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完，我微微有些气喘。下面的士兵，又将几句话给穿过去。
无数士兵跟着我叫起来：“做首脑的，就该爱惜手下！舍得自己一身剐，也要保住手下性命！”
“叶自成，你不为兄弟打算，你不配做黑石山的首脑！”
猛然之间，一个士兵大嗓门骂起来：“叶自成，你是一个狗熊孙子缩头乌龟王八蛋！”
一个人骂起来，接着几十个士兵就跟着齐声骂开了：“叶自成，你是一个狗熊孙子缩头乌龟王八蛋！”
有人开了一个骂脏话的头，接下来就不可收拾了。几十个士兵以其中的三四个作为首脑，齐声骂起脏话来，我这才发现，原来汉民族的骂人文化也如此丰富多彩，不由感叹：穷我一生也难以做完这个研究。
整整齐齐骂了一炷香的时间，山上蓦然传来了一声大吼：“玉同尘，你答应……只要我吩咐束手就擒了，你就能放过我手下的这些兄弟？”
山上山下，蓦然之间，一片寂静。即使正在战斗的几十个士兵，也不约而同，一时住了手。
我知道，没有人喜欢战斗，特别是如此惨烈的战斗！
再不迟疑，我扬声说道：“我朝有国法！你的性命，我不能做主，你手下的兄弟，只要不是主犯，手上没有鲜血，我就能做主，放过一条性命！只是流放苦役，却是难免！”
“流放苦役却是难免？”山上传来了声音——接着，我看见，山路边上的一块石头上，出现了一个男子。
四十多岁的男子，满面都是风霜。虽然相隔遥远，但是那眼神中的沧桑，还是让我的心中，微微有些触动。
我听见那男子厉声说道：“流放苦役，死者十之八九。你这个许诺，等于没有！”
“流放苦役之中死者不少，但是也不至于十之八九。”我的声音很沉稳，“本官可以向你许诺，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本官会向朝廷争取特赦！”
山那边，蓦然传来了痛哭的声音：“大将军，大将军！我们不投降，我们不要你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们的性命！”
痛哭的声音是会传染的。一瞬之间，山坡之上，痛哭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蓦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山谷：“大将军，你若是真的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我等的性命——那就让我等先死在大将军的面前，断绝了大将军的念想！”
路途遥远，看不清山上那边发生了什么。耳边听见一连串的惊呼声，又听见叶自成冷厉的声音：“胡闹胡闹！刘青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你居然也不懂？将刀收起来，你不准再胡闹！”
叶自成冷厉的声音之后，山上响起了参差不齐的声音：“大将军，咱们一起战死……不要投降！”
“大将军……咱们不投降！”
“不降，如果朝廷不能特赦大将军，咱们就不降！”
刑弃棋站在我身边，看着山上的形势又发生变化，不由着急的说道：“玉大人，为什么不顺口就答应了他们？给他们一个许诺，先将他们的武器拿下来再说！”
我苦笑着摇头，欧阳毅叹息道：“兵者，行的是诡道，但是这样的场合，公子不欺瞒他们，不拿谎话来哄他们，是对的。毕竟……公子不是将军，而是本地的父母官。如果许诺了却不管用，那……将来是要被笑话的。”
刑弃棋还要说话，我淡淡的一笑，说道：“我相信叶自成，他如果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处理不好，那就不配在黑石山上占山为王这么多年了。”
却听见山上，那叶自成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大家不要说了！本将军已经决定……陈彦的话，也有道理，我们的孩子，不该陪着我们送命！”声音蓦然变得冷厉：“传我将军令，所有的人，都放下武器！下山去，投降！”又厉声道：“玉同尘，不要忘记你的许诺！如若说话不算话，山上山下的人，会将这事情传扬出去，你就等着成为天下人唾弃的对象吧！”
叶自成对我到底不太放心，还恶狠狠的留下一个毫无威胁的话。我朗声一笑，说道：“玉同尘岂是说话不算话之人？”
叶自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你答应我，老幼，特别是孩子，无罪！十二岁以下的孩子，你要给他们争取朝廷特赦的机会！手上没有沾血的人，你要保证他们不死！”
“我保证！”
