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次记得自己的同胞妹妹,不及序齿,未得闺名的婴孩,她在襁褓时粉粉嫩嫩的一团,眼睛才刚睁开,本来想哭的,看见他竟不哭了。
听闻妹妹夭折时,他也还年幼,恨极了江嫔,是他跪求他的父皇,把江嫔赐死。
前生,石嫔杀女的罪行公告于众,他依稀有些惊恐,但没有深思,那时的他困陷于情感,极度懊恼自己不曾阻止瀛姝嫁给裴瑜,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脆弱了,再不能受到更多的打击。
可有的事情,终究是不能回避的。
“瀛姝你告诉我,石嫔是被谁逼害,是谁害得她亲手扼杀五妹,这件事,虽必然跟贺氏有关,还有谁牵涉其中?”
瀛姝听着南次几乎是牙缝里,挤出了最后一句疑问,她垂下了眼眸。
世事的残忍是,轮回的时光没有更早,有的人,没有得到重生的机会,有的人的恶行,没有及时的终止,有的伤害无法挽回。
“陛下有令,不得泄露……”
“我不希望从别的人口中听见某些事,我更希望你直接告诉我。”
瀛姝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是让她焦虑了不知道多少日夜的难题,因为她的干预,已经改变了石嫔的心意和命运,极有可能也会让一系列的事态颠覆,比如——陛下对乔嫔的态度。
前生因为石嫔的固执,石御风并不曾在此时就为君王献力,后来虽贺夫人被司空北辰困死于离宫,但她的一应罪行却根本不
曾宣之于众,自然,乔嫔杀女的罪行也被湮没,南次仅知道的是,乔嫔暗中参加了储争。
虽然南次受到了牵连,但他不会因此怨恨生母。
只是涉入储争权夺的人,永远都是情有可原的,自然也不是一切参与储争的人都面目可憎、禽兽不如,乔嫔所犯的极恶罪行,不是她对司空北辰的反抗,不是她意图孤注一掷揭开虞皇后的丑恶面目,而是她亲手杀害了亲生的女儿,她为了“成就”南次,双手染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而始终被瞒在鼓里的南次,该怎么去面对生母所犯下的那些,灭绝人性的罪行?
瀛姝很想隐瞒,但她并无把握能瞒得住,因为司空北辰俨然已经笃定了,乔嫔杀女是铁一般的事实,不仅是司空北辰,石嫔也已将所有的真相都禀明。
南次说,不想从别人口中听闻真相,其实他是想要确证,因为只有她说的话,他才会信任不疑。
如果她隐瞒实情,欺骗南次,就等如坐视南次继续被乔嫔欺骗,她会成为乔嫔的同谋,共同将南次推向不可测的途迳。
必定会造成更大的恶果。
瀛姝须臾间也有决意,她的决定并不仓促和草率,无论何时,她都希望南次身处相对安全的境地。
虽然,真相残忍。
答案其实只需轻飘飘的几句话,瀛姝低着头说完,她似听见南次吁出一声长气,但她知道南次绝不会真的觉得心情轻松,有的劝言是无谓
的,比如告诉南次乔嫔是乔嫔,他是他,乔嫔的一切作为都和南次无关,南次并不是莽撞少年了,可成人就是这样,所有的道理都明白,却无法去信服那些道理。
“我送你回去。”南次再次说。
前生他不敢去深思的真相,现在就坦露在他的面前,那样的丑陋,当将瀛姝送回值居,转身之时,他的手掌才紧紧握着剑把,他不由自主朝向愉音阁的方向,但理智在提醒他不能去质问母嫔,母嫔肯定以为石嫔不敢将真相说出来,因为母嫔认定,如果石嫔“胡言乱语”,就是自寻死路。
在母嫔看来,区区中品之族出身的人,绝对无法撼动江东贺这座大山,父皇权衡利害之后,势必只能牺牲石嫔。
她以为石嫔定然是因五公主病入膏肓,一时间丧失心智,冲动之下,才敢指控贺夫人,而父皇也定然知道了石嫔长期服食五石散一事,而冷静之后的石嫔,也只好承认她的家族已经向江东贺投诚,贺夫人打算控制她,利用她,才诱她服食五石散这一禁药。
仅只是这一件事,父皇会怜惜石嫔身不由己,石嫔再咬定虽表面上听令于贺夫人,可实际上并不愿和贺夫人同流合污,因此,当确定她的女我已经药石无医后,悲恨之余,干脆与贺夫人绝裂。
没有掀发江嫔那件旧案,石嫔才有一线生机。
有句俗谚,知子莫若母,他的母嫔其实是了解他的,情
知他抵触争权夺势,崇尚的是清虚澹泊,于是她才焦虑不甘,代替他去拼争去策划,因为知子莫若母,所以母嫔知道怎么将他逼上“正途”。
现在,于他而言,也是知母莫若子,像他现在能够将母嫔的心态分析得鞭辟入理,像他对母嫔的贪婪欲望了如指掌。
这样的“知子”和“知母”,还真是极具讽刺意味。
但有一件事,如果不是听瀛姝亲口证实,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哪怕是他的母嫔亲口承认了是她杀了小妹,他甚至都会想,这应当是母嫔故意逼迫我去拼争,她想让我自责,因为她说了,她是为了保护我才牺牲小妹,如果我不能争得那个宝座,小妹就白白成了牺牲品。
南次是真不敢信,贪婪欲望已经让他的母嫔变成了魔鬼,她是一个母亲,却亲手扼杀了亲生女儿!!!为的无非是嫁祸给江嫔,铲除一个她所认为的,内廷的仇敌。
真是一个肮脏的地方。
南次看向愉音阁所在方向,那一片仍然被灿烂的霓光笼罩着,霓光里,大雁组成“人”字,它们从北而来,未知在飞过建康宫的上空时,为何要将“人”字的队形松松散散地保持下去,难道经过这座宫厥时,是感受不到人的气息?
