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国府山水院落,临池水榭内。已经失去这座院落主人身份的老人斜靠在围栏上,有些发福的身躯懒散半坐。在失去了过去五十余载所得所获的今日。一无所有的他第一次感觉到格外的轻松。
记忆中是第一次,好像也是最后一次,他能够这般百无聊赖毫无顾虑的靠在这道经常驻足的木雕围栏旁,彻底放下那些家国大事,做一个真正的闲人。只是很可惜,天空不作美,若是往常,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伴着池边丹山红叶徐徐落在水中。一边欣赏着这座郑老管事格外精心打理的空山鱼池中锦鲤空游无所依的景色,一边煮一炉南淮开春的头一道新茶野螺毛尖,这样享受的画面,可是有些官家老爷一辈子也求不来的。
只可惜往年有幸享受这样福分的时候,百里文山都被公事家长里短所拖累,很少有真正静下心来细品其中滋味的时候,人生所求者,其实有些时候,早就擦肩而过了。
想到这里,老人忍不住嘴馋起那上好茶叶野螺毛尖来。这种产自南淮郊外云雾茶山的名品,无法人工栽培,只能是在茶山深处发掘到一小块茶树后,小心看护,对于采茶人来说,这是老天爷赏下的银两,遇见了是运气好,没找到也怨不得别人。
方圆十里的茶山,一年的产出也才仅仅百斤。在寒冬过后,每年春天开始会陆续运往城内,在南淮的富贾商人、官家大族中都十分盛行。其中又一头一道的春芽最为金贵,说得上是千金一克也不为过,有中间商牟利者,会专门举办一场拍卖,裹挟在其中要比试的,既是家中资产,也是人脉实力。南淮城上流社会里的品茗茶会,在圈内已经成了每年例行的角斗场。有多少新晋名门,第一次栽跟头就是栽在这块地方。
淮安国府自然不用担心这其中的门门道道,自从百里文山在细品过一次野螺毛尖后,给出了南淮一甲的评价。那句老人原本略带玩笑性质的话语,落在云雾茶庄庄主耳中,成了天大的金字招牌,从那以后,百里文山每年的茶叶,都由那名大格局的庄主一手包揽,那毛尖名茶,也随之被镀上了一层淮安国府的金外衣,价格在原本的天价上更是一翻再翻。
“喝不到咯!也喝够啦。”百里文山拍了拍肚子,像是在安慰这个跟了自己半辈子大鱼大肉的富贵胃。
老人没有去看身后坐在屋内面色阴沉的长子,廊外屋内,有着冬夏之别。气氛俨然不同。燕子青没有急着带他回到雪走营那间专门刑讯逼供的黑屋子,黑袍太监暗中交代过好好安置这位老人。
之后他便被送到了自己的这间屋子内软禁了起来。鳞袍雪鹤走之前留下一句话给他,让他安心准备好后事,一切都要等明日风波平息后再定夺。
当燕子青再次回到院内,带回的是那个意料之中的长子。神情恍惚的百里常盛被丢在屋内时。老人家并没有感到惊讶。他熟悉百里长青,更熟悉自己的这个大儿子,二人之间的云泥之别,其实本不是他这个父亲有意为之,先观其根骨再从良培育。百里长青要比他哥哥聪明,更沉的住气,这是身为父亲从二人小时候便能明辨的事情。
如果今天,被送到这件山水雅苑内的是百里长青,那老人家也会相信,不是百里常盛赢了他弟弟,而是自己的小儿子有意为之。
屋角飞檐上挂着一串摇晃不止的风铃,一节一节用黑色竹炭钢串成一长串,几乎到了抬头便可以触及的底部。今夜的南淮风雨,在长夜即将过去的尾声,也小了许多。那串被狂风拉拽的摇晃不止的竹铃,此刻摇晃的幅度也小了许多。
百里文山不用去细数,六十四节竹钢的数字早已牢牢记在心中。这串风铃,是两位孩子年幼时,他的那位还未逝世的妻子亲手所串。那时候一家人初来这座南淮城。山水雅苑内既没有山也没有水,夫人有一天手把手带着尚且年幼的两个孩子,三人一起亲手串起了这串足足有一尺半的竹铃。
彼时尚且年轻的百里文山,还没有收拾出一间专门办公事用的屋子,那些卷宗来信,都喜欢一股脑的往这间院子里搬。那时淮安国府刚刚腾空,很大,对他来说又很小。一家人挤在这间苑内,男人感觉这样就足够了。
那串夫人亲手挂上的六十四节竹铃,竹钢质地轻如鸿毛,遇微风会发出清脆的叮咚铃响,无风的日子里,竹钢摩挲,如宣纸沙沙作响。静人心脾,余音尚未绕梁,却常驻心间。六十四节风敲铃的声音,刻在一家三名男子的心里。
今夜风乱,拽的那串竹铃晃荡欲坠,竟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又或许其实是有的,但因为外界嘈杂,已经传不到那位老人的耳中了。
“为什么选他。”屋内人静坐了许久,情绪已经逐渐磨平,不再如先前一般歇斯底里。百里常盛眼神阴翳的注视着老人的背影,他在等老人回头看他一眼。
百里文山话语平静:“无论我怎么回答,都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男子呵呵气笑道:“就因为长青比我聪明?我就活该被你们一家子蒙在鼓里?”
