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不是真正意义上被养于闺阁的女子,她爱出门,过去父母也不爱拘束她,十日间,有时竟有五日都会随同父兄或者南次出外闲逛,虽然不是回回出门都要远去郊野,但她也备下了一个“携筒”,多种方便外出使用的物件都能放进这个小巧易于携带的竹筒里,这回出使,长途跋涉,有时不得不“野炊”,瀛姝便将也可用作汤匙的一把茶匙放进了携筒,她昨日收拾药品、火折子等等“逃命”时以防不时之需的物件时,顺手便把携筒也丢进了布囊里。
听司空月狐颇为遗憾的感慨,瀛姝就放下了手里的“汤碗”和茶匙,说:“我原本估摸着,我需得经湘支邨先坐筏子渡河,才能跟飞鹰部的察子取得联络,暗知殿君我的平安,让殿君先莫声张,只称好几日不曾有我的消息,却不能再耽搁出武关往襄阳,北汉京城的一团乱况,冉其吉也势必会急于早日接返姜漠归国坐镇,他见殿君平安,当然不会在意我的生死。
我虽然是生死未卜,但姜高帆当然不会再在北汉逗留了,他处心积虑不以真面示人,为的是不给北汉留下把柄,他日后才好在大豫改名换姓继续为殿下效命,当从蓝田启程,北汉的大尚臣就已经死于昨晚那场其实由他一手策划的刺杀行动了,他摘下面具后,就此成为了使团卫中的一员兵卒,也当然不可能再跟姜里娜的亲卫
勾连。
而这伙子刺客,就算不熟禁苑之外的地形,但一定仍会沿着上游搜索,他们会先找到湘支邨,但不会久在那处逗留,因为冉其吉听闻我遇刺,也必然会安排一部兵卫过渡搜索,所以,我只要在郊外匿藏上三日,再去湘支邨,就能平安。”
司空月狐颔首。
冉其吉没有追杀瀛姝的必要,但鉴于神元殿君及梁会的坚持,为了尽早依照原计划换回姜漠这个人质,必然要尝试派员营救,瀛姝却不打算“被救”,这是以防万一,姜高帆能骗过姜泰,轻而易举起事于武关,使得冉朱孤率一万部杀个回马枪,只要确定瀛姝未死,且还仍然有望继续行使他的暗杀计划,说不定就会冒险,设法召回那些刺客,再次行刺。
瀛姝是为了大局为重,才决定和殿君一行分道扬镳,事实上她只要不落在刺客的手里,就能在飞鹰部的帮助下避往汉中,待汉中大捷,自然就不用发愁如何回到大豫了。
“可殿下既然神机妙算,且早做下了安排,我想,明日我们便能赶往湘支邨了。”
言下之意,殿下想要饮茶的愿望,明日就能实现。
“我预先在湘支邨安排下了人手,今日刺客已经听闻长安再次陷入混乱,姚太后被枭首,他们的主人姜里娜真真正正被软禁,虽然这些刺客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姜泰遭遇了姜高帆的背刺,可他们乍闻噩耗,必定惊慌失措,尤其
当确定冉其吉的部卫也在沿水追索,他们必然不敢在湘支邨逗留,我们明日的确可以赶往湘支邨。”
司空月狐抬手扶着肩,他的伤口当然没那么快愈合,时时发痛,这下意识的动作又牵动了另一层心思,他不大确定瀛姝说这歇话,只是为了讥讽他落难时还想着饮茶的矫情,他的目光穿过烟气,在那双澄静的眼眸里看不出半分关心和忧虑,舌根处,似乎才泛起了野菜自带的味道溶于汤汁后那轻微的苦涩来,沿着咽喉直达肺腑,也不知为何会走岔至心口,覆盖在那里。
“其实左副使已经不必在担心姜里娜的人手仍为姜高帆所用了,也可以跟殿君会合。”
是真不必跟他往汉中去,早一日抵达襄阳,司空南次早一日目睹她毫发无伤,便早一日安心,否则只见平安的信报,到底还是难免牵挂的。
“我没有证据指证姜高帆是刺杀我的主谋,毕竟姜里娜也不一定得从姜高帆口中得知我和殿君是被悄悄转移至蓝田行宫,她恨我入骨,因此利用姜延私纵她的亲卫出城,交代就算不能毁了姜泰的大计,但务必伏杀我在众人看来,符合姜里娜的行为方式。
而且姜高帆还知悉奇袭汉中的计划,我总不能当着冉其吉的面,逼他揭穿此事,我要是和殿君会合,这一路还得担心他起意谋杀我,仍然大有可能会连累旁人有损大计。”
瀛姝并没有改变“分
道扬镳”的打算,但她因得司空月狐的接应,却突然心生“贪婪”:“我原本以为,只好弃了飞光,可殿下既然早在湘支邨布局,是否有办法将飞光也渡去对岸?”
