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曦双臂交叉在胸前,悠然地望着萧宸拾掇的模样。
她喜欢和他说话,不费脑子,不费力。
萧宸将碗筷在托盘里搁置好,擦了擦手,蹲到了她跟前,脸色认真几分,
“我不知道户部尚书是不是也遵从镇国府,是不是与小侯爷交好,但小侯爷往后行事需防着他些,他诱你行事,等同把小侯爷当成完成私心目的的棋子,其心似乎不正。”
沈君曦眼中微不可查地荡起一圈圈的满意涟漪,如同蜻蜓在平静的湖面掠过,唇边噙笑浅浅,抬手戳了一下他微微蹙起的眉心,
“小爷又不糊涂,还用你个病秧子教,早些去睡吧。”
她这一戳,让少年明净的眼睛浮起薄薄盈光,宛如墨汁滴入湿透的画纸般晕开。
萧宸刚想说什么,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匆促脚步声。
门被敲响。
“主子,是我!”
秦箬竹声音。
自从上次受伤后,秦箬竹一直留在藏娇楼休养。
她这么晚赶过来,该是出了事。
不等萧宸起身,沈君曦几步打开门,沉声询问道,
“你怎么来了?”
“后院派人来说公子要见你,昨日不少姑娘都听见后院有砸东西的声音,似乎发了很大的火。”
秦箬竹没见过沈君霆。
只能跟着叫做公子,不仅是秦箬竹就算是沈府暗卫都不知道他们守的人是谁,仅是听沈昊山的命令恪尽职守。
不过藏娇楼的人都知道玄知公子对沈君曦很重要。
因此秦箬竹神色着急。
沈君曦脸色瞬时沉郁,拍了下秦箬竹的肩膀,疾步踏入夜色。
等秦箬竹追出来沈君曦人都不见了!!
正在院外与长青切磋的沈小北就瞧着一道迅疾黑影犹如飞鸿踏雪,毫不费力的跃上假山,凭力越过高墙,瞬影即消!
快得令人惊愕!!
沈小北眼力劲儿好,虽然仅是一眼就看出是沈君曦,结结巴巴道,
“家……主…那…是我家主啊!!”
“天呐,你看到没,咱们家主这得有多强的内力!!”
“我和家主一般大,为什么我…那么菜啊!我这样肯定飞不出去的!”
奉萧宸命令与沈小北切磋交手的长青也是震惊的无可复加。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太快了,若是动手,这样的身手他没胜算。
“不对,不对,家主去哪儿,我也得跟着!”
说着,沈小北就要追上去,却被跟着秦箬竹一同来的凌墨拦住了。
凌墨说,
“主子有自己的事,要是需要你,自然会叫。”
说话间,萧宸随秦箬竹从门内走出来了。
他对着秦箬竹温和说道,
“箬竹姑娘回去瞧瞧,若是有什么需要,也好赶回来知会凌侍卫过去帮衬。”
秦箬竹朝着萧宸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露出一对可爱的梨涡,
“嗯,好,不过你竟一点都没变,本还以为你封了王该不得了!等回来,箬竹再好生恭喜九殿下得以封王。”
说着,见萧宸点头,秦箬竹就戴上黑色的帽檐小跑走了。
沈小北好奇的问向凌墨。
“好俊的姑娘,她也是主子的夫人吗?”
凌墨摇了摇头,
“她是小侯爷的侍女。”
沈小北望着秦箬竹娇俏的背影,露出一个爽朗的笑,
“你们都不喜欢的话,我能不能有机会?我还是头一回见笑起来那么可爱的姑娘!”
长青等人沉默了……
小少年春心萌动起来,可真幼稚啊!
倒是萧宸脸色平静的看了沈小北一眼,觉得他算是顺眼了许多。
只是能让沈君曦急赶着去见的玄知公子,又是处在什么位置的入幕之宾。
从医术来看,的确高超绝伦。
萧宸方才没能开口说的是,当下异心已起,她唯有抛下他才能继续立于中立,稳固自身局势。
然而。
她动怒罚了凌墨,似乎再也没什么可说。
她无条件护着他,他本该要知足的。
可,人心的爱欲,根自本性,再羞愧于欲望都不能了断。
*.................
沈君曦赶到藏娇楼后院,入目几乎没一件东西是完好的。
从院外花圃到屋内统统给她哥摧残的不成样子。
她这阵子忙,好几天都没来,想来哥哥被关在宛若囚牢的地方,状态只会越来越糟。
沈君曦轻声走到门前,望着沈君霆还披头散发的在屋内东磕西撞,入骨酸涩浸疼了心。
“阿曦,阿曦…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你在哪儿啊……哥哥认输…认输了…”
“你出来啊!”
