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曦描述的是莹光雪景,但萧宸没见到簪子上有此景,心下便知道是真的还未雕成。
正当两人说话。
凌墨匆匆忙忙的跑进了梅苑。
他这几日有沈君曦安排事情调查,还要协助岳峰着手培养一批新府兵,起早贪黑忙得很。
沈君曦的房门未关,凌墨直接走了进来,抱拳禀告道,
“小侯爷,傅威虎带着一帮人来到书院门口要见您,说您砍了皇后娘娘亲手栽种的梧桐树,要您得给个说法。”
“傅威虎?”
听到这个名字沈君曦微微一怔,捏着簪子轻念一句,微微蹙起了眉……
“小侯爷不想见他便拦在外面就是了。”
萧宸见不得沈君曦蹙眉,只要凌墨想拦也没有拦不住的道理,万松书院可是京中重地。
沈君曦放下手中梅花簪,低声说道,
“不拦他,半个时辰后放进来,今日是周学府的课,周学府以前是内室阁大臣,为人刚正耿直,蒋公明提过,他曾算是皇帝心腹。
不管谁上位,能推一把劲儿也是好的。”
皇帝现在仅是犹豫,还没决定会不会撤职傅太师,送上门的傅家人,沈君曦没理由不用。
至于风贵君举荐吏部何尚书想上位,她已然想有了应对的办法,吴道云的人脉不会让她失望。
哦,吴道云的人脉就是,没有人脉。
凌墨抱拳应下。
“周学府难道会帮助小侯爷对付傅威虎?”
萧宸有些拿不定,周学府年过半百脾气依旧不太行,为官时没朋友,在书院教课也一样,他似乎没什么理由帮她。
“不知道,试试吧,他看起来不是挺喜欢小爷的?”
沈君曦略有傲娇的笑了笑。
萧宸一瞬失神。
或许折服她的才华胆魄,或折服于她的权势背景,或折服于她这夺魂眼眸,的确无人能不喜欢她,男女都喜欢她。
她这人,生来就善于招蜂引蝶。
沈君曦原本不打算去讲堂,这会儿步履生风,却又在临迈出院门时,转身看向等不及跟上她的萧宸,
“今天该是会下雪,你回屋帮小爷把斗篷拿着。”
萧宸心下暖涨,她分明是忧心他受寒,贯爱这么说,每次为她拿外衣,最后都穿在他身上。
阴霾的天空乌云密布,窗外灰雾蒙蒙一片。
学生们摇头晃脑,朗朗读书声从讲堂内传出。
这是极易催眠沈君曦的声音,但她忍住了,强撑着不瞌睡。
沈君曦难得在课上精神奕奕,周学府连抽她好几次对答。
她一反常态地配合他,全然没有想躲懒的意思。
给周学府整的还有些不适应。
“我们背了《中庸》忘了《大学》,背了《大学》忘了《游记》,人家小侯爷怎么天天不来上课都能另辟跷径的回答啊?太厉害了!”
“可不是吗!小侯爷真了不起。”坐在末尾的陈锋、陈荣赫几人小声的交头接耳。
他们自从得了萧宸帮助后,冯玉等人都不太欺负他们了。
南城一事后任谁都知道傅家都得罪不起沈君曦,更有小道传闻南城刺史是萧宸替沈君曦杀的!