“那我们就得继续往上走,放弃在湘支邨过渡了。”
瀛姝对禁苑上游的地形了解,限于湘支邨,湘支邨其实就是一个村落,不大会有商旅经行,他们若把飞光也带去那里,足证身份大不普通,虽然不至于被刺客杀个回马枪,但大有可能被冉其吉派遣的部卫发现,那她就势必只能跟殿君会合了。
但司空月狐,显然对北汉的地势比瀛姝更加熟悉。
“再往上游走,可绕过主流,经支流涉水,水势缓浅,不需要借用竹筏,而且这条道路倒也不算绕行,就是要多几日风餐露宿。”
作为行伍之人,司空月狐其实很能理解不到逼不得已不愿舍弃坐驾的心情,可瀛姝却不是将士,飞光虽然是御赐的坐骑,但她当然明白陛下绝不可能责处她“折损”了御赐之马,然而她与飞光也算是“生死与共”,听说有可能将这匹极有灵性的马儿也带回大豫,她立即决定不惧风餐露宿。
“多谢殿下成全。”
客气得很。
次日朝日,又有察子送来备好的衣物,当然不会是锦缎衣裙,葛衣布袴,分明是羌部平民的着装,却也十分便利行动,司空月狐临时更改了前往汉中的线路,那两个察子也根本不觉
为难,他们早已摸清了各条线路,甚至连可以栖身的峡谷、洞穴都探察妥当,水饮不成问题,有这两个察子跟随,纵然司空月狐肩上有伤,猎兔捕鱼做为食物补给也不成问题,当即便动身了。
察子虽然因为各种约束,不能预先备马,可因为早有安排,备好了两匹毛驴,否则这两天他们从崖谷附近的送来各种物用也不会那样方便了,一行四人,三骑,虽走的都是坎坷崎岖的山道野路,夜间只能在洞穴或者岩缝里休息,甚至于还路遇了野狼,不过一路倒还算顺利。
渐从山间丛林,出至人烟稀少的郊野,渐渐能见田原村郭了,又终于抵达了颇为热闹的镇集,司空月狐决定在这里停驻好好休整两日,当然,也是为了联络察子,获得准备好的籍符关凭,重新改头换面。
“我们既然带着马匹,还是扮作商贾的身份更加适宜,横竖因为潼关被攻,长安城再度发生了政变,不少商户都担心长安失守,损失钱财事小,先避去汉中对性命安全更有保障,大散关虽然有兵士驻守,不过不会拦阻普通行人。”司空月狐将下属备好的籍符交给瀛姝过目。
北齐人士,兄妹关系,又虽然两人现在北汉并不属于官方通缉的要犯,过大散关时不用担心会受到严格的盘查,然而在这兵荒马乱的环境,避免遭遇祸难,瀛姝当然要经过易容,扮作姿色寻常的女子
,司空月狐作为瀛姝的“兄长”,相貌不能有悬殊的差异,他自己就会易容术,但瀛姝却还没有掌握要领。
瀛姝起初以为只要从湘支邨渡河,倒不难掩示容貌,把脸涂黄涂黯,眉毛描粗,湘支邨住的都是普通百姓,又当然不曾见过她,她使些钱银,请人撑筏子将她送去对岸而已,跟县郊的察子碰头,如何掩护她平安抵达汉中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在北汉,飞鹰部的察子原本并未安排女子,这是因为男子更加便宜行事,卫夫人当年是遣了红桃、白李之外的心腹,冒着极大的风险混入益州,再经益州至建康,想尽办法才联系上了白川君,父皇才令我安排联络卫夫人,可要不是姜泰受唆使起意诈殿君出使北汉,我其实并不打算启动卫夫人。”
瀛姝听懂了,除了卫夫人及红桃白李之外,飞鹰部在北汉的察子再无女子。
相比于北赵、北齐等国,女子在北汉地位最低,就像文太妃,她曾经是北汉的皇后,大受姜雄鹰宠幸,然而姜雄鹰一早就替发妻择定了殉葬的“归宿”,而多少被逼无奈坠入风尘的女子,姿色但凡出众的,都难逃被北汉贵族强掳的命运,从此再难得自由。
察子的任务主要是刺探敌情,女性察子要发挥作用,难免会用到色诱的手段,但在北汉却是行不通的,因为身份太低微,就算能混进贵族府邸,也只能沦为贵族的“
私宠”,就有如被困囹圄的女囚,哪怕刺探得机密情报,也没有将情报送出的机会和途径。
“易容之事,虽然也可以由察子进行,不过如果我来替左副使施妆,更加省事。”司空北狐说。
