到了船舱当中,来到船舱二楼,回眸看了眼下方甲板角落的黑袍青年,心绪泛起波澜,眼神复杂。
‘是那姓顾的!此人当初拿了我常家的好处,却将我与静之弃于不顾……’常月胸脯起伏少许,收回目光,推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内。
……
‘唉……重回故地,再遇故人,也算幸事。’
顾青的神情有些唏嘘。
他之前便已认出,那素群女修,就是当初他自魔灵涧出来之后,从颍川郡带到淮宁郡的常月。
当初他以为常月与刘老汉的孙女,刘静之,一并被合欢道下辖的某个宗门之修士,带去了海上,故而并未去尝试将两女追回——当年业国局势紧张,他正迫切回到闲鹤派,决断无错。
但如今再见常月,难免有些古怪之感。
‘只见这常月,不见那刘静之,却是为何?唔……当初那刘静之,似并无修炼资质。’
顾青对以往的事略作回忆,而后凝神指端的储物戒,许久,自储物戒内翻找出一个储物袋,将神识探入其中,落在那颗由丹鼎派的弟子,将服用过三品下阶丹药的刘老汉投入丹炉,炼出的半成品丹药之上,所幸储物袋内空间凝滞,这颗半成品丹药的药力虽有流失,但应还能服用。
‘往昔未竟之事,今似可续为……’
顾青眉头挑了挑,收起此储物袋。
游船画舫顺流而下,一路又接受了两拨仙苗,顺着百转千回的水系,竟又回到了淮宁郡。
夜色降临,不见繁星,乌云遮月,顺着湍急的流水,游船画舫行过一片又一片银光铺散在地的滩涂,来到了以及可见当年繁华的赤湖。
广袤赤湖之上,薄雾漫漫。
游船画舫之上各处放置的莹莹明珠,散发着柔和白光,将这薄雾照彻,天际有淅淅沥沥的雨滴落下,砸在画舫四周浮现出的光罩之上,撞得粉碎,甲板上的少男少女们有的已相依偎着睡下,又的则满脸惊奇的看着四周光罩。
顾青则是转过头,用玩味的目光看向了侧下方,他的目光似带着重量,穿透了甲板,穿透了整艘画舫,和赤湖万顷的湖水,让埋伏在赤湖湖底的几个黑衣修士,俱是感到一阵不自在。
几个黑衣修士并未深究这种不自在来源何处,隔着湖水对视一眼,悄然朝着上方潜去。
游船画舫行至赤湖中段,突兀画舫周遭的光罩一暗,而后破碎开去,冰凉的风雨噼里啪啦打在甲板之上,甲板上的众少年顿时混乱起来。
尤其是那上船之后,才被罗千带去包扎了一番,身上裹着厚厚绷带的几个向家少年。
几人被雨水一浇,伤口又痒又痛,不多时已是化作了火辣辣的钝痛,一个个痛得惨呼连连,其中有两人没几息就被痛得在地上蜷缩起来,独有那瘦弱的少年,一手抓着栏杆,脸色发白,嘴唇青紫,不发一言,看着周遭雨幕下的夜色。
“小小年纪,心智还怪坚定的,你叫什么名字?”一句平和的话语,在瘦弱少年身后响起,随即一只手掌从后方按在这瘦弱少年的肩头,一阵暖融融的感觉,从瘦弱少年肩头,蔓延至其全身。
瘦弱少年回头看了看顾青。
他似被打湿全身的鸡仔一般,短发分成一绺一绺的,好生狼狈,看了顾青好几眼,才抿了抿嘴,说道:“向言,方向的向,言语的言。”
“呵呵,我看你叫‘不言’更恰当。”
顾青摸了摸这瘦弱少年的头。
起初,瘦弱少年向言还想躲开,可随着顾青手掌落下,他只觉一种头皮发麻之感传来,而后原本湿哒哒的全身,就被一股奇特的力量蒸干,就连他之前被拖行磨出的伤口,都飞快的愈合起来。
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让瘦弱少年向言有了一瞬的恍惚,他的眼前似浮现了些许青光,待青光消散,他回过神来,周身伤口已半点儿痛楚都不觉,他下低头,看了看自己再无一丝水渍的手脚。
“你……多谢仙师老爷。”向言抬起莫名的目光,看着顾青,语气有些磕巴的说道。
“听那罗千所言,你等不是向家的人么?某多年前来过淮宁郡,那时向家可是淮宁第一大族,怎么你似没见过修士一般?”顾青出言问道。
“我,我是向家旁系……”向言依旧是非常简略的回应:“而且,向家没落了。”
向言听着惨叫声,看向一侧,那几个躺地哀嚎的向家人,又迅速收回目光,低着头,嘴角下抿。
“我以为你会求我救他们。”顾青眨了眨眼,对向言出言笑道,而后他走出两步,一只手掌抚在栏杆之上,另一手朝着上方缓缓按出。
顾青的周身灵力飞快流转,尽数化作水属性,飞快的朝着四周蔓延开去,一团璀璨的灵光,在顾青按出的手上升起,如腾空而去的焰花一般,猛地在半空中扩散,擎住了整座赤湖范围内的水汽。
嗡!