如今太子久久不来书院,好似靠不住了。
萧宸不再是冯玉等人惹的起人物,冯玉、李淼等人见了他更是将脑袋低得不能再低,尤其是冯玉,当初下春药、踹他、砸他、什么毒计都对萧宸使过……
现在都快夜夜梦魇萧宸报复他了。
“沈君曦,不如你来预占近三日阴阳风雨。”
周学府见些寻常问题她完全对答如流,开始变本加厉问她天文易学,想探底她本事。
计算星辰日月之变动,以观天下之迁,辨其凶吉、预报天气是《梅花易数》《观星》《黄道六十四卦》这些易学中书籍中的学问,科举试题中极其难得才会考上一道,正常学子不会多学。
然而,学问渊博的学士却都爱研究这些,周学府也不例外。
沈君曦今天真的极其给他面子,站起身,沉着痛快的回道,
“白日无光,黑云如缕,蜿如长蛇,横亘空际久而不散,该是冰雹赤雪,三日大雪不止。”
天色阴沉正常人都知道可能会下雪,但沈君曦能准确说出《观星》中的学术记载,足以证明她看过啊,而且悉数记了下来。
讲堂内的学子惊艳不已,顶礼膜拜了。
萧宸甚为意外,他没看过星象方面的书籍。
观星,了解星宿,尤其是紫薇星象那些是皇子应该涉猎的类目,但他母妃从来不给他看那些,因为涉及帝王术。
沈君曦这人…还有不会的东西吗?
周学府震惊之余更是满意,忍不住问道,
“你既涉猎星象,心下如何看待观星玄术?”
周学府本身在观星上涉猎很深,最近他夜观北唐星命已移,灵祗远离,百神吹去…
而另一处,有五星汇聚,分明不是帝星,却有意喻普天率土、昭理四海之意。
他不敢说,不敢猜,判不清是有人会替代萧氏皇族,一统九洲四海,还是北唐气运将尽,要被其余国家吞并。
周学府迷茫了,便忽然想问沈君曦该不该在意星象。
沈君曦轻笑的下,眉眼自有绝代风华,反问道,
“玄妙之意,出于物类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间,岂常情之所能言,世智之所能测?能用便拿来用,测不定亦无缘,何苦劳神劳思,杞人忧天?”
周学府听后,眼底浮现出一抹释然,“你年纪轻轻得如此心境,不错,是为北唐之幸。”
如果她不学无术,说这些便是没心没肺,但如果她满腹学识却能洒脱放下,便是心胸开阔,是为大智。
事实上,沈君霆就是这么看待“玄”字的,沈君曦打小听她哥哥高谈论阔耳朵都生茧了,能不知道吗…
“她是北唐之幸?她就是个目空无人的混账!”
傅威虎率领着一帮人气势汹汹的奔了过来,远远就瞧见沈君曦站在室内,一张明朗的桃花面上蕴着三分笑意,欠揍的很。
周学府面色顿寒,拿起桌上戒尺推门而出,
“哪来的狂妄小儿,竟敢私闯书院!都尉何在!”
凌墨立刻带着一帮神武军朝他拱手回道,
“先生,我等尽力拦了傅公子,但是……您瞧他这阵仗,根本拦不住,我等更怕伤了这位小祖宗。”
万松书院作为皇家贡院,不论是在里面上课的学生还是教书老师出身皆为不凡。
多年来受礼部神武军保护,便是慧明郡主之前急成那样都进不了万松书院见沈君曦。
不夸张的说,堂而皇之敢闯万松书院傅威虎算是开国头一位!
“小子不才,傅威虎!我父亲是东林武馆总教头傅文,家公乃是当朝太师,姑姑更为凤后,你速速让沈君曦出来见我!”
傅威虎在东林武馆嚣张惯了,他从来不上文课,见到万松书院的老师也全然不带虚,这背景抖出来比沈君曦还威风厉害。
“不管你与老夫学生有什么恩怨,你又是什么背景,你若有状应当前往宗正院、刑部去告!万松书院不是你等混账能撒野的地方,给老夫滚出书院,否则别怪老夫无情!”
周学府讲究规矩的人,听了傅威虎来头不仅没有退却,反而怒气暴涨。
他手持教鞭指着傅威虎的脸,好似下一秒就能狠狠抽他!
别怀疑周学府敢不敢,他敢着呢。
再说了,在万松书院便是沈君曦这般出名的顽劣之徒,对老师都恭敬有礼,傅威虎算什么东西。
“你个老东西,别找死!”