既以兄妹相称,兄长又能自己动手改变外貌,为了更加符合兄妹的身份,当然不必假手他人。
瀛姝看着面前的许多物件,到底是放弃了现学这一项新技能,谁让她出使之前虽然隐隐觉察姜高帆对她不怀好意,但因何觉察的缘故却难以向陛下说明,当然也没有理由要求学会飞鹰部所掌握的易容密术,而且察子们虽然都会这项技能,因为她自身条件的限制,并无能将她彻底妆扮成男子,她做为女子,总不能够让男仆出入她的卧房,为“兄长”整理行装,或者避开奴仆商量后计至少不会显得那么怪异,无端端受到怀疑。
要知道,她是左副使的身份揭穿了或许还不算大事,司空月狐潜入汉中,势必是要配合江州军剿灭驻守连珠山的羌兵,江州部的战亡越少,才能保证夺取汉中之后能够坚守,司空月狐的身份万万不能暴露。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瀛姝虽然并非不在意和外男发生肢体接触,然而正如司空月狐负伤时,只有她在侧,必须由她剜出扎进他肩后的箭镞,并替他敷药包扎,当时她毫不犹豫,现在也大无必要矫情。
“我知道了,烦劳殿下。”
依然客气得很。
司空月狐却还不忘讲解,北齐王室,乃鲜卑部族,鲜卑血统的女子肤色以白晳偏多,因此肤色倒不需要伪饰了,眉弓更突显,因此眉弓部要作修饰,面颊多丰润,但面部轮廓又更显锋锐,至于眸色……
瀛姝惊异的发现自己的眸色竟然发生了变化!
她确定司空月狐没有往她的眼睛里放进任何异物,只是,在内眼睑涂上了某种粘乎乎绿黝黝的,颇像口脂的东西,眼睛起初颇觉不适,眨了几眨后,不适感消失,只觉似乎眼眶里弥漫着一股水气,往铜鉴里一照,起初不觉如何,但渐渐的,眼眸竟变成了一种极其浅淡的碧色。
“鲜卑族的女子,不少都有一双碧眸,但也有些是乌眸,更多的是乍一看乌眸,细细分辨,却有浅碧色的眸色,我在你眼睑内侧描的事物称荧脂,其实并不能改变你的眸色,只是在光照下,会让人产生你是浅碧眸色的错觉,不同于你那两个婢女,虽然持的是北齐的符籍,但因为身份是家奴,故而并不用改变她们乃华夏女子的外貌。
我们现在为了便宜行事,伪造的身份是鲜卑部籍,如此可免不少不在意料之中的祸殃,因此易容时,多少得带些鲜卑部族的殊异。”
司空月狐一本正经道:“伪造鼻梁的轮廓过于麻烦,而且稍不注意,就容易让人窥出破绽,不过北齐的鲜卑部族,倒也不是个个都长着又
高又长的鼻梁。”
瀛姝觉得眼眸变成了浅碧色,倒也没有变得更美丽,眉弓突出,眉毛的颜色又变得浅淡无光,面颊的轮廓也改得锋锐了,但其实似乎变得“丰厚”不少,双颧不知道涂了什么汁液,略经几笔点染,浅褐色的斑点像天然长出似的,居然把颧骨扩张了几分的错觉。
她已经认不出自己来。
司空月狐也“换成”了一双“碧眼”。
瀛姝于是有了更直观的感觉,她倒是见过不少鲜卑部族的男子,尤其是号称“白胡”后裔的一支,绝大多数其实都不是金发黄髯了,但的确眸色还有异于“乌桓”,不得不说,司空月狐这番扮相足够以假乱真。
他本就是高个子,身材虽然不能称为魁梧,却完全不似文弱书生,此时又没有穿着长袍罗裳,胡服骑装,英拔轩昂,鲜卑部的商贾,其实都擅长骑射,自幼习武,气质其实也与军伍贴近,心宿君一改着装,尽敛了清俊通脱的风骨,再兼那容貌,也完全不比真貌的俊朗——这倒不是说鲜卑部的男子一定不如汉人的相貌,只不过心宿君为了配合瀛姝的易容,把自己变成了个气质虽然出众,但相貌颇为普通的人。
瀛姝看看铜鉴,又看看司空月狐,好吧,现在他们两个确实看上去像兄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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