四周的雨,一时停歇。
亿万雨滴凝滞在半空中,下方的赤湖也是不再泛起任何波浪,世界似陷入了静止之中。
满船的少年,都将目光似看神人一般,看着船头的黑袍青年,身形高壮的罗千,腾得站起身来,惊骇的看着顾青,心中满是难以置信。
“哪位道友,竟不声不响的上了我天刹门的船?”一个浑厚的声音炸响,而后船舱第三层唯一的房间房门爆碎,闪身出来一道浑身包裹在血色光华之下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朝着顾青俯冲而下。
这道血色光华下的身影,不过顷刻间就来到了顾青的身后,蒲扇大小的手掌,朝着顾青的后心印去,另一掌则是抓向顾青擎起的手臂。
却在这时,下方竟是有三道身影破水而出,各自祭出一道气势宏大的灵光,同时砸向了这座画舫。
那血色光华下的身影,眼眸中闪过些许错愕,而后一股沛莫能当的大力,就出现他的身前,那是一股磅礴的灵压,直接将其周身血色光华打散,露出其中一个赤裸上身的胸毛大汉!
“啊!”
赤裸上身的胸毛大汉心思急转,口中怒吼一声,却是收回了他拍向顾青后心的手掌,转而飞身而起,悍然迎向三道朝着画舫砸落的灵光。
顾青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擎起的手臂微颤,手中轻攥,周身水行灵力顿时化作青色。
轰!
顿时周遭凝滞的亿万雨滴,俱是爆开化作了浓郁到极点的水汽,下方的赤湖也是有几丈深的水同化作水汽,疯狂朝着前方汇聚,凝成一团青色的飓风,将上方的一切席卷于其中,抛上了天穹。
唰!
一阵青光冲天而起,而后爆散开去,竟是将天际的乌云撕裂,顿时漫天星光,混着如霜月华洒落。
画舫嘭的一声,稳稳的坠落在水位下降几丈的赤湖中,只是晃动几下,清冷的秋叶里,水汽冰凉,船上死寂一片,那些没有灵力修为在身的少年也好,修士也罢,皆是身形凝固如石雕一般,将目光投向船头那负手而立的黑袍身影。
青色的灵光,敛入顾青的体内。
他仰头看着天穹,见三道遁光飞快逃窜而去,而那应当是天刹门镇守此座画舫的修士,所化的血色遁光,则是在半空中盘旋了几圈才回转。
‘此人什么修为?表露出的灵力波动在筑基六重,但筑基六重随手能打出这般威势的一击?其登船的目的是什么?有这等实力,还用得着乘船?’赤裸上身的胸毛大汉,心中忐忑的落在甲板上。
他收敛周身筑基二重的灵力波动,有些惊惧的将目光看向顾青:“咳,前辈神通广大,晚辈佩服。”
“呵,不过是不愿被某些家伙打扰罢了。”顾青头也不回,看着赤湖月色,轻笑一声。
之前埋伏在赤湖底部的那几个家伙,俱是筑基前期,于当下的他而言,弹指可杀,但当着这满船的人,杀之实在不妥,说不得就会因此事卷入两方甚至多势力的争斗中,非明智之举。
“那在下也不打扰了。”
这胸毛大汉用擀面杖粗的手指挠了挠头,顿时觉得自己已深深明白了这位前辈的用意,当即就是简短的回应了一句,而后飞身回到了船舱第三层,大踏步回到了他的房间中,并未再多说半句话。
画舫再次于赤湖上航行起来。
那罗千也是在激烈的思想斗争过后,壮着胆子,一路小跑来到了船头,对顾青恭敬地开口:“前辈,小千子有眼不识真仙,这里给你赔罪了。”