他的模样如同行尸走肉,到处翻箱倒柜的发疯似的找人。
找不到就假装翻找身上的东西,
“阿曦出来,我给你……全都给你,你乖乖出来,全拿出给你玩儿……”
“我有很多……很多的……你没见过的……”
沈君曦知道他在找什么给她。
她站在门前,微微抬头,仰首时泪如细珠,顺脸而下。
良久,她擦了擦眼泪,开口说道,
“成吧,我出来了,哥哥给我。”
沈君霆身躯一震,听到熟悉口气,竟是痴痴地咧嘴笑了。
他朝她的方向几步跑过来,像是在确认般,激动地摸着她的脸,却是赖皮了,
“骗你的,毒物邪性,不能给你玩儿……”
像是怕沈君曦生气,他又说,
“要不然哥哥去天山抓雪犬给阿曦养,雪犬易训懂事,做了冰床,让雪犬拉着阿曦翻山越岭着跑。”
沈君曦的确有六只通达人性的雪犬,悉数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因为他们知道主人在火里,宁死也不肯走,这是忠诚的犬性。
她任由哥哥捏她的脸,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开口道,
“好啊,不过我不想要雪犬,想要听话的珑灵蛇,哥哥帮我训养两条好不好?”
确定来人就是妹妹,失而复得的沈君霆笑得像个孩子。
他爱怜的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好,阿曦想要什么,哥哥就训什么,哥哥看不见但……没关系。”
沈君曦想让沈君霆能有些事情做,也许这样会好得多,缓缓提议道,
“我们一起去买训蛇的短笛好不好?”
沈君曦的笑容明显僵硬了下,恐惧顺着他被烧的猩红变形的脖颈皮肤蔓延到脸颊上。
他因此彷徨恐慌的退了一步。
沈君霆疯了,但是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是骇人的,是见不得人的。
除了妹妹,他惶恐被任何人看见。
“哥哥可以戴着斗笠,现在天黑了,不会被旁人瞧见,我陪你出去走走。”
沈君曦拉过沈君霆的手。
她初来京中时对这里一无所知,不得不把哥哥关起来。
当下局势已定,就算沈君霆出现,他也仅是玉雕师玄知公子,无人敢疑她。
沈君霆不断的地朝后退,退着就踩到了倒地的椅子上,踉跄着就要摔倒。
“哥哥如果连门都不敢出,往后怎么报仇?”
沈君曦狠下心一把将他拽住,语气重了几分。
沈君霆嘴唇颤了颤,紧张错乱道,
“要……报仇,要的,阿曦会治好我……我每天都喝药……每天都有喝……”
沈君霆会不肯吃饭,但从来不会不肯吃药。
只要是沈君曦开的药,他都会囫囵吞下。
无论陷入什么境地,他的心底依旧相信妹妹,相信妹妹能帮他。
“嗯,哥哥真乖,等经脉养好了我们就可以用恢复体肤的药膏,慢慢来,不急,都会好的。”
沈君曦抱了抱他,来自胸口的温暖让沈君霆平息了胸膛急促起伏,渐渐心安。
……
繁华京城是一座不夜城。
宵禁仅是关城门,并不限制城内夜市中的人员来往。
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沈君霆诞生了如同隔世的恍惚。
他看不见,但是闻得见糕点小吃的香味。
听得见人群的吆喝喧闹。
他恐,他惧,却因为妹妹在身边,牵着他的手,产生一些许久不曾有的宁静喜悦。
沈君曦来京城很久了,但鲜少会这么漫步溜达。
身处嘈杂闹市却因为哥哥在身边,给她带来难得的祥和舒心的安全感。
“就在前面,匠心阁里有两把玉笛,一把是翠玉雕竹的笛子,一把是雪玉纹雕冰凰笛,等会儿摸一摸,看看喜欢哪个。”
沈君霆听后捏紧了些沈君曦的手,便算是回应。
匠心阁对面的知味楼上。
沈君曦往日惯爱坐的包厢内。
正在与张枫林等人喝酒的何瑜遥遥地看到了沈君曦,立刻将窗户关得仅剩下一条缝。
“什么事把何兄吓成这样?”
李淼搂着美人,嬉笑地看向神态紧张的何瑜。
“这深更半夜的小侯爷竟在外面!我可不敢再见到她了,今年书院去不得,这开春的会试也参加不成了。”
在宗正院遭罪后,何瑜知道沈君曦的厉害,这回是真老实了。
“何兄是家里嫡出,明年不成还有后年,一定能入朝为大官,不像我为家中庶出,才是真难啊。”
张枫林喝了些酒,吐露出心中苦涩。
作为庶出的他,心里总是羡慕这些嫡出的公子。
家里会早早的为他们打点,再不济以后也能做不高不低的四品官员。
“哎呦,这话说的,以后哥几个当官了不得亏待你!”