傅威虎一把夺过周扒子手中教鞭,撇成两截丢在地上,指着讲堂内怒骂道,
“沈君曦,你个缩头乌龟,有胆子做事,没胆子出来了!狗日的怂包!”
眼看着自己的教鞭都被折断丢了,周学府被傅威虎气的满是褶皱的手都在抖的啊!
想当年,他的第一个学生都不敢这么待他!!
周学府双眸喷火,抬手甩袖就要去打傅威虎!
但他这把老骨头哪里是傅威虎的对手,傅威虎不耐烦的推他一把,附加一个“滚!”
周学府脚下一趔,险些摔在地上,好在被凌墨及时扶住。
讲堂内的学子透过窗看的是目瞪口呆,吓的不敢吱声。
周学府气得面红脖子粗,大喘气着,见沈君曦要走出门,他推开凌墨,站起身,几步走到沈君曦跟前,一把关上门,指着傅威虎呵斥道,
“你这孽障欺人太甚!沈家小子,你给老师老老实实坐着,老夫今日非要亲自教训这蛮横喷粪之徒不可!”
沈君曦险些被门撞到鼻子,她跑到窗口探出头,着急劝道,
“老师您冷静点,此事交给学生自己处理,你快回来歇着,莫要动气!”
“如果连自己喜爱的学生都护不住,为师还教什么圣贤书?!”
“傅家小儿,今日你若是敢闯老夫讲堂,老夫定叫你与你那教子无方的父亲三跪九叩到老夫跟前赔罪!”
周学府从年轻到老都是把硬骨头。
别说在傅威虎跟前,便是北唐帝面前,他的腰杆都不带弯的。
蒋公明当初是权势太大,被逼着辞官,周学府则是脾气太臭被皇帝从内室阁丢出来的。
沈君曦刚开始她只是觉着周学府耿直不会对无礼的傅威虎有什么好脸色,见了圣上能帮她说话,却没想到他仗义护短到这种程度啊!
她不过是今日好好表现,在他课上多答了几道题而已,竟然这么讨他欢心了??
“哈哈哈哈哈,三拜九叩你?你个老匹夫算什么东西?别说是你,就算是你们书院的蒋公明又怎么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几斤几两!教草包书生教傻了,都活在梦里了!”
傅威虎都给整笑了。
他一笑他身后的傅家打手跟着笑,全然看不起书院的这些退休致仕的文官。
他这么横,让不少学子都捏紧了拳头,周学府受辱,何尝不是他们受辱。
“凌都尉,以老夫之名将他捆起来!今日老夫就带他进宫,好生质问傅太师是怎么教的晚生!贫嘴贱舌,混账至极!”
周学府正气凛然的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玉令,上面刻着“秘佐”二字!
全体学生爆出“哇”的一声惊叹!!
周扒子其貌不扬,之前官衔也低,谁都没想到他竟是先帝任命的秘佐大臣!
周学府在职时仅是五品内阁侍郎,但是他进的是处理政务的内室阁,并且离开内室阁还能留在京城教书岂能丝毫没有背景?
他曾是一届状元,深受先帝喜爱,被秘封太子师,是秘密辅佐萧辙的内命大臣之一,更是早年的东宫谋士,妻子是萧氏一脉的郡主。
然而他为人比蒋公明更刚烈,渐渐管教不动萧辙,在与萧辙因政事吵了一架后撂挑子不干了。
相比善于笼络朝臣,构建势力的蒋公明,周学府可没做任何让北唐帝膈应的事。
北唐帝将他丢到万松书院好些年了,随时等他服个软。
此刻,他拿出秘佐令出来,犹如搬出先帝遗旨。
上能谏言劝诫天子,下能鞭策文武百官,他凭什么不能教训傅威虎?
傅威虎楞是一句话都没与沈君曦唠上,开门一脚踢在铁板上了!!
看傻了!
