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被突然安排了差使,这的确出乎司空月狐的意料,他也确实邀请了七闲游河,以范安阔为首的这几个出身寒门的文士,其实都重实务而不重清谈,只奈何如今的官品制并不给予他们务实的机会,他们虽可选择投靠刺史、州牧为僚属,或许也能争取到入仕的机会,但一般无望获得重职高位不说,刺史、州牧还极有可能并不重视他们的政见,他们也不能凭靠自身的识见,真正在一地推行大利民生的善政。
七闲无一有那靠着阿谀奉承谋得仕途的意愿,因此他们其实并不愿意去走僚属谋士的途迳。
司空月狐是皇子,虽然基本无望出任刺史、州牧,可他却能够听取七闲的政见,而且也有途迳促成这些政见切实推行,使得七闲,或者更多出身寒门的有识之士不至于空有才华而难以实施,七闲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们乐意和司空月狐结交——其余皇子,他们大抵是连碰面的机会都难有,更别说说服皇子采纳他们的建议了。
虽然上元节会被迫取消,但司空月狐大可另择一日和金陵七闲见谈,而他今日有意支开王岛,是因他有别的想法需要得到瀛姝的配合,而这件事情关系要秘,有王岛、陆氏在场大为不便,当然他也不急着今日跟瀛姝商谈,可早一日确定方案,也便于着手安排。
画舫上,有琴伎弹起了琵琶助兴,神元殿君等三
个女子登上了舫楼,司空月狐却独立于舫尾,秦淮河的晚景迷人,尤其是这上元夜,彩楼花灯越发灿艳,霓霞入了波光,天上人间恍恍然而无异了,但这些景致在司空月狐的眼里,却惊不起半点兴趣来,他的思绪,已从江南的淮水远去到汉水,远去到渭水,远去到为羌部占据的古都长安,他不知北汉的大尚臣姜高帆是否也在今夜登楼远眺着市井街陌,长安的今夜,应当没有上元灯市。
神元殿君从舫楼上往下看,看见舫尾孤单的人影,此时她也已经摘下了假脸,且尝了一碗传说当中的豆糜粥,上元佳节,豆糜粥要立箸而不倒,浓稠方能饱腹,百姓们寄望着这一年能免受饥馁,她想起自己流落飘零时,其实也难以吃到一碗稠粥,如今竟也不觉豆糜粥可口了,而她之所以免受饥馁,全有赖于心宿君的及时救护。
那个人,却如此的孤单。
便主动提议道:“阿姝在宫里也是时常见心宿君的,既不陌生,也不必刻意疏防,不如我们请心宿君也登上舫楼,一块儿饮谈吧?”
殿君既有此意,瀛姝也不反对,便让玄瑛跑一趟腿,谁知玄瑛没把人请上来不说,反而还说:“四殿下言有事务要和女公子商量,且这件事务还不便泄露,舫尾更清静,因此要打扰女公子片刻。”
神元殿君便道:“既是这样,阿姝便去吧,我有阿芙陪着呢,阿芙懂得
不少稼穑之事,我正好跟她请教。”
瀛姝只好下了舫楼,往舫尾去,她还有意把司空月狐的影子踩了一脚,又自觉这样的行为颇为孩子气,她可不是孩子了,算上重生的这一年,满打满算也活了三十岁,且明明已经跟司空月狐和解,不知怎么的,近期居然又对这人有了芥蒂。
难不成,她确实在意这人很可能就是害死她的元凶主谋?
“殿下有何事务,非得赶在此时和我商谈?”瀛姝的脚步移开,不再踩着司空月狐的影子。
“不是非要赶在此时,而是此时正好方便,不然我还要约中女史你去一趟心宿府,至少还要等几日之后了,而这件事务,还挺着急的。”
瀛姝不和司空月狐争辩了,她扶着一侧的栅栏,视线落入波光里,听着悠悠的浆声,倒也无甚意趣在观两岸的灯火了。
“北汉姜泰登位后,引发的一系列事态中女史也听说了,这些变测都由一个关键人引发。”
“是那个神秘的大尚臣?”
“没错,我们现在只知姜泰遣姜漠使豫,且有和亲之意,和亲的一方应是着落在姜漠身上,但姜漠已有正妻,因此和亲一事,我朝必定会拒绝。姜高帆应该也有所预料,关于他有什么筹谋,我现在也难以凭空猜测,不过,我能确断的是姜泰必然不是真要和我朝结盟,他知道凭北汉的兵力其实难以和北赵开战,而且北赵的野心,也并不仅仅是
把控关中。你可知道北汉现在的处境?”
