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天,宜早眠,市井的街巷此夜格外消寂,然而那些玉宇华堂灯火璀璨处,总是有人难耐寂寞,丝竹声久、红袖舞长,富贵的人并不觉得冷冬难熬,意图富贵永存的人更不会怕冷似的。
一座亭,两个人,夜色里趁着雪势渐急,竟在密商。
“得让太子知道,是心宿君谏阻了由崔琰继任大中正一职。”
“这岂不是让太子疑心心宿君为重生人?”
“到时机了,皇后受处已让太子忐忑难安,再让太子知道心宿君在背后拆台……更会自乱阵脚。”
“中女史及鬼宿君的确皆为重生人?”
“是,只要太子自乱阵脚,他们必会有所动作。”
“叔父,你究竟怎么察觉侄儿为重生人的?”
“你那日听说梁氏女悔婚,差点没被酒呛死,如果你没经遇过重生,犯得着这么大惊小怪?而且你那日拐弯抹角,就差没明说你知道北汉险,君帝切不可亲征的话了,你以为夜观星相,真能卜察如此的奇祸?”
“这么说,叔父也是……”
“十六郎,我将种种密情告知于你,你道为何?”
“叔父懂得侄儿的心臆,前生,叔父嘱托侄儿暗中调查陛下……不,是太子……侄儿查知太子作为的种种荒唐事,可这些事无损社稷,侄儿跟叔父看法相同,只要无损社稷,事过境迁,追究无益,可太子他,残害忠臣勇将,必然会自毁基业,太子决意亲征,所图的无非就是要将陈郡谢斩草除根,甚至连心宿君,太子都始终难以安心!
大豫已经先失了邓陵周郎、平邑侯世子两员勇将,如果连心宿君最终都难以自保,华夏之治必将毁于北蛮南侵,叔父情知侄儿忍无可忍,原本就筹划着于朝堂之上揭曝太子的罪状,是叔父劝阻了侄儿,侄儿意难平,不是信不过叔父,是侄儿想到太子的种种做为,实在义愤填膺!
侄儿惭愧,竟然会因心中激愤,奈何太多顾虑,最终还是怯步。侄儿自责之余,唯有借酒浇愁,谁知竟然导致壮年中风,口不难言、手不能书,瘫病卧床成了个废人,唯有心中清明。侄儿哪里想到后来会有那样的变故,太子受到了天谴,再不能为祸社稷,侄儿临死之前,其实已经心无挂碍,没想到竟然侥幸获得重生。
当叔父规劝侄儿稍安勿躁,并暗示侄儿会损于急躁时,侄儿已经有所察觉,猜测叔父也经遇了重生,叔父今日总算是肯和侄儿坦诚布公了。不管这世上有多少重生人,叔父当知侄儿绝不会再容周将军、乔世子再为太子所害,而为求华夏之治得以延保,侄儿甘当逆臣,这一次,绝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太子登基,胡作非为!”
“十六郎既有此决意,那便依计行事吧,我的前生比十六郎活得长久,我知道谁才是天命所归,我们要佐助的人是他,我们要保下的人,也势必是能够效忠于主公之人,你刚才提到的人,周景和、乔子瞻我能确保他们平安,至于其余人……他们无非为时势造就,并非他们造就时势。”
“可是叔父,中女史及心宿君……”
“我们不会加害他们,但他们是否还能为时势造就,且得看他们的机缘了。”
飞雪无声坠入江流,天穹像一个巨大的乌盖,山川细听有声,但远望沉默,一炉香尚有余烟,瀛姝怀里的捧炉,被她放在了案上,她伸了个懒腰,拿着灯簪,拨弄了拨弄烛芯,觉得眼睛还是酸涨,又捧了手炉,拉开房门,在屋檐底看了一阵雪势,默诵了一遍她刚才看的兵书章节,被冷风一吹,脑子里一片清爽。
她很容易就劝服了谢夫人,不是她口才好,是谢夫人信任她。
她甚至都不必说那些详细的内情,谢夫人就信了这次风波不足以造成陈郡谢的劫难,竟还自嘲,讲白活了几十岁,明知道家族根深蒂固,朝堂上有点风吹草动,竟然这样沉不住气。谢夫人很多时候都懒散,今日却一直挺直脊梁,瀛姝其实感同身受。
多情的人,无论有多嘴硬,总放不下积年的挂碍。
活在宫里的女人,似一潭死水里的浮萍,无处可扎根,也无处可流荡,偏成了无根的浮萍,但又不是生来无根,因为对过往的恋眷,于是看淡了棋子的命运,总想着宫外的根不断,死水里的浮萍就不会凋枯。
她和谢夫人,境遇完全不一样。
谢夫人只是陈郡谢的棋子,她却是父母的所有,但境遇不同,情感相通,因为她也是这潭死水的浮萍,意识到的时候,就永远走不出去了。
瀛姝突然又想起了郑莲子,郑莲子第一次死前,狠狠嘲笑过她。
郑莲子当时说:你们这些出身名门的女人,其实愚蠢无比,你们的心里永远只有家族利益,被家族当成了牲祭,却还引以为荣。你们不要以为你们是赢家,我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明日,到时候你们就明白了,你们比我更卑贱,我是为自己拼争,而你们呢?你们无非是走狗,是玩宠,要在临死之前的那一刻,才能看清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们从来没有被当成人!