这令牌他爷爷也有!
一模一样!
但是,万松皇家书院藏龙卧虎没什么不正常的……
凌墨得了能动手的命令全然不犹豫的带着一帮神武军就朝着傅威虎冲了上去。
秘佐令在上,傅家打手根本就不敢胡来了。
傅威虎万般不服气也是懵了!挣扎了两下,还是被五花八绑,痛恨骂道,
“沈君曦,你他娘欺人太甚!躲在旁人后面算什么本事!没出息的娘娘腔!”
周学府捡起地上断了的教鞭指着他,质问道,“满口污秽恶语,沈君曦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若是在理,老夫可放你,罚她,若是不再理,老夫定叫你爷爷、你父亲难看!”
“她胆大妄为砍了我傅家梧桐树,就是在诅咒我姑姑!”
沈君曦一手搭在窗沿,灵巧轻盈的翻了出去,抓住周学府的胳膊,诚恳道,
“老师您已经多年不曾进宫,不必强行为学生出头,此事也是学生莽撞,见那棵树横在闹市街,牛马货车通通不好过去,搬着货物的百姓怕蹭碰着了树,惹了祸事,平日里得绕好几条街道,劳民辛苦,便找机会让工部砍了,学生还是自己进宫解释。”
周学府一脸浩然正气,沉声道,
“此事老师早就耳闻,你做的没错!今日老师便要拨乱反正,扫了傅家这股歪门邪风!”
末了,他凝视着沈君曦的脸庞,郑重说道,
“你回去好生看书,这次院试,老师希望你能拿出真本事,不要再让外人轻瞧你沈门后人。
太阳高挂于苍穹之上,怎能与淤泥为伍?北唐日渐腐败,多省官僚聚党相护,民不聊生,再不见十年前的盛世!
老师希望你能不负天下所期,不负镇国王侯之名,救苍生,护国土,庇百姓!”
他这番豪情壮志的话令沈君曦的心海掠过浪涛,眸底划了一片微澜。
她明白了,也许周学府从开始就知道她是把傅威虎故意放进来。
知道她想借他帮忙。
周学府太想要她入朝,太想让她救世了,也实在是太耿直了。
只是世人愚忠,不得民主,再有良臣有什么用?
别不说,就说阎烈是不贪不徇私的好官,能上位放手去做吗?不能!更别提,蒋公明、棠容这些有能之人。
然而,为了不辜负周学府满眼颤动期望,沈君曦只能暂且点头应下。
她原本不想参加院试,也没必要参加院试,但她这次欠了周学府一个人情,不答应有点…无情了。
问题在于,院试,一张考卷十道题,答对一道题得一颗星。
前面四道题都是默写,错一个字都不行。
让她写“策问”或者作诗作对还能凑合,让她默写平日课业,恐怕会让周学府绝望。
别说八九星考个“甲等”,怕是连五六星考个“丙等”都危险。
这回必栽!
周学府交代完下午的课业,便带着被五花大绑的傅威虎进宫了。
沈君曦情绪很是低落的走出了讲堂。
夹着冰粒的细雪,纷纷乱乱从苍穹尽头落下。
碎雪被凛风吹的在廊道四处飞散,萧宸终是披上了厚实的狐裘斗篷。
见她满脸惆怅的走在廊道上,他满腹疑虑的询问,
“出了什么事?小侯爷怎么会忧心忡忡?难道在担心周学府?”
在这之前,天大的事情,沈君曦眉间心上都很是有谱儿,沉静淡定着呢。
分明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这会儿眉间竟然出现了“愁苦”之色,萧宸是绝对想不到原因的!
他这辈子也不会想到沈君曦是在惆怅答应周学府参加考试,等考砸了,直接丢人丢到姥姥家!
沈君曦沉默了会儿,冷不丁的问道,
“我们还有几天院试来着?”
“几天?院试在明日下午,时间甚快,不到半月就要春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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