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雁飞从那件小小的房间走出来的时候,一张脸隐隐约约带着一种并不如何健康的白。她似乎是因为所做的一切而有些脱力的疲惫,但是一双凤眸之中,从重生之后一直沉甸甸压在眸底的那些寒冰,终于在那一刻开始消融,最后变成凝在眼睫下的一滴泪,从如蝶翼一般颤抖的长睫上坠落下来,在脸颊上留下一点儿水的痕迹。
她抬眼的时候,一双明澈的眼眸里映着一片湛蓝如镜的天空,上面的几缕浮云慢悠悠的漂浮着,一派无比悠闲自得的模样。而她虽然并未有什么感伤感慨,但是随着那一滴泪落下去,心中好像自此也再无负担。
上一世的那个顾雁飞到现在为止,真真正正的死去了。一切复仇到此结束,属于上一世那个顾雁飞的一切恩怨情仇就此放下,她不必要再背负着些什么,只是需要在养好伤之后去迎接一个新生。
她或许会有一把新的枪,以后也仍旧还会习武,上一世活的太匆忙,有许多感兴趣的事碍于各种原因,都只是稍稍接触之后就放了手,这一世她才十七岁,还有许多许多的年岁可以继续浪费,无论是什么事,只要想做,都是好的。
“怎么还哭了?”顾雁飞略微仰着头出神的时候,楚翎不知道什么时候踏风而来。
他今日一身玄色的长袍,边缘用紫色的线搀着银丝滚了边儿,腰间佩着上好的玉,长发在身后披散着,在背部用玉质的发冠束成一束,额前佩着额饰,中间有一颗闪亮的深紫色的宝石,整个人看起来风流又华贵。
站在顾雁飞身边,若是光光论起穿着打扮来,倒是当真压了顾雁飞一头。他的目光落在顾雁飞的脸上,而她脸上的那一滴泪水还未消,他一边儿这么笑着,一边儿却似乎像是有些紧张一样伸出了手,将顾雁飞那一滴脸颊上的泪轻柔的拭去。
他似乎是伸出了手才觉得自己刚才的动作多唐突,落在顾雁飞脸颊上的指腹似乎隐隐有些粗糙,手僵硬了一瞬间,脸上的笑容却仍旧是风流之中不减邪肆,那样俊朗之中带着丝丝缕缕魅惑人心的邪肆,走在大街上都会被楼上的大姑娘扔手绢。他状似自然的收回手,又在唇角带了一点儿笑。
似乎是为了防止二人尴尬,他竟然还往后退了一步,开口调侃道:“明明屋里死了一个残废了一个,到头来却是你哭了,两世为人,我却没想到,我认识的顾雁飞顾大小姐,是个这样的爱哭鬼?”
楚翎这样的处理和动作显然是极其君子的,虽然和他本人似乎是完全不符合,明明是看上去那么纨绔又浪荡的一个人,说他万花丛中过叶叶都沾身也是有人信的。
可是他骨子里却分明明澈如镜,比任何人都要坦荡,白瞎了那双看人都带着钩子的桃花眼,也让顾雁飞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好。
她浅浅一抿唇角,抬起眸光的时候仿佛是有一只蝶落在了楚翎的面颊上,目光虽然如水,口中却半点儿柔情不带:“你可知道曾经见过我掉流泪的人,如今都变成什么样了?你若是知道,便不会在这里大放厥词了。”
顾雁飞微微挑起眼角眉梢来,看上去和平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眼底冰雪消融,终于透出两分属于这个外貌年纪的青春与轻松,唇角的笑意显出两分娇纵,不像平日之中的老成,看上去分外让人心情愉悦。
看着这样的顾雁飞,楚翎的唇角浅浅一勾,眉眼间舒展开两分轻松的笑意,眉毛斜斜一挑,又加上一句:“难不成,顾大小姐是想要……”他话没说完,微微一顿,便只是摇头,脸上的笑容促狭,“若是顾大小姐,那么令某牺牲令某的美色,倒是也心甘情愿。”
“没个正经。”顾雁飞说了这话也不生气,只是这样又轻又快的啐了一声,眉眼间仍有笑意,能够令人不知不觉之中沉醉。浅浅一垂眸,她回身看了看身后跟上的暗卫,一颔首,“回去了。”
楚翎的目光在那一瞬只停留在顾雁飞带着笑的眼睛里,眉眼之间带上的浪荡和轻浮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沉了下来,他看着顾雁飞走在他前面的身影,桃花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清楚的笑意,跟了上去:“来了。”
在这之后又过了一个月,顾雁飞身上的伤总算是好了大半,血肉之中剩下的风蛊丹的毒也彻底被除尽了,就算是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顾雁飞再一次用尽自己身体之中的所有内力,也不会再通血肉之中压榨出这样无尽的潜力来了。
虽然看上去像是百利无一害的东西,但是仅仅是这样的两次毒素在体内运转,就几乎把顾雁飞之前十几年积累下的身体底子全部败了个干净。不用山珍海味天才地宝养个五六年,也很难养回到原来的样子了,估计是一阵风都能给吹出个风寒来,再也没有所谓英姿了。