说着。
罗千嘭的跪地,砰砰砰就磕了九个响头,差点儿没将甲板都磕断,额头已是呼呼冒血。
对于魔门弟子而言,什么尊严,什么气节,都不过是假话,空话而已,若是因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丢了小命,那可真是亏到了姥姥家。
虽说当下天刹门已为‘仙门’,但有些东西,短时间内是改变不了的,可以预见的事,天刹门这几代的弟子,依旧会是往昔魔门做派。
“真仙?当不起这个名号,罗小友请起。”
顾青转过身,面上依旧带着轻笑,一抬手,罗千便被一股蛮横的大力强行扯了起来。
“你安排下去,将这几个向家的小友治疗一番,莫要损了他们的修行根基……”顾青指了指一侧那几个向家的少年,此时这几个少年出了向言之外,满身的绷带都已往外开始渗血。
“是。”罗千点头应道,直接就唤来了几个天刹门的弟子,抬着向家几个少年进入了船舱中。
“您看,您还有什么吩咐……”
罗千很是狗腿的点头哈腰道,顺便还看了眼顾青身后不远处的那向言,对其和善点头,心中悄然将这向言打上了不可招惹的标签。
“你那位常月师妹……”顾青神情微动。
罗千的眼前一亮。
这位前辈,似乎看上常月师妹了!
若是……他设法将那位常月师妹绑了,送给眼前这位前辈,以这位前辈的实力,只要一高兴,指缝里随便漏出点儿什么好处,料想让他罗千安然度过是三月后的那场大比,绝无问题!
“她什么时候入的门?是否带着一个名唤刘静之的小女娃?”顾青如是出言问道。
“嗯……嗯!回前辈的话,常月师妹确是带着个使唤丫头,那使唤丫头似乎就姓刘,名唤静之。”罗千观瞧着顾青脸色,回应道,“几年前我天刹门在颍川郡避世而居,一位长老外出之时,阻截了合欢道几个小宗门出海的商队,救出了不少漂亮的女修……”
“原来如此。”顾青轻轻颔首。
问完此事过后,顾青就打发了罗千,又回到了甲板的角落,挥袖将地上的水渍蒸干,取出蒲团,盘腿落座其上,看着眼一侧那向言。
“小友也过来坐。”顾青对向言笑了笑,手中又是灵光一闪,取出一个蒲团放在身侧。
黑夜的星光下,向言的清澈眼眸中似有光芒闪烁,他定定的看了几眼顾青,走过去,坐在了蒲团之上,也要学着顾青一般双腿相叠着盘坐,可努力了许久,最终也只能散落的盘坐。
“我等人族自降生之后,体内之气便受后天侵染,日日亏空,久而久之,难以时刻贯通周身气脉,故而也就无法将身躯如臂挥指,难以双盘,初以散盘便可,不必强求。”顾青温和的出言道。
“修了仙……修了仙我也能像仙师老爷一样厉害么?”向言眼眸亮晶晶的看向顾青。
顾青不置可否的回应:“这取决于你。”
“取决于我……”
向言重复了一遍。
“修士如过江之鲫,可真正筑基的,不过寥寥,筑基之后还有结丹,而那结丹更是难成,更逞论结丹之上还有元婴……世传的修炼境界最高也就到化神,可化神之上定然还有更高的境界,仙路无穷,若你没有一颗不移的磐石之心,不成的。”顾青叹息一声,说道。
向言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小脑袋。
顾青看着几眼向言。
他有心瞧瞧向言的灵根资质,但终还是放弃。
他又不打算收徒,为何要管那么多呢?
