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血雨,淋着所有人,仿佛巨大的鼓点,自这半个渠州开始,向了整个天下蔓延过去,永远改变了这一方天地。
“真的开始了这场杀戒?”
而在这猛虎关前,尚有保粮军大部,铁槛王,白甲军以及一众不食牛门徒,军中谋士,诸员猛将,他们皆猜到了杨弓去做什么,但仍然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他……他自明州出来,声名隆盛,已具帝相,如今却要大开杀戒,难道他……”
“他不想做这个皇帝了?”
“何止?”
有不食牛门徒低声叹着,道:“他非但做不了皇帝,甚至有可能无法活到这世间出现新的皇帝了。”
“自此之后,他名声便坏了,世人都会恨他,怕他,欲杀之而后快……”
抬眼看去,无边血雨,瓢泼降世,天地之间,种种皆是滚滚荡荡的血腥之气,抬手去接那雨点,甚至都能够感觉到刀锋临身般的冰冷:“无边杀孽自此生,天下杀劫将至了。”
“我们都在门道里浸淫半生,却从未想过,竟会有一法,直接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
“那……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一边紧张里,有人急急的问,军师铁嘴子看了一眼黑沉沉的猛虎关,那里面,血浮屠仍在,渠州各士族豪强,门道里的能人们仍在。
又是一夜,也该到了血浮屠出关之时,此前每到夜色降临,他们都会心惊胆颤,生怕被血浮屠杀了一个干净。
但莫名的,在这一刻,却是一点也不怕了,只是让人搭起了香案,准备焚裱祭天,但也就在这香案搭了起来之后,他却又忽然之间,心里有点没底。
“杀气太重,我道行不足,若不然,请金字门大师兄过来?”
可还没决定了是不是要请别人,却见身边有人慢慢走了过来,懒懒道:“让开吧,你不知道如何接住这片杀意,还是得我来!”
铁嘴子见着了来者的气质,便有些敬畏,小声道:“敢问高人……”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来人随口便将这十六个字说了出来,然后上前接过了木剑,黄裱纸,道:“论起辈份,你该叫我一声师叔,但这头就不用磕了,咱不喜欢。”
铁嘴子慌忙让在一边,便见得不远处,巧云将军,大罗法教弟子老算盘,名字古怪的老高粱、竹叶青、玉冰烧等人,也都来到了此处,远远的看着这人,拿出了一张纸来。
此一番杀孽,虽然让人心惊,但总要用起来,正是借着这杀意,来破猛虎关,所以才要起这香案。
焚裱告神,以壮天地。
铁嘴子纠结,便是因为他知道这样做是对的,但是他甚至连这表都不知道怎么写,毕竟,某种程度上,他都觉得那八府二十县的士族贵人,算是无辜的。
而代号绿蚁酒的人,却是毫不犹豫,便直接在这香案之前,提笔写了下来:
“天生万物以养民,民无一善可报天。”
“杀杀杀杀杀杀杀!不忠之人曰可杀!”
“不孝之人曰可杀!不仁之人曰可杀!”
“不义之人曰可杀!不礼不智不信人!”
“明州王曰:杀!杀!杀!”
“我生不为逐鹿来,都门懒筑黄金台。”
“……”
“这是……”
铁嘴子乃至不食牛一众谋士异人,只是远远的看了几个字,便已忽然吓得脸色惨白,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脖子一个劲的发冷。
这根本不是青词,也非裱文,这根本,就是浓郁到化不开的杀气。
甚至就在他将这些古怪诗句写了出来时,这片天地都滚滚荡荡,生出了回应,天上飘落的血雨,更多的向了此地聚来,一道道血红色的雷电,便在他们头顶之上分割了天际。
倒是在香案之前,围着的诸人,除老算盘之外,一个个都歪了头欣赏着绿蚁酒写下来的词句,面露笑意。
地瓜烧甚至有些摇头晃脑了,叹着:“真有文化,我就知道大明湖里有蛤蟆。”
“可以了。”
绿蚁酒收起了笔,笑道:“明州王出了这第一刀,便已引开了这场天地大杀机,但想要积累起来,却还需要时间,而我们,便助他一臂之力!”
说着话时,他便大袖一挥,头顶着天上滚滚血雨,手持黄裱,高声吟诵,声音响彻猛虎关内外,然后焚于鬼神。
无法形容他的声音,出现在了这一片天地之间时,骤然引发的变化。
仿佛整个天下,都因此而震颤了几分,悄无声息。
字字见血,声声骇人。
诗不是咒,却比任何咒都要厉害,当军师铁嘴子念了出来之时,猛虎关内外,便已是一片死寂,人人只觉脖子冷飕飕的。
而当此诗禁于鬼神,便只见天地之间,忽地遍地阴风,血雨都更大了几分,连那一盏高高悬挂在了三军阵上的红色灯笼,都一下子被蒙上了一层更为鲜艳的血气。
“明州王作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他甚至不想做皇帝了,宁愿去做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
“当然,这皇帝位子,他便是想坐,也坐不了了。”
“由来只有世族杀冗余,今日他却要保冗余杀士族,他得罪的,将是整个天下……”
便连猛虎关内,听到了这首诗的内容,也已不知有多少人,只觉心惊胆颤,仿佛无形黑夜,压在了头顶。
“轰隆!”
