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南中士人
益州郡,滇池县。
在益州郡太守高颐精心为刘璋准备的卧房中,刘璋和高颐相对而坐,在他们两人中间的一张案几上,摆放着酒具和酒杯,案几的一侧,是一座红泥搓成的小火炉,红泥炉中燃着上等无烟的木炭,靠着木炭的高温,红泥炉上温着的酒水吸收了足够的热量,腾腾的从酒水面上冲出一阵水汽。
听着窗外传来的呼啸如夜鬼呜咽的秋风声,再加上面前的红泥炉上飘起的雾气,刘璋莫名想起了白居易的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只是和白居易诗中的场景相比,此情此景差上了一分,屋外没有即将窸窸窣窣落下的飞雪,不过氛围倒是相差不太多。
见红泥炉上的酒水开始沸腾,酒水翻涌起了波浪,刘璋拿起竹木制成的酒勺,勺起一勺的酒水,往高颐面前的酒杯倒去。
高颐见此情形,不免面色有些激动,他不曾想到刘璋竟是亲自为他斟酒,只是除激动外,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惊讶。
盖因刘璋出任益州牧后,所行所为的事迹,他也略有耳闻,刘璋对益州的士人没有如他父亲刘焉一般猜忌,而是延用益州的士人,任贤使能、各凭其才的收纳到州牧府中,称得上是礼贤下士、吐哺握发。
在刘璋向他的杯中倾倒满一杯热气腾腾的酒水后,高颐恭声谢了一句:“多谢明公。”
“高卿不必多礼。”刘璋摆了摆手,让高颐随意一点,不必那么客气,随后刘璋往他自己的杯中也倾倒上了一杯热酒,等各自杯中的热酒稍稍冷却了一些,他和高颐对饮了一杯。
酒水三巡,气氛稍稍融洽了些,刘璋说出了今晚召见高颐的意图,同时也是对高颐的考效。
“高卿,以你之见,南中之地,时不时就发生叛乱,或是叟夷作乱,或是南中汉人大姓谋逆,这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闻言高颐面色端正了起来,他知道,这是刘璋给他出的考题,回答的好的话,他可以在仕途路往上大跃一步,回答的不好的话,就没有什么进步的机会了。
他思索片刻,想好了应对的措词:“明公,叟夷起兵叛乱,不外乎两种原因,一则虽然我汉家甚少向这些叟夷征税,最多不过收受一些土物,对叟夷来说其实没什么负担,但是难保有些官吏贪于财货,以叟夷好欺,假借官府的名义对叟夷征收重税,而后将这些从叟夷手上收取来的财货藏到自家屋宅中,并且一次成功后,就屡次向叟夷收取,导致叟夷心中生怨,认为官府苛待他们,积怨日深,一旦叟夷中有人首倡起事,便是星火燎原之势,出现叟夷群情汹汹,叛乱于南中的情况。”
“二则叟夷叛乱,非是我汉家之过,而是叟夷人面兽心,诡谲难测,有些小不如意,就起兵叛逆,更兼一些叟夷渠帅,放着好好日子不过,一味好乱乐祸,就比如这次的夷王高远,造逆于越嶲郡,高氏是大种的叟夷部落,寻常官吏根本不敢上门触他们的霉头,不存在为贪官污吏所欺负的情况,可见是高氏本性就不是很安分,于我大汉没有什么忠顺之心。”
刘璋点了点头,对于高颐的话他是认可的,叟夷叛乱,既有内因,也有外情。
内因就是叟夷好勇斗狠、不通礼仪,遇到事情都是动刀子讲话,没有坐下来交谈的想法,更不要说叟夷弱小的时候就装作温顺的样子,强大了就张牙舞爪、亮出獠牙,五胡乱华就是明证。
外情就是一些掌管联络叟夷的官吏,上瞒下欺,一面瞒着上面的人,一面欺骗叟夷,让叟夷缴纳本不存在的重税,从叟夷身上大把大把的捞钱。
等叟夷起兵造反,这些贪官污吏就推说叟夷是禽兽一般的东西,没有忠义可言,所以叟夷才起兵造反的,钱进了贪官污吏的麻袋,麻烦却丢给了官府去解决。
“所以要拣选清正的官吏,还要时不时的去监督下面官吏的行径,发现这些人中的害群之马,不使他们肆意妄为,瞒上欺下,惹得叟夷谋反后,他们拍拍屁股走人,倒是将官府拖下了水,去替他们擦屁股,平定叟夷的叛乱。”
刘璋给出了应对的法子,一方面在源头上挑选清廉的官吏进行任命,另一方面做好对这些下面这些官吏的监督。
当然,这不是他说一两句话,下面就能办好的事,怎么挑选清廉的官吏,怎么对官吏进行有效监督,得需要一步步的摸索,一步步的去实践,最后完成制度上的建设。