徒增麻烦罢了!
顾青如是想着,手中灵光一闪,已是取出了一块上品的水属灵石,刚要闭上双目。
“那为什么要修仙呢?”向言想起家中父母长辈的殷切目光,和那些童年玩伴的羡慕眼神,心绪一转,又回忆起之前身旁的黑袍仙师老者大发神威的一幕,不由有些茫然,出言问道。
“问你自己。”
顾青脸上的笑容消失,有些没好气的回应。
“哦。”向言低下了头。
……
几日的时间飞快过去。
画舫四周已是再次有光罩出现,将画舫笼罩其下,船上的少年们鱼找鱼,虾找虾,这边一个小团体,那边一个小团体,已是打成了一片。
罗千怜悯的站在船舱二楼过道间,俯瞰着甲板上的众少年,这些少年还不知道,他们将要进入的是怎样一个宗门,留给他们天真的时间已经不错了,入门半年,就会开始第一场大比。
往常第一场大比,新入门的弟子就会死上一半。
为什么他们天刹门,收徒的标准为业国诸仙门、魔门中最低,哪怕是下等灵根中的下等灵根,只要能够修炼,他们天刹门就照单全收?
这其中,固然有天刹门的祖师和太上长老们,对灵根资质并不如何看中,更看中心性的原因。
更多的……
却是因为天刹门的弟子,死亡率太高。
罗千看了几眼下方甲板上的众弟子,目光突兀看向一侧,那里一艘模样差不多的画舫,正缓缓靠近,其上也是满载着今年秋日的新晋弟子。
天刹门每年招收三次弟子。
分别在春、夏、秋,各招收一次弟子。
每个季度都会招收弟子千人以上,而每当宗门招收弟子的这段时间,他们天刹门的老弟子便会被宗门长老带着,分散丢到业国各地,让他们这些老弟子去‘忽悠’新弟子,最终一并运回天刹门。
“呵,这不是那位罗千老弟么?之前那次试炼,你那位好妹妹的皮肉真是顺滑那个呀……”一侧的画舫栏杆之上,鹰钩鼻的青年闪身落于其上,看着罗千嘲讽道,“罗千老弟倒是禁打,四颗火雷都没你将你炸死,这次你不会走运了。”
罗千面无表情,平静回应:“我当时谁,原来是送娘上位的赵贤侄!之前靠这一手,赵贤侄成功搭上了李师兄,在死地得到庇护,可如今李师兄已入了内门,不知,此次赵贤侄还有没有娘送……”
那鹰钩鼻青年,阴沉的看着罗千。
罗千面无表情的与之对视。
突然那鹰钩鼻青年的神情解冻,一脸殷勤笑容,看着罗千身后房间走出的常月:“常师妹!多日不见,赵某好生想念,赵某昨日还挺朱师兄提起过常师妹,赵某这就唤朱师兄出来。”
常月眉头一皱,刚要说些什么。
那鹰钩鼻青年已是回到船舱中,不多时带出了个身形瘦小枯干、小老头一般的男子。
这小老头般的男子,看着常月舔了舔嘴唇,又皱着眉瞥了眼罗千,眼眸竟是还做了深红之色,瞳孔竖着:“罗千!给我从小月儿身旁滚开!”