而在远处,当杨弓下令,向了那森然地堡与土城石围冲去之时,夜空之中,有雷电划过,耀亮了保粮军手里的刀锋。
猛虎关内,大门已开,接连数日,压得三军联盟喘不过气来,更睡不安稳的血浮屠,已经再次出现在了关口,只是,这一次,他们才刚刚出了关来,便猛然感受到了一股子血腥气。
这血腥气如此磅礴,甚至冲得他们都一下子停住,呆滞而空洞的目光,看向了血色夜空。
“杀!”
而在此时,香案之后,在这片血雨淋头浇灌之下,变化最大的,却是杨弓留在了关前的五千保粮军,以及知道原委的诸路将领,谋士。
以往,每次血浮屠出关,都要回避,但这一次,却仿佛可以感受到身后,有那腾腾杀气而来,忽地有人一声令下,便无尽刀枪挺出,直奔了猛虎关而来。
血浮屠专在夜里杀人,三军便于夜里破关。
轰隆隆!
随着那马蹄奔腾,泥浆飞溅,猛虎关内,血浮屠也好,士族私兵,以及刑魂一门里的各路能人也好,都只觉得心惊胆颤。
尤其是神赐王,他向来无往而不利,虽然背负血海滔天,会让他时时疲惫,但只要他能撑住,带了血浮屠出来,那这天下,便没有不可杀之人。
惟独在这一刻,随着那关前香案之上,焚裱告天,他却只觉身上铁甲如此沉重,单膝跪在了地上。
而身边的血浮屠,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生机全无,变回了死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神赐王迎着那滚滚向了关前而来的兵马,已是咬紧了牙关,竟是硬撑着站了起来,只他一人,却也仍是提起了大刀,指向了冲关的兵马,嘶声大吼:
“吾乃天生地养神赐王,天生破法,屠人无算,你们竟敢……”
“……”
他是数日之间,碾转各路,连破十几支犯境兵马,斩首十万的猛将,也是折服渠州各大世族,指着无常李家鼻子大骂的神赐王。
他深信,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管他什么妖魔鬼怪,在自己面前,都要老老实实的低下头来。
但如今的他,挥刀大喝,却只迎头被浇了一身的金汁。
几个瓦罐丢到了他的身上,便将他糊了满身满脸,然后还不等抬手抹去眼睛上的秽物,便有一叉,直直的贯穿了他的胸膛,将他钉在了墙门之上。
“屠杀老幼,跪求世族,甘为人手作刀,还自逞什么英雄好汉……”
捅穿了他的年轻小将,将手里的叉子拔回,嫌弃的甩了几甩,猛啐了一口:“你算是什么个东西!”
说罢了,却是连头也不回,只是带头冲进了关中去,身后三军齐上,乌乌压压,惊得猛虎关内,各路私兵能人,皆已战战兢兢,或是弃兵而降,或是乱作一团,逃出了关去了。
猛虎关破,众兵马高声呼喝,有人呼喊着第一个冲进了关内的金汁将军大名,也有人呼喊着率人拿下了城来的铁槛王大名。
而于此时,关前军后,香案之前,那些不食牛门人,以及焚裱祭天的各路转生者,却是心间都生出了沉沉的叹惜,转过头去,向了那一片血雨的最中间位置。
向了那正引发了这场无边杀孽之人,抱拳,行礼。
……
……
“喀喀……”
阴府黄泉之中,胡麻一手托举,打破了老井,这血污池,便也像是瞬间干了大半,周围的白幡术法,皆已破烂不堪,像极了李家主事那呆滞的表情。
他呆呆看着血污池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影子,只觉得这一切,都超出了理解。
既是斗法,便不是没想过李家有可能输,但他想的是李家或是棋差一招,或是明输暗赢,但如今这个结果……
李家居然是被碾压一般的破了法。
从来都只有世家老爷杀冗余,从不见冗余杀士族。
所以,他也无法理解,从来都只有门道里人,以血污池压人间,如今,怎么会成了人间杀气,压住了血污池的局面……
而同样也在此时,胡麻看着那血污池里出现的一道虚影,心间同样也沉重。
杨弓是自己带出来的,很多时候自己都把他当成了一位不知事的草根,但其实,很多东西,他学的比自己还好,所以,他才会这么快就做下了这个决定吧……
低低一叹,他没有再去理会那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整个人如同呆滞一般的无常李家大主事,缓缓将目光投向了旁边的红葡萄酒小姐,开口时。
只觉无比艰难,道:“烧刀子呢?”
红葡萄酒小姐也正缓步走了过来,迎着胡麻的询问,微微一笑,道:“死啦!”
说着,居然还轻松的解释:“血污池不是谁都能骗的,那等杀孽所聚,不好引动,但我们又不能不想办法引动它。”
“毕竟人间杀孽,起的太慢,我们要为此添上一把火。”
“……”
“死……”
胡麻虽然早就猜到,但心间沉重,难以形容,甚至觉得有些恍惚,红葡萄酒小姐,才是与烧刀子相熟之人,但她居然微笑以对,自己倒成了难以接受的……
就这么,死了?