他曾经期待过离开这里,往遥远的山水之间,身边只要一人陪伴,他们可以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养花赏雪,采野茶煎汤,钓河鱼烹食,但他所期
待的那一切,前生时就已经成为了镜花水月的幻梦。
他得留下来,留下来陪着她去拼争,他是定要尝试的,哪怕进入了权斗场,可也永不会变成恶鬼,这座壮丽的宫厥不应当成为白骨坟茔,我们的居殿檐下,春天时也应有飞燕筑巢,我们会改变这个森冷的战场,不用远去深山幽谷,这里便即桃源。
——
瀛姝“省亲”归来,略作休憩清理,自然要去向陛下复令的,可陛下此时却不在乾元殿,反而是司空北辰立在御书房的廊庑底,好几个女官也都列队默立,但站得略远,见瀛姝,司空北辰还往过走了十余步,这下离女官们就更远了。
瀛姝一留意,没有看见寺人祈。
似乎当只有皇子在乾元殿时,寺人祈都不见人影,说这情况奇怪吧,可寺人祈回回都在随驾,要不然就是跑退去办别的差使了,仿佛又没什么怪异之处。
“快下钥了,殿下怎么还在宫里?”瀛姝行礼后,打了个合情合理的招呼。
司空北辰自然不觉瀛姝的提问是唐突冒犯:“这几日父皇特意嘱我暂住在乾元殿,协助着阅批奏本,父皇现应当还在跟贺郡公商量平蜀之事,也特许了贺郡公宿在禁内,恐怕是得长谈了,中女史若是有事要禀告,正好,一阵间可佐助我处理那些奏事章本。”
瀛姝听他故意以“中女史”相称,颇有些打趣调侃的意味,分明就是故意表现诙谐的一
面,但其实哪怕在前生,瀛姝也觉得司空北辰的诙谐牵强得很,可那时她想——郎君知道我喜欢诙谐有趣的人,他虽欠缺,但努力迎合我的喜好,还真让人感动呢——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司空北辰的真面目。
“殿下是有话要问我吧?”瀛姝还是微笑道。
“我知道凭你的机智,一定能从石嫔口中套出实话,但父皇却并没有追究乔嫔的罪行。”
“我根本来不及套出实话。”瀛姝的笑意变得有些凉:“我正想办法,谁知道就有人企图利用我的手,把毒药带进滨岑阁,这种阴谋未免有些熟悉,不过我并确定幕后指使人是谁,为了不被利用,只好跟石嫔说了实话,争得她的信任,在石嫔配合下,我才查清了百合、秀苇二人居然是‘阴差’……”
瀛姝眼瞧着司空北辰变了脸色,他果然知道皇后竟然有“阳差”“阴差”两大组织。
“我不知道我明明是为太子殿下献力,皇后及刘氏却为何要三番五次的算计我,非要取我这条小命,我为了自保,也只好改变策略了,一件事端,如果把皇后、乔嫔都牵连其间,树敌这样多,甚至还将谢夫人也牵扯进来,于陛下,于殿下,可都有害无益。”
“瀛姝,父皇知道了母后……意图毒害石嫔?”司空北辰蹙紧了眉。
“陛下未令我不向殿下透露,那就是允许我对殿下实话实说。”瀛姝道:“陛下的
确知道皇后的毒计,但无意追究,殿下理当明白,这是因为陛下不愿让殿下受到皇后连累,且石嫔也安然无恙,石嫔只认贺夫人为她的死仇,也无意与皇后为敌,所以这件事,才能简简单单的了结。”
“那你呢?你是否怪罪母后?”
“我不是君子,不具那样的宽宏大量,是皇后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我肯定是心存恼怒的,不过我是奉陛下令行事,不是皇后之臣,看在她是陛下的糟糠妻这点上,也只好再忍让一回,殿下如果让皇后知道,我已经查明了真相,而且在陛下面前揭穿阴谋,皇后就越恨不得取我性命了,皇后若再相逼,我也不会再留情面了。”
司空北辰暗叹:她就是这么个有仇必报的性子,可哪怕是现在,行事也不会鲁莽冲动的。
“我知道,这都是母后的错,你放心,我不是父皇,不会一再纵容母后接二连三行为这种有害大局的事体,日后,我会将母后敬奉于永乐宫,不管是朝堂,还是内廷诸事,都不会再让母后烦心。”
呵,司空北辰登基后的确是这么干的。
可是,凭什么说他这么干是为了她?前生的时候,虞皇后和她之间,可从来就是秋毫无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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