这小老头模样的男子声音明明嘶哑低沉,可却是带着强烈的震荡之力,随着吐出此言,其身形周遭似是凝出了一只咆哮的血红凶兽。
罗千神情间有些忌惮,退后半步。
‘若是能利用那人……’
他眼角余光瞥向下方甲板,却正好被顾青捕捉到,顿时脸色苍白下来,冷汗自额头流下。
顾青洒落手中灵石灰烬,抬眼看向甲板二层的常月,常月走出房门后,已是偷瞧了顾青好几眼。
她有些不可置信,这人竟已筑基,且在筑基修士之中,也已成了一尊不得了的强者。
但同时,她又未感到什么意外——这样一个断情绝欲、一心修炼、毫无底线,却还算有些才情的家伙,能达到如此实力,似乎再正常不过。
昨夜她曾数度思索,该以何种态度面对此人。
可事实上,这个问题她根本无须思索。
以此人的实力和无耻,她除了恭敬的,卑微的,以晚辈的身份面对其之外,绝无任何其他的选择。
入了天刹门,并活命至今的常月,深深地知晓强者为尊的道理,昨夜的迷茫,不过是一时的。
“常月见过顾前辈。”常月飞身下了船舱二层,快步来到顾青的身前,抱拳躬身,行了一礼。
一阵香风扑面,那向言自迷迷糊糊中睁开眼,便见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当前,他的身形一缩,脸色通红的坐起,小心翼翼的打量四周。
顾青看着常月,面上的轻笑渐消:“你昨夜便见我到来,为何直到此时,才来见礼?”
顾青的目光似蕴含着绝强压力,让常月的心下骇然无比,她脸色难看,跪在了地上,深吸一口气。
“晚辈该死。”常月如是说道。
“呵,你有什么该死,该死的是顾某……你应当是如此想的吧?顾某取走了你常家最后的积累,还将你抛下,你应当是恨我的。”顾青冷漠的目光看着常月,磅礴的灵压散向四周。
一时间,他仿佛成了此片天地的中心。
画舫三楼,唯一的房间中,那胸毛大汉缩了缩身形,默念着功法口诀,仿佛忘却外物。
……
一旁的另一座画舫,同样是三楼。
房间中,一个满脸煞气、虎背熊腰的中年女子,猛地站起身来,可立刻又坐了下来。
她周身灵力引而不发,随时准备撞破船舱遁逃,神情变幻不定:‘筑基六重?这附近为何会突然出现一尊筑基六重的修士……难不成是哪个宗门派出的截杀者?嘶!虽弃船而走门中必会惩戒,但若此人又一丁点儿出手苗头,我便立即施展血光遁……’
……
“不敢。”常月惶恐的回应。
“不敢么?”顾青看着常月,目光肆意打量了一会儿,闭上了双目,说道,“你有何求,尽可言说,顾某当初既失信于你,也当有所补偿,因果之事,一饮一啄,莫非定理,顾某自当从之。”
常月闻听此言,微微有些发愣。
不过也只是一瞬,她就低声出言道:“不论顾前辈赐下何物,常月都欣然受之。”
顾青心念一动,昨晚才出现在他腰间的一个储物袋,就升空而起,落在常月的怀里。
常月连忙低头,接住了那储物袋。
这时,周遭突然有惊呼传来,她抬眼望去,已是不见那顾青,甲板的角落空空如也。
一道清朗的传音钻入她的耳畔。
“常道友,此储物袋内,那颗半成品的通窍灵丹,唯有当初刘老汉的血脉后裔,刘静之,可服用炼化;那两千块中品灵石,你可自行支配,当年因果今日了,唉,归去,归去……”
常月闻听传音,神识探入储物袋,果然在其内瞧见两千块中品灵石,立时心下剧震。
足足两千块的中品灵石,让她心神不禁摇曳,攥紧了手中储物袋,她又将神识落在那半成品的通窍灵丹之上。
‘这便是通窍灵丹么……可惜是半成品……’常月杂念纷飞,心中的贪念如浪涛滚滚,直到她思及刘静之那个温婉聪慧的丫头,才暗自叹息一声,收回了神识,攥着储物袋四下观瞧。
可寻了许久,却也并未找到那人的半分踪迹,一种莫名的怅然之感,出现在她的心头。
究竟在怅然什么呢?
她这么问自己。
可,没有答案。
……
顾青还是决意立即离开大陆西北,瞧见多年前的故人,依旧困于炼气期,让他的心境得以一转。
顾青心中有所明悟。
对于当下的他而言,提升实力依旧是最重要之事,修炼资源耗尽,或是修为再无法靠闭关修炼增长之前,其他任何事,都不过是次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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