百里文山的眼神一暗,常盛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说出这句话后,他已经将自己从百里家孤立出去了。
老人知道男子现在的怨气很重,甚至超过了父子之间的感情,但他没时间细说详谈,为二人之间的纠缠作解。很多事情的答案,当下无论如何解释,都是徒劳的,只有在很多年以后,才会得到诠释。
“你弟弟懂事的早,是因为他聪明。选他去担下这幅担子,背后长青所要承受的,比我轻松不了多少。”老人语气柔和下来:“常盛,别怪你弟弟,是父亲野心太大了,他所做的,只是想在我认定的死局里保护好仅有的亲人。”
百里常盛面色复杂,情绪再次激动起来的他忍不住大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对那个夺走了我一切的弟弟感恩戴德?我身为兄长,就活该做一条丧家犬,他能做的凭什么我不能?我也可以很听话,只要你选我,我可以比长青更懂事,薛平那个阉人骑在我头上都行,朝廷不就是要一个傀儡吗!”
“可百里家要的不是一个朝廷的傀儡!”
老人吼声如雄狮醒神,一下子震住了大声嚷嚷的紫袍男子。
百里文山的目光落在院中的一处石碑上,那里埋着的,是兄弟二人年幼时庙会看中的海青寿兰,产自南海水畔,绮丽的花身一下子就获得了兄弟二人的喜爱。可惜兰花娇弱,又遇上了南淮四年一度的大冬,纵使府内生有火盆,屋内温暖如春,最后两株长寿兰依旧没能听过一旬光阴。
老人记得很清楚,百里常盛的那株海青寿兰,活了三天;百里长青的那一株,活过了七日。老人还记得,在心爱植宠死后,大儿子很可惜的抱怨说:“我用心看护三日,怎么还是死了。”
三日后百里长青的那株寿兰没能挺住,站在背后的他看见自己的小儿子轻轻触碰那颓然倒地的兰叶,口中的声音很细弱:“它挺了七日,已经很棒了。”
有些人的早慧,不是天资如何,而是人性本善,已经是大可贵了。
檐角上的那串六十四节竹铃,突然发出了叮叮咚咚的铃响,在雨夜中突兀且绕耳。父子二人都缄默了下来,静静地听那风敲竹铃声。
百里家唯一的一位夫人曾经在听完竹铃声后定下规矩,只要六十四节风敲铃响,家中长短事,不论矛盾再大,都要静下心来听完铃声,之后如何,便在听铃时自己心中思索。
夜雨横漂,再大的风刮在山水雅苑中,敲在竹铃上也是微风般轻柔。这串六十四节铃,足足响了半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父子二人还是久久未开口。
百里常盛仰面躺在地板上,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屋顶,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兄弟二人的一点一滴,越是回忆,有些细节越是放大。到了最后,男子早已汗流满面。
老人回身,看见自家长子汗颜的双唇微微翁动,释然道:“是我不如长青。”
铃声已逝,心声依在。廊外屋内,春风满盈。即使心中尚有不敢和余恨,百里常盛还是起身向父亲重重的磕了一头:“南淮局已经没有我百里常盛该掺手的地方了,长青的用意,我多少懂了一点,今后会好好珍惜他给我的机会,过好自己的日子。”
百里文山明白男人心中所想绝不是这般妥协,兄弟二人虽然不合,但有一点是十分相像,那便是认准了的事物,都会一头撞去,头破血流也不会放弃。
但起码他能说出这种话,证明或多或少还是有的明白了弟弟的用意,剩下的答案,只有光阴来缓缓道出了。
“不,你还有一件事可以做,也只有你现在能做。”老人摇头道。
百里常盛不解,他想不到现在的自己已经出局,还能做些什么。
“薛平不想我死,朝廷也不想我死,所以我现在待在的是自己的雅苑内,而不是雪走营的昏暗地牢内。但百里文山自己,一定要死。”
老人在长子震惊的眼神中从脚下地板内翘出一柄准备已久的匕首,塞到儿子那已经开始颤抖不止的手中。
“我说了,是我的野心很大,大到已经还来长青,现在,该到你了。”
老人目光如炬,直勾勾的看着百里常盛恐惧的目光,瞳孔中映照出一张掺白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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