瀛姝渐有了兴趣,她并不知道北汉蛮部现在的处境。
“北汉据长安、陇右、汉中,而巴蜀之境属我朝领土,北汉和北赵为争函谷关,数番拼争,如今函谷关仍为北赵所控,北汉兵力只能退守潼关,北汉想要扩张领土,与北赵一争天下,当难以通过函谷关时,只能选择南侵,先夺巴蜀,再夺荆襄,进而攻江南,可如果姜泰要实现这一军事战略,务必造舟楫,训水军,否则难以实现。”
此刻眼前并没有舆图,瀛姝却也能听明白要义,下意识点点头。
“羌部依赖的是骑兵,不熟水战,羌人更不懂得如何建造战舰,姜高帆于是才建议姜泰改变对汉民的轻篾态度,弃羌姓,改汉姓,为的是争取船匠以及擅长水战者投汉,但仅仅只是北汉改用汉姓当然不足以网络人才,因此我断定,恐怕姜高帆会把主意打在神元殿君身上。”
瀛姝心中一沉:“难不成姜漠会提出由殿君和亲?”
“西豫灭国,虽不少世族被迫南渡,但仍有不及脱身或者另怀企图者,如巩详禄之辈甘愿投敌,而北赵那位轩皇后,其实并非神宗后裔,如今天下皆知神元殿君方为真正的神宗后裔,如果殿君到了长安,姜泰才有望凭殿君乃神宗之后的旗号,争取无奈受制于北赵、北齐、北辽等蛮部的汉臣、遗民投奔北汉,助其组建水军南
伐。”
“陛下必然不会允同。”
“如果是和亲,父皇才有借口回绝,但这应当被姜高帆料中,姜高帆肯定还有别的借口促成让殿君使汉,而其实我心中有个构想,将计就计,借机夺得汉中!”
瀛姝愕然。
“汉中为北汉辖制,对巴蜀使终是甚大的威胁,可要夺得汉中,必先攻克连珠山,北汉现于连珠山中屯有重兵,甚难攻克,我的计策是,先送殿君使北汉,令姜泰以为诡计得逞,对我朝失去提防心,另外,调动我朝在北赵的谍间,游说赵王以救护神宗后裔的名义,彻底毁背六部之盟,强攻潼关图取长安,姜泰为拒北赵,必然会调动连珠山的兵力驰援,到时,就是我们出巴蜀,夺取汉中的绝佳时机!”
瀛姝看向司空月狐。
“我会想方设法先保殿君平安,其实在北汉宫廷,我已经渗入了几名谍间,我担保,不会将殿君作为弃子,可殿君……机谋不足,因此,此计需要中女史与殿君一同涉险。”
“我若是拒绝呢?”
“那必难保证殿君安全,此计只能放弃,因此不先说服中女史,我不会向父皇建议。”
心宿君殿下还怪君子的。
瀛姝低头思量了一阵:“我倒是信得过殿下的战略布局,夺得汉中后,是否就有望进攻长安?”
“没错。”司空月狐并不诧异瀛姝能理解他的军事意图:“若不夺汉中,则难以北进,现大豫的军力,还难以和
北赵的战力对抗,可如果夺得长安,至少能分担襄阳的压力,多一条攻赵的途迳。
汉中与长安隔着秦岭,虽有栈道相连,不过行军极其险峻,不过夺得汉中后,我朝便能再图陇右,出祁山,沿渭水直取长安,因此不管北汉、北赵一战胜负如何,至少夺取汉中对我朝均大为有益。”
“这件事毕竟关系到殿君的安危,我不能立时就下决断。”瀛姝大略懂得汉中的重要性,前生时北汉大军便是从汉中出征,意图攻夺巴蜀,一场战难迫在眉睫,陛下才不顾谏阻执意亲征,亲自坐镇剑门关,确保巴蜀不失于敌手,避免了荆襄等地两面受敌的危险。
如果这次司空月狐的战计得以成功,那么北汉就难成气候,不仅为巴蜀之地争得汉中这一屏障,而且还有望收复长安,这对于大豫而言当然是巨大的益处,彻改偏安江南苟延残喘的局面,陇右有广袤的牧场,而长安在手,只要兵出函谷关,就能对洛阳构成威胁。
瀛姝毕竟曾为执政的太后,为了社稷国祚殚精竭虑,她能够明白这一天赐良机对于大豫的兴衰具备的重要性,她其实已经被司空月狐说动心了。
可是她不能代替殿君做任何决定。
先入敌腹,攸关生死,这样的重担实在太艰巨了。
“我可以容中女史几日,不过此计若要确保成功,还必须先屯兵蜀州,如今蜀州部为贺执掌控,我还得运筹