李淼笑着给张枫林敬了杯酒,有几分同窗情谊在脸上,继而对何瑜说道,
“你当时也是失口错言,小侯爷没那么小心眼,回头找个机会道了歉就完了。”
何瑜却是苦闷地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他娘亲慧明郡主对他说了不少,开始告诉他朝堂中的事,六部中:
吏、工、兵、户四部常年秉持中立,而刑、礼两部早年就一直在巴结镇国府。
可自从朝中出现弹劾太子的折子开始,局势便被打破。
户部想扶持六皇子萧逸,现与刑部阎烈、礼部张毅有结党之象。
他爹作为吏部尚书,在储位争夺中,选不得镇国府,便只能依附傅太师麾下。
然而傅太师如今处于弱势,更因军资亏损一事被陛下骂的狗血淋头。
如此一来,沈君曦辉煌一日,他便一日不得出头。
*..........................
知味楼对面匠心阁。
晚上阁内并没有客人,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的凌菲乍一见到沈君曦高兴的不得了。
但望着她亲密牵着一位走路说不出怪异的高大男子,心下免不了疑惑。
刚走过来,想开口询问,就听沈君曦说道,
“今日打烊了,先去收拾吧。”
凌菲屈身问道,
“奴婢遵命,小侯爷可要用茶?”
沈君曦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
凌菲走远后不免好奇地多打量沈君霆背影几眼。
沈君霆虽然看不见,但依旧能感受到旁人投来的异样目光。
如芒刺背,极为难受。
“没事,店里的下人罢了,这会儿已经走了,你看看,喜欢那一把。”
沈君曦安慰了一句,将柜台展示架上两把精雕玉笛都拿了下来。
这两把其实都是她在闲来无事时为沈君霆雕的。
只是沈君霆经脉受损,现在也是连很多精细的动作都做不了,甚至用不了筷子夹东西。
现如今,他能将技艺拾起来的可能性很小,但她还是想找事情给他做。
沈君霆听到身边仅有沈君曦一人,长眉舒缓着,细细摩挲着温润的玉笛。
过了很久,轻轻回道,
“这位匠人慧心巧思,造微入妙,笛上凤凰该是栩栩如生,材质摸起来是羊脂白玉,白玉过软,声音不如冰种翠笛明亮,我想要竹雕翠笛。”
沈君曦蓦然一笑,“嗯”了一声。
沈君霆松开了沈君曦的手,摸了摸口袋,嗓音哑涩道,
“哥哥忘带银票了……”
“我又不是每次都不带银子指哥哥付账,恰好今日带了。”
沈君曦没有错过哥哥唇边的那一抹笑意。
她不知道哥哥错乱的记忆停留在了哪里,但哥哥喜欢乐器。
每每买到合心意的乐器心情都会好上很久。
这是她特地带哥哥出来的原因,物件总是自己出来挑选的更喜欢,更开心。
买了笛子,沈君曦牵着沈君霆又在热闹的街道上逛了一会儿。
偶有在外的风流公子认出她,偷瞄她。
她也并不在意。
她和哥哥本该这样漫步在京城,或早或晚,总有一天,哥哥会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世人面前。
而那时候就轮到哥哥保护她了,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哥哥保护她的。
回到藏娇楼后院,屋内外已经被收拾得焕然一新,东西重新摆放整齐。
下人端了药粥送来。
沈君霆手里捏着笛子,沈君曦喂他喝一口粥,他便咽下一口。
一碗粥水吃完,他似乎才想起来没有蛇,急慌慌的问道,
“阿曦,蛇去哪儿抓,我们要去苍寒山吗?可是…哥哥看不见,不知道往哪走…”
说着他顿了下,浑身发颤,猛地抓住沈君曦的手,慌急问道,
“我们现在在哪?!你告诉哥哥,我们在哪!?”
沈君曦手里的碗被打翻,碎裂在地上。
她的神态恬静,眼睛里却隐隐闪起泪光,不厌其烦地解释道,
“我们在京城,爷爷出征,镇国府无人,我不得不先扮演着哥哥的身份。”
“哥哥目前三焦经断损以致失忆混乱、心包经重损以致失明,任脉不通导致内力全失,需留在这里养身体,且从现在开始为了保护我,不能对旁人说,不能被旁人发现,哥哥得记住,自己仅是玄知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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