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女君自然是美姿仪,哪怕素面朝天,也灼灼有如渌波之芙蕖,她身着白衣白裙,只是挨着身边放着一盆茱萸,盆中植木结了娇艳的果实,使廊庑里添了几分丽色,备的是茶,没有茶点,案上还卧着一只朱鹂,它有名儿,唤恰恰,正因为恰恰,谢青才结识了这位红颜知己。
“临茂自从欲捕恰恰失败,你我相识,也已经两载有余了,这几年托你的福,我倒结识了不少闺中好友,顺带着连我两个兄长的婚事都有了着落,我总想谢你,但咬了几回牙,都还是觉得以身相许牺牲太大,我万万料不到的是,活着活着,居然有这样一天,很快就要不食人间烟火的谢十郎,居然托我打听市井闲话。”
“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往常我相交的人,多数都是清谈玄讲,着实是……不能向他们打听那些闲话,还好认识你。”
“行罢,我也不问你中了什么邪了,直接讲结果,我统筹了一下,大致有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传扬最广,说是平邑伯府的乔世子恃功而骄,要逼着陈郡谢许婚,可任女君大抵是不愿有这么个出身太高的嫡子妇,不愿出面,于是乔世子才逼着羊太君出面提亲,羊太君也怕开罪陈郡谢,只好把乔小郎一阵猛夸,却已经引起了荀女君的警觉,抢白了羊太君一番。
第二个版本,是言乔世子因不孝,导致平邑伯与之争执,平邑伯的次子
乔析为了缓和平邑伯与乔世子间的关系,求得羊太君找任女君说合乔世子要讲孝道,是任女君要求羊太君去陈郡谢求亲作为交换条件,羊太君心里着急,话说得有失委婉,因此激怒了荀女君。
第三个版本,知道的人少,但听说的人都相信。这个版本说的是乔小郎自己相中了谢八娘,却自知门第不般配,并不敢告诉高堂,只是有回饮多了酒,告诉了平邑伯府养的一个歌伎,这歌伎为了立功,就跟羊太君说了,羊太君心疼乔小郎,因此主动出面,激怒了荀女君。”
谢青蹙着眉头:“听上去,似乎第三个版本的确更合理。”
朱鹂毫不客气用它的嘴,直接啄了几下谢青的手背。
“看吧,连恰恰都嫌你笨。”黎女君笑得合不拢嘴:“羊太君是谁?是乔世子的舅母,是乔小郎的舅祖母,她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听信一介歌伎的话?要我觉得啊,哪个版本都不可信,尤其第三个版本最荒唐,里头可含着几个意思呢,先,乔小郎意图高攀谢门嫡女,但却与歌伎厮混;次,歌伎心存欲望,进一步说明了她和乔小郎之间关系不纯洁;再次,连羊太君都知道只要乔小郎爱宠那歌伎,会给羊家带来无尽的益处,进一步证实了乔世子一房的霸道淫秽。
这样的说法本就前后矛盾,可世人大抵是最爱听这些离奇事的,横竖是别人家的事,越离奇越好。
不
过啊,你可得注意了,无论哪种说法,最终都是荀女君被触怒,因此会怪罪乔世子。”
最终谢青忧心忡忡地来,惴惴不安地走,看得黎女君直摇头,她正摇着头呢,后脑勺就挨了一核桃,回头一看,原来是她的父亲终于听够了墙角,现身了。
薛名士走上前,拾起核桃,仍然在手里把玩,斜着眼看女儿:“你究竟怎么看这个谢十郎?”
“就是好友呗,他模样俊朗,品性也好,才情更是不错,符合儿择友的标准,但也仅只于此。”
名士想了想,点头:“也罢了,我看他的面相,大抵是做不得一个隐士的,陈郡谢是当代的权族,如果你嫁去这样的门第……就是个慧极必伤的命!还是远离这种门第吧。”
“是。”名士的女儿笑吟吟。
但很快,目送着她家名士爹手里转着核桃肩上驮着朱鹂哼着小曲走开了,黎女君收敛了笑容。
她爹就是个真神棍,看的面相,一个看不准!
前生时,谢十郎是真成了隐士,那会儿高平公主……当时已经是高平长公主了,不知道吃了多少五石散,闹着要让谢青当她的面首,结果反被皇帝好一番喝斥,可这起事故后,谢青来见她,跟她告辞,说的是:“我这回,恐怕是真要江海寄余生了。”
从那之后,她再无谢青的音讯。
起初她会经常想起谢青,后来就不怎么牵挂了,她挺高兴谢青离开了建康,但其实,
不离开也行,因为陈郡谢直到最后都屹立不倒,最后是……
什么祸难都没有,一切似乎欣欣向荣,她一觉醒来,居然就回到了十多年前!
这真是件让她无比哀怨的事。
十余年的时间,她辛辛苦苦把宅居打造得温馨舒适,耗尽了聪明才智,一点点把“孀居”的日子雕琢得精致无比,让自己再也懒得去设想另一种可能,舒舒服服地,就准备享受安颐养老的人生了,只不过睡了一觉,仅只是睡了一觉,结果一觉回到“蛮荒代”!