着先将蜀州部由中军收回。贺执当然不会妥让,因此,还有一件事需要中女史配合。
我大略知道潘持事案牵连出了殷才人,且这件事不仅和贺夫人有关,甚至和乔修华也有干系,我运筹着借机逼得贺遨、贺执妥让,不过我要知道更详细的内情,这件事,也只能先向中女史打听。”
其实司空月狐完全可以将他的全盘计划告诉陛下,陛下自然不会隐瞒殷才人事案的内情,但那样一来,瀛姝就可能没有拒绝涉险的余地了。
瀛姝只稍作犹豫,就压低声把殷才人事案的关键点说了一遍。
不过她并没有牵出陈扇仙和南次,只讲道这件事现由太子经办,在她看来,司空月狐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太子自然会借机坐实贺夫人及司空月乌的罪行。
“这可就难办了。”司空月狐略蹙着眉头:“太子兄如果真察明了此案,父皇必然会降罪贺夫人及二兄,可这件事案又必然和贺执无关,牵连不上他,二兄失势,江东贺更不能妥让了。”
“殿下是在提醒我,让我考虑的时间不充裕了。”
“我只是在想,殷才人到底是否被贺夫人毒杀。”司空月狐显得十分大度,半点都不介意瀛姝的针对,他的手指轻击着栅栏,竟应合着浆声,灯火下他的侧脸略泛着暖意,似乎大有别于往日的冷淡:“殷才人跟二兄是情投意合,便不会检举二兄,就算有了身孕,不得已
才告诉贺夫人这桩丑行,贺夫人只要想办法隐瞒殷才人小产之事,又何必铤而走险杀人灭口?贺夫人从何判断医官势必难以查明殷才人是被毒杀,也根本不能判断医官能否确仍殷才人有孕。
而且当日听石御风的话,贺九娘竟然托他相告,潘持事案源于殷才人,贺九娘应当确定贺夫人并不是毒杀殷才人的真凶,我不知道贺九娘为何不惧二兄的罪行暴露,可应当笃定杀害殷才人者另有其人。
贺九娘应该是觉得,相比二兄的罪行,父皇更介意的是在宫廷里使用医官难以查证的剧诡之毒,而关于二兄,哪怕被父皇问罪,可仅是秽乱宫廷的罪行根本牵涉不到江东贺一族。”
“贺遨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毕宿君就此断绝争储的机会?”瀛姝问。
“他当然不会坐视,但如果二兄被坐实罪行,难道贺遨舍让出蜀州部,就能让父皇宽恕二兄的罪行了么?”
也的确是这道理。
“行了,这件事就不必劳中女史废心了,我自有运筹,还望中女史考量之后,尽快给我回复。”
瀛姝见司空月狐仍然决定孤立于舫尾,她干脆利落转身回到了舫楼,待上得舷梯,才留意见前头的画舫不知何时减缓了速度,她甚至都能看清贺朝夕正往这边瞧过来,目光与她相交,又立即别过头去。
这才是贺朝夕应有的态度。
瀛姝突发奇想,难不成贺朝夕早前的热情并不是冲她?
神元殿君跟佳芙与贺朝夕从无交集,那就更不应当承受这突然的热情了,瀛姝不由看了一眼立在舫尾的某人——是了是了,上回贺朝夕托石乘捎话,特意让石乘先把内情告诉司空月狐,可贺朝夕和司空月狐有过交集么?
她怎么觉得贺朝夕似乎指谪过司空月狐?
是了是了,当年宫里的家宴,司空月狐未到场,也没有让梁氏出席,司空北辰提起司空月狐还在和梁氏闹矛盾,还说了几句梁氏的不是,讲她手段过于狠毒,也实在妒娨跋扈,婉苏不愿背地道人是非,缄默不语,倒是贺朝夕嘴快,当面反驳司空北辰的话。
“也怨不得心宿妃,心宿妃既对心宿君一往情深,又怎容得别的女子更受心宿君宠爱?要不是心宿君宠妾灭妻,为了个侍妾,那样冷落心宿妃,心宿妃也不至于妒火中烧,说到底,还是心宿君薄情寡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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