那时她忽然觉得郑莲子很可怜。
因为说出这种话的人,才是真正的,从来没有感受过任何温情。
瀛姝记得这场雪,连下整整三日,当年她押了双日,输给了裴瑜,那是她和裴瑜唯一一次作赌,她忘记裴瑜许下的赌注,只记得裴瑜说:若是娘子输了,就令青瑛替阿嫂梳个时兴的发式吧。
裴瑜说的阿嫂,就是刘氏。
瀛姝不喜裴珷夫妇,但只不过是让青瑛给刘氏梳一回发髻,她还不至于介怀,当时想着裴珷毕竟是裴瑜的亲兄长,日子过得不如意,性情越发古怪,刘氏被裴珷影响,有事没事总和她别苗头,大抵是刘氏跟裴瑜说过羡慕她有青媖这么个会梳各种发式的婢女,裴瑜没想太多,只以为刘氏想梳个时兴的发式,本是和她以作赌为戏,随口就提出了这样个要求。
为防万一,她还是让玄瑛陪着青瑛去给刘氏梳头。
结果玄瑛差点冲刘氏动了手。
刘氏硬说青瑛心存怨怼,冲她的青丝下了狠手,要鞭责青媖,玄瑛直接上前,一巴掌就把刘氏的妆台多削出一个角来,刘氏怔神的时间,玄瑛就拉着青媖大摇大摆离开了。
事后裴瑜赔礼,没有为难过青媖。
瀛姝腰杆子硬,从不畏惧因此和刘氏彻底闹翻了脸,这件小事她应当不至耿耿于怀,然而当她跟裴瑜和离时,居然发觉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件事,她押的双日,没押中,仿佛命中注定她和裴瑜终归是会分道扬镳,她当时迷迷糊糊混混沌沌,梳理不清对裴瑜的情感,她只知道她舍不得长乐。
已经过去的人事,现在再无必要梳理,只是今日瑞雪天,让瀛姝想到前生这场连下三日的,时急时缓的雪后,朝堂上似乎风平浪静,直到来年的春天,某一日,还是裴瑜急忙忙地问她知不知道陈郡公谢晋大中正的职位将被罢免一事,为此她还特意回了一趟娘家向祖父大人打听。
如今,谢、贺、郑三姓的较力提前开启,更关键的是这回继任大中正的人选不再是崔琰,司空北辰未能坐享渔翁之利,虽然江东陆并不是司空北辰的对头,可这一改变必定会让那人惶惶不安,他的太子位全靠陛下运筹巩固,前生时,由“太子党”继任大中正,这对于司空北辰来说当然大有益处。
大中正负责核定人才,以此作为吏部授官的依据,可以说掌握着士人在经济仕途上的命脉,具有极大的职权,如果大中正心向司空北辰,当然有利于巩固储位,前生正是因为崔琰担任大中正一职,当司空北辰继位之后,属于他的皇权才没有因为新君的根基未稳得以削弱,虽然说对于朝政司空北辰仍然不能乾纲独断,可皇帝的意志,至少不会被文武百官干脆漠视,沦为身份尊贵的一具傀儡。
按理说,大中正一职如此重要,国君当然会倾向授任予亲信,可别说司空北辰,就连当今天子,对于大中正的授任都无法完全自主,只能在有限的人选中选择一个相对属意的臣公担任,“有限的人选”即为八大权阀的宗长,也只有他们,才有实力参加竞选,哪怕会遭到一部份政敌的反对,毕竟身后均有一大批士族支持。
瀛姝在盘算的是有什么办法让司空北辰更惊慌,她觉得已经到了让那人自掘坟墓的契机。
有那么一刹那,她的脑子里闪过司空月狐的脸,如果能让司空北辰知道是司空月狐举荐的她家外祖父……不行!司空月狐如果不是重生人,现在的他沉稳归沉稳,多智归多智,但并不会提防司空北辰,司空北辰若对他心生杀意,司空月狐的陨落会使中军的实力大受创损,中军弱于外军,皇权绝无可能力压门阀的权势,这是伤敌八千,自损十万,甚至可能葬送大豫之治。
司空北辰的矛头,只能对准二、三两个皇子当中的一个。
瀛姝再次想起了她家四姐,她得找个机会回家一趟,她现在只要安排好女史们的工作,若无特殊事务,甚至都不用禀报陛下就可以出宫,不过她这回回家是为了进行“鬼祟”之事,务必小心谨慎,绝对不能当司空北辰干出犯大忌的行为后,让陛下联想到与她有关。
得先去见见丹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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