上天对她真是太不友好了,明知道她讨厌重复,结果非要让她重复。
重生后的世情发生了些许变化,黎女君也是有感知的,但她并没有过多关注,她的父兄都没有入仕的想法,其余的族人也并没有涉及储争,相隔未远的九王争乱其实已经很让世族深感疲惫了,因为要在那场浩劫中全身而退实属不易,谁曾料好不容易渡过内乱时期,转眼之间,大厦倾倒,更大的祸殃又扑面迎来,没有喘息的时机,只好逃难,惶惶然衣冠南渡。
风雨飘摇的乱世里,变测也许只在一夕之间,她的父兄们心灰意冷,似乎唯有避世,参悟玄说清谈,才能让内心得到相对的安宁。
她没有历经九王争乱,却意识到一切安愉只能依靠自己,命运多舛仿佛已经成为所有人都无法摆脱的魔咒,应该怎么渡过充满危险的人生才是切实的问题,
是她可以解答,勉力实现的。
可是,连谢青都在关注权争了。
已经重启的命运里,她又该如何呢?
她知道谢夫人会死去,当年的她认为谢夫人是个野心勃勃的女子,而对于已经涉入权争的人而言,生死荣辱似乎都为理所应当,她不同情谢夫人死于阴谋,她看着谢青因为难过饮得酩酊大醉时,没有一个字的安慰,她想这些悲伤像一阵阵的风,陆续不绝,却又总会成为过去的。
但哪怕是她,有时也会觉得一些人不应死,比如邓陵周郎,比如平邑伯世子,还比如很多起步于寒庶的武将,他们如果没有成为权争的牺牲品,也许战场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士卒卧黄沙而成冻骨,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百姓一次次的,刚盼得重建家园的转机,转眼又为异族奴役,甚至因为大豫的偶尔获胜遭受到卷土重来那些敌人的疯狂报复,家破人亡万劫不复。
哪怕是不听、不看、不观注,可她并没有远离建康城,很多世事,由不得她不听、不看、不观注。
年年冷冬,都有那么多挨不过去的乞儿,一场风雪就能要了他们的性命,她能收容一个两个,却救不了所有连片瓦安居都失去的穷苦百姓,她只能在腹诽:上天都没有好生之德,我一个孀居的女子又能做什么?
但命运重启了,上天似乎并非没有好生之德。
她还要一直以黎女君的身份,按照旧轨迹再活一遍
么?
她姓薛,闺字萱卿,萱草又名忘忧草,但她知道便是家宅中遍植萱苏,其实也无法真正的忘忧。
或许,她不应该只是无趣的重复旧生活。
她没有深思熟虑的习惯,行事往往只凭一时兴致,于是当有了这样的念头,就写下一张拜帖,她想要拜会的人是任女君,在署名时,终于还是写下了萱卿二字。
任氏收到帖子,一时疑惑薛萱卿是何人,也好在薛娘子的拜帖中隐晦提到了门籍,任氏仔细一看,方才恍然大悟,但仍然不知道比她年轻不少的女子,为何突然提出拜会,倒是她的侄女三娘林涧,很想结识薛娘子。
乔林涧本是乔析的嫡女,乔析的发妻在生下林涧不久就过世了,当时乔子瞻本想劝着胞弟娶林涧的亲姨母为继室,谁知乔析自己却相中了何氏——何氏倒也是世族女,不过为庶出,而且还是和离妇,生性懒惰,贪图享乐,慢说教养继女了,便是她亲生的女儿她都不想照看,可怜那孩子只不过因为着了凉,竟然夭折了,何氏生怕为前夫休弃,于是先一步提出和离。
虽然没被休,但何氏的所作所为却隐瞒不住,原本不易再改嫁,结果遇见了乔析这么个糊涂鬼愿娶,而平邑伯又跟何父很要好,乔子瞻反对无效,任氏怜惜侄女无人照看,她又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便把林涧视为了己出。
任氏就打趣侄女:“难不成你也为谢十郎
的仪表所倾倒,方才对薛娘子心生好奇?”
“建康双璧中,儿更欣赏心宿君的风仪,但也确实想结识薛娘子,总想着听她说说和谢十郎间的趣事,再转告给阿荑。”
乔林涧所说的阿荑是她亲姨母的女儿,那位是谢青的拥趸。
任氏一笑置之。
正如才貌双全的闺秀会受到不少儿郎的追捧,调过来,女娘们对美男子的仰慕在当代也确不值得大惊小怪,这就是大豫的风尚,但凡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就不会受到抨击与刁责。
任氏记得自己年轻时,有一日,见兄长歪带着帽冠,想替兄长将帽冠“扶正”,兄长却避开,她才知道兄长是存心的,一问之下,才晓得是平邑乔郎急驰入城时,帽冠微侧,而乔郎当时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于是引得年轻儿郎们全都效仿,侧帽顿时成为京中时尚。
任氏总想看一看平邑乔郎侧帽的风采,谁知竟未能如愿,平邑乔郎现在成了她的夫君,也不肯满足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任氏每当想起,还觉得气恼呢。
于是她满足了侄女的心愿,回了一封帖子,邀请薛娘子来家里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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