“至于那些好乱乐祸的叟夷渠帅,若是我汉家好生相待,彼辈仍是一意孤行,兴风作浪,当是捣其巢穴,灭其种类,以震慑百蛮,让一些心性险峻的叟夷渠帅知道,惹怒大汉的后果。”
这是刘璋已经做过的一件事情,越嶲郡谋逆的叟夷高氏一族,族内的丁口皆被刘璋用断头台斩杀于邛池的岸边,当时刘璋招来了一批越嶲郡的叟夷渠帅观礼,这些叟夷渠帅看着看着,就对着刘璋跪拜而下,头埋的深深的,屁股翘的高高的,同刘璋看过的水浒传中宋江跪拜的样子一模一样,皆是敬畏到骨头里的跪拜。
应和着高颐,说完一番话的刘璋,续而拿起了酒勺往高颐的杯中添上了一杯酒水,给高颐润一润嗓子。
饮下一杯酒水后,高颐说起了关于南中大姓雍氏谋逆的原因:“雍氏一族,是高皇帝时所封的什邡侯雍齿之后,孝武皇帝元鼎五年的时候,雍齿的孙子雍桓因酎金失侯,失去了爵位,为求生活,刚好孝武皇帝开括西南夷,于是举族迁徙到了益州郡,雍氏来的早,族内人口众多,称得上益州郡第一豪族,雍氏族人常常因为酎金失侯一事耿耿于怀,所以雍氏谋逆,其实没有什么意外的,只是恰巧在明公手下举兵了。”
刘璋点了点头,只是他在想,除了酎金失侯一事外,只怕雍氏谋逆,和雍氏的祖先雍齿也有关系,雍齿和大汉开国皇帝刘邦就不怎么对的上眼,起初雍齿和刘邦有旧,雍齿跟着刘邦一起反秦,刘邦也委以他重任,让雍齿驻守起义军的老窝丰邑。
没想到雍齿看刘邦不爽,不愿屈居其下,竟然背叛刘邦投靠了魏国,刘邦没了老窝相当狼狈,只得回攻,却两次攻城都失败了,最终只得投靠项梁,向项梁借兵才拿下丰邑,失败的雍齿逃往赵国,加入赵王歇麾下,再后来刘邦西击秦,势如破竹,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雍齿又厚着脸皮回归了刘邦集团。
刘邦几次想杀了雍齿,都因为雍齿立有功勋,所以作为纯纯政治动物的刘邦就没有下手,后来为了在功臣们面前立个典型,安抚一众害怕自家不能封侯的功臣,刘邦咬着牙封了仇人雍齿为什邡侯,雍氏一族就迁居到了益州广汉郡的什邡县居住。
这是祖辈传下来的恩怨,雍氏不臣之心久矣,历史上雍齿回复李严劝说他不要谋逆话甚是嚣张,他在给李严的书信里说:‘盖闻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今天下鼎立,正朔有三,是以远人惶惑,不知所归也。’明着说当时天下三分,老子不知道哪家是正统,索性自己单干了。
讲完了雍氏,高颐谈起了益州郡大族孟氏:“孟氏的情况则不太一样,孟氏的族长孟仪,我多次和他交接过,这人是有些才干的,他最大的愿望是出任一郡太守,我听闻雍氏就是拿着永昌郡太守的官职诱使孟仪起兵谋逆,孟仪的长子孟节当时曾经劝谏过孟仪,只是孟仪贪图郡守的官位,惑于本心,没有听从孟节的劝谏,最终还是举兵造逆。”
“孟仪和他的两个儿子孟节、孟获现下关押在县寺的牢狱中,前面孟仪上书说明了孟氏本无心造逆,都是他一个人被郡守的官位迷惑住了,失去了忠义之心,做下了错事,叼扰了明公。”
这里高颐顿了顿,眉目间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明公,南中之地,虽然地处叟夷之间,但文风甚行,颇多士人,只是这些人有才,却无用武之地,这一来南中士人要想去往朝廷任事,处于无人引荐的窘境,二来南中士人扎根南中,在南中为官为吏,可朝廷有三互法在,南中士人至多不过坐到郡丞、郡尉的职位,郡守一职碍于三互法,由着外来人坐着。”
“南中有才学的士人,于官路上郁郁不得志,便容易生出多余的想法,干出些悖逆的事情。”
高颐的话说的直白,刘璋自然是听懂了,高颐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说南中地区士人的仕宦之路被堵塞住了。