“不见得是坏事。”
红葡萄酒小姐看着胡麻,笑了笑,道:“能够让人彻底消亡的不多,血污池算一个。”
“所以烧刀子一开始就说,他不想受永刑之苦,也懒得去琢磨那对付太岁的法子,只求自己这身本事,用到了关键地方就好。”
“可是他……”
胡麻一时心乱:“为何入阴府前,都不说一声的?”
红葡萄酒小姐听着,也沉默了一会,然后才重新露出了笑容,道:“他嫌麻烦,怕你们一个个都婆婆妈妈的。”
“居然是因为怕麻烦……”
胡麻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既是觉得荒唐,又是心里堵的难受。
沉默了很久,看着杨弓身上的血气越来越重,才慢慢转头看向了红葡萄酒小姐,低声道:“铁观音是早就想好了要做这件事?”
“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
“她谁都没有说,除了我之外,因为说了,便会犹豫。”
红葡萄酒小姐慢慢的开口,抬头看着胡麻:“这件事太大,也太凶戾,在你们这里,会背负大因果,为天地所厌弃,也会让很多人犹豫。”
“况且,即便是转生者,也不是人人可信,所以有些事要做,便以雷霆手段,断人虚侫念想!”
“这件事,便是必须要做的。”
“你引保粮军出明州这月余时间,可能也已经明白,想要赢这一场,就逃不开这么一场杀劫。”
“勉强的维持秩序的延续,本身就是错的。”
“这天下一直努力的维持着那点子秩序,都夷之后是十姓,十姓之后是草头王,只想无缝衔接,达成一个新天。”
“但那是不可能的,只有彻底打破,才有可能形成真正足以对抗太岁的秩序。”
“……”
“可是……”
这时,倒是旁边的二锅头,也已忍不住开口:“那只疯猴子,不是约定了与十姓的斗法么?”
转生者里很多人都知道猴儿酒聪明,但也够疯狂,但是更相信他的判断,所以从这场斗法定了下来之后,便连二锅头,也没有怀疑过。
“那只猴子确实够聪明,但他却又太过理性了。”
红葡萄酒小姐笑了笑,道:“他懂得计算冰冷的数字,却多少不太擅长计算人心。”
“在这一块,还是铁观音前辈最擅长。”
“她一直在冷眼看着这个世界,甚至还曾经想将佛门至理引入这个世道,但是后来,她却改变主意了。”
“要什么佛门消孽,她更喜欢以杀止孽,便要这黄泉八景,为我所用。”
“十姓当初答应这场斗法,本就是十姓的幼稚之处,他们的野心,在铁观音看来幼稚的可笑,他们只当自己才有资格做活神仙,但天下事,又岂是他们管得了的?”
“现在看来,十姓说了算,很多人听,但真到了新皇登基,分这天下权柄时,十姓的话,又能值几个钱?”
“当然,你也要做好准备。”
说到这里,她正看向了胡麻,轻轻的点头,道:“这无常李家,没想到我们会在斗法的时候,掀桌子,是他们幼稚了。”
“而伱,若真相信赢了这场斗法,便可以保证两边人都说说笑笑,把这个世界救了,那便是你幼稚了。”
“你不能指望他们真的如此信守诺言,输了之后便交出一切,便不会做出那有害人间的事情来,你只有早作准备,防着他们引太岁入人间的劫难。”
“人,是有自毁天性的,哪怕他们现在都不这么想,最后也一定会这么做。”
“这,便是铁观音,让我带给你的忠告。”
“……”
“……”
“因果,确实太大了……”
胡麻认真的听着每一个字,不必反驳,有些话,说出来之后,自然而然,便知道是真是假的。
只是,饶是如此,当他开口时,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颤着:“但你们不让我落这个恶名,难道……难道你们就不怕这因果?”
“因为我们一直都被人当作是邪祟啊……”
红葡萄酒小姐笑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胡麻,道:“那我们便做邪祟之事好了,反正早就已经习惯,又有什么问题?”
“在上京时,你只与铁观音聊到了罗天大祭,驱逐太岁,难道那时候,你就没想过一个问题吗?”
“铁观音在上京时,几乎告诉了其他人所有的一切,但她隐瞒了一件事情。”
神色显得非常从容,甚至带着微笑,但说出来的话,却每一个都压在了人的心脏上:“罗天大祭会成功的,但我们会死。”
“我们也属于太岁的一部分,这世界,没有留给我们的位置。”
“……”
胡麻心间涌动着什么:“我……”
“做好准备就好啦!”
红葡萄酒小姐抬手,便止住了胡麻的话,笑道:“不是因为你的请求我们才这么做的,单纯只是这二十年来,我们也对这个世界有了感情。”
“有人有了后代,有人交了朋友,有人在这里娶了十八房媳妇,也有人结交了一帮兄弟。”
“既然要死,那我们不矫情,只在死前尽些力,留下一个更好一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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