那个时候已经入了冬,尺素已经从一个跟在顾雁飞身边的死士,变成了一个合格的丫鬟,总是每一日都将顾雁飞包裹成一个粽子不说,还忙前忙后的唠叨了起来,虽说有了很多活人气,但是偶尔顾雁飞也会不堪其扰的怀念起她当初冷着脸又言简意赅的样子。
大年初三是顾雁飞的生辰日,上一世的时候因是在新年,从大年夜开始宫中便是舞乐盛宴不歇,所以虽然大年初三确实是要大办的,但是从小年开始到初三,就算再别致的美食歌舞也赏倦了,后来几年,顾雁飞并不愿意去办这个生辰礼。
而这一世则不同,这一世她还是顾氏的大小姐,说是千娇万宠也不为过的,相比于这个让整个府里都忙碌起来的生辰,在这之前到来的新年,似乎并不如何重要了。这样的排场,倒是当真要比当初在宫里的时候还大了。
顾雁飞在心中暗笑,连带着原本并没有如何在意的她,也不免被这样的气氛闹得紧张了起来。可是当真到了大年初三的那一日,她倒是从早到晚都不知道是在忙些什么。
早上被哥哥指使去了郊外的庄子查账,到了下午还没来得及歇一会儿,却又被父亲叫去了军营帮忙操练新兵,说是里面有两个长兵使得好的,不适合用剑,加上原本就是顾家军军人的子嗣,得顾雁飞用枪的指点倒是也算不上过分。
这样一耽搁,又耽搁到了金乌西沉,月挂东梢的时候。在军营里滚了一身尘土气,她策马扬鞭,心中也不想这是什么自己的生辰日了,只想着快些回到家里去洗个热水澡。这段日子松懈下来,也养出二三小姐的洁癖来。
“快些去洗洗,看你这灰头土脸的样子,客人都来了。”顾霁风在门口接顾雁飞,顺手牵了她的马,看了她一眼又是抿唇笑了,眼睛之中都是促狭,“你倒是一点儿都不嫌脏。”
就算是顾雁飞再好的性子,此时也不得不向顾霁风翻出一个白眼,她抿了抿唇角就直冲冲的往暮云碧走,唇角挑着一点儿强装出来的冷意:“你试试这样奔波上一整日,什么叫做车尘马足,这我才算是见识了。不过……”她回眸,神情之中有些疑惑,“你说客,都是什么客?我不记得我还请了客人。”
“就一两个,都是与你关系近关系好的,自己来的,我们也总不好赶出去是不是?剩下的都是家里人,你去洗一洗换个衣服就快些过来,我先过去了。”顾霁风说到这儿时候脸上的神情似乎隐隐有些微妙,但是在这样昏黄的两盏灯下也不甚清晰,顾雁飞也只是微微一颔首,就看着他匆匆去了。
都是关系好的……她这一次重生归来,连报仇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去有什么关系好的?目光略垂的那一瞬,一双漂亮自带魅惑人心意味的桃花眼便出现在顾雁飞的脑海里,大概也只有他了罢?唇角抿了一点儿浅浅的笑意,顾雁飞进屋唤人打水洗漱更衣。
将军府的正厅之外早就点起了红灯笼,灯笼之下又缀着手制的彩色花灯,显得分外精致漂亮。顾雁飞身上的短袄长裙都是加了棉的,但是即使是如此,她仍旧是一派玲珑风流身段。将披风解下交给门口的婢女,挑了帘子进屋,顾雁飞的目光在桌上微的一停,却是不由自主的有两分怔住了。
桌上确实有一双桃花眼,但是真正说来,并不是她想要看到的那一双桃花眼。坐在桌上主位的人面冠如玉,长发高高束在脑后,也不过是一两个月不见,整个人竟然有了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他清瘦了些,看上去也不那么雌雄莫辩了,脸颊上的神情略带了些严肃,倒是越来越像先帝了。
而他的身边,坐着的是另一个一身华服的女子,她生得一双令珍珠翡翠都要自惭形秽的眼睛,那样看过来的时候仿佛整个天空星河都乍然失色,她看着顾雁飞进屋,眼尾便弯出一碗如水一般清澈的笑意来,开口唤她:“雁飞,为了贺你生辰,我和陛下偷偷从宫中跑出来了。”
坐在主位上的两个人,正是现在大楚的帝王楚翡和现如今的端和皇贵妃虞西琼。
顾雁飞唇角浅浅一抿,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扫,便垂下来。她似乎隐隐有些空落落的,却又实在是谈不上失望,而就是这一瞬,她后退半步欠身行礼,一举一动都是周全:“臣女拜见陛下,拜见皇贵妃娘娘。”
“都说这是来给你过生辰的,你怎么还行这样的礼?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在宫中却难得出来一次,今天也是我央了陛下好久才能出来的,你怎么也不来看我……快快快,坐到我身边来,我给你带了好多礼物!一定会有你喜欢的!”
相比于楚翡沉默却凝重的目光,虞西琼的声音带着一点儿嗔怪,仿佛是她与顾雁飞最亲密的那段时间似的。顾雁飞起身,抬起目光的时候凤眸之中存着和煦的日光,她走到虞西琼身边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那空荡荡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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