都说朝中有人好好做官,可东汉的都城洛阳可没有什么南中的士人,人家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阳帝乡多近亲,当然优先考虑近臣近亲的子弟,更不要说还有某些四世三公,在朝廷世世代代金印紫绶的家族,他们的子弟都安排不过来,哪里顾得上南中这个犄角嘎达的士人,也因此,南中士人去往洛阳的朝廷做官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南中的士人只好考虑在南中本地做事,可在南中本地做事,他们头上有个天花板,依三互法,本郡的人不能出任本郡的太守,但南中好歹有四个郡,倒也可以去其他的郡做太守。
不过问题又来了,三互法不止对本州、本郡、本县人不得做本州刺史、本郡太守、本县令长进行回避,还对姻亲关系有所回避。
《谢承书》:“史弼迁山阳太守,其妻钜野薛氏女,以三互自上,转拜平原相。”
史弼是兖州陈留人,到兖州山阳郡做太守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史弼娶了薛氏为妻,薛氏是山阳郡钜野县人,若史弼出任山阳太守,其家族正处于史弼的治理之下。这个时候依据三互法,为了避免史弼利用山阳太守的职能,对钜野的薛氏进行特殊照顾,所以史弼要迁为平原相。
而南中士人往往有跨郡姻亲的情况,毕竟都是本地人,有姻亲关系也属正常,但三互法死规定下来,南中士人的仕宦之路就断绝了,当个郡吏什么的,或者郡丞、郡尉可以,想做太守,那就不要做梦了。
一个有才学的士人,才干得不到发挥,问题就很大了。
北宋有个叫张元的,豪放任侠,负气倜傥,自认为才华纵横。可是就是考不上进士,通过了尚书省的省试,但殿试还是刷下去了,这一来二去,张元就跑去投靠西夏李元昊,以灭宋为己任,不断地怂恿李元昊对他的祖国大宋用兵。
在张元的辅佐下,李元昊在好水川大败宋军,张元志得意满,在宋夏边界的一座寺庙墙壁题诗一首嘲讽道:“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张元的事情深深刺痛了当时主政的宋仁宗,为了防止殿试落榜文人叛逃为他国所用,在嘉佑二年宋仁宗规定凡是参加殿试的都是进士。排名靠后的都赐“同进士出身”,国家宁可花钱养着他们,也不让这些人生出别样的心思。
刘璋明了高颐话中的意思,高颐在建议他延用南中的士人,以避免南中有才学的人失意,乃至失望,最后走上反叛的道路。
刘璋端正面色,举起手中的酒杯,向高颐致意道:“高卿之意,我自是明白,卿可观我行事,以见后效。”
他向高颐打着包票,会解决南中士人仕宦无路的情况,不使南中出现愤懑朝廷之心。
——
不同于刘璋房内煮酒论南中、热火朝天的场景,滇池县县寺的牢狱中一片清冷。
益州郡大族孟氏的族长孟仪此刻还没有入睡,生平养尊处优的他,在这阴暗潮湿的牢狱中,自然是无法安眠,因此他起身盘腿坐了起来。
一侧的孟节察觉到了他父亲孟仪的动静,他睁开眼睛看向孟仪,同时喊问上了一句:“父亲?”
“睡不着,起身坐一坐。”孟仪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安抚着他的长子孟节。
孟节闻言默然,孟仪的心思他是知道的,前面孟仪为雍勉所惑,一意孤行起兵谋逆,落得现在这幅下场,他父亲孟仪心中有愧,愧疚于他和孟获这两个跟随入狱儿子,愧疚于孟氏一众锒铛入狱的族人,愧疚于没有做好族长的职责。
他看了眼另一侧安然入睡的孟获,凑过去和孟仪低声交谈了起来,
只听孟仪叹了口气,对着孟节说道:“节儿,为父和益州郡太守高颐有些交情,我前面上书给了高颐,愿以身受戮,希望能保住你和你弟弟的性命。”
孟仪心中懊悔无比,自恃怀才不遇,当得一郡守的他,竟是因为这一贪念,将孟氏带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父亲,我听闻刘使君为人宽仁,不是什么习惯杀戮的人,我想只要我们孟氏倾心忠顺,说不定刘使君会饶恕了我们父子。”孟节宽慰起了他的父亲,只是他心中明白,他父子犯下谋逆这样的罪过,怎么都是要见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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