叶自成厉声道：“好，我相信你这个名满天下的六首状元！”再次沉声下令：“放下武器，下山，束手就擒！”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山两边的士兵都已经过来，三千士兵，去除战斗之中伤亡的，还剩下两千三百多人。将投降的盗贼刀枪收缴了，押解到一处看守。那叶自成的话倒是很管用的，一个多时辰的受降过程，居然没有任何骚乱。用一个成语来概括，那简直是——有条不紊。
叶自成治军之策，果然非同一般。
现在，山路之上，已经空下来了。而山路的一边，那块大石头上，还站着七个人——其中一人，就是那个叶自成。边上六个人，似乎是他的贴身护卫，呈扇形拱卫着他。叶自成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似乎正在沉思。
七个人站着不动，静默的站着，气氛有些怪异。下面的受降士兵，一时之间，竟然也不敢上去。这是一头病虎，然而——余威尚在。
我站在山路的下方，抬起头，看着石头上的叶自成：“叶将军——你该下来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只是闲聊。
其实对这个占山为王的所谓大将军，我心底还是有一点尊敬的意思的。毕竟能在这样的关口，还能将士兵的心牢牢抓住的人不多。
叶自成目光收回来，落在我的身上，笑了一笑，说道：“你……不像是十六岁的少年。难怪天下的人都寄希望在你身上。”
我笑了笑，说道：“多谢大将军赞誉。”
叶自成也笑了笑，说道：“我是不会投降的。”
我完全怔住，片刻之后才说道：“叶将军，你到底想要怎样？”
叶自成淡淡一笑，说道：“我带兵十多年了，今天败在一个黄口小儿手中，说起来也是一个笑话。何况，我占山为王这么多年，你大兴皇朝能放过我？”
我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当下说道：“朝廷有特赦之法。叶将军乃是人才，或者……”
“特赦……叶某人难道还能要你那个皇帝的特赦？要我匍匐在你那个皇帝面前，摇首乞怜，求他饶我一条性命？这样的叭儿狗的做法，我叶自成，还做不出来！”
朗声大笑之中，叶自成眼角居然有了泪花：“自从你家那个皇帝逼死公主殿下的那一天起，我就与他不共戴天！不过……你与陈彦，有一句话是对的，那就是……既然事情已经不可为，就不该让属下为了我而无辜送命！”
我还要说话，那叶自成已经挥手，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身边的护卫：“延州方向，在哪一边？”
身边的一个护卫指明了方向。叶自成跪下，身边六个护卫也跪下，对着延州方向，端端正正，一起磕头，九个响头，一丝不苟。
山下一群人，看着那七个人，寂静无声。
一种让人窒息的感觉将我的心攫取——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但是我无法阻止。
然后，七个人站起来。叶自成拔出自己的佩剑，递给了站在身边的一个护卫。
那护卫拿过剑，没有任何迟疑，就这样，——刺进了叶自成的胸膛。
叶自成倒了下去，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
然后，六个人举起了手中的刀，两两互斫，下手——毫不迟疑。
鲜血，漫湿了整块大石，顺着大石头的边缘，缓缓往下滴落。
胸口憋闷的厉害，我回头，对士兵说道：“将他们的尸体——带回去……”
山上大火未曾熄灭，漫天都是烟雾。我突然很想咳嗽。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受降的人丛中，一个凄厉的声音叫了起来：“大将军！”接着无数凄厉的声音响起来：“将军，将军！”
我回头下了山路，却听见受降的人群中，有人大叫起来：“玉大人，我有秘密，要告诉玉大人！”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叶自成才死，就有人要告密？眉毛一挑，我沉声说道：“带过来！”
带过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蓬头垢面的，然而依稀可见还有几分姿色，少年时代肯定是一个美人。眼神之中，竟然全是绝望。我熟悉这样的眼神，现在的俘虏之中，一半眼神是绝望，还有一半眼神是茫然。
当下站定，看着面前的女子，说道：“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就说吧。”
那女子看着我，眼神的绝望闪过，随即是一片恍惚。恍惚随即散去，依然是冷冷的绝望。看着我身边的士兵护卫，哑着嗓子说道：“小人要说的话，是有关叶自成将军的……情请大人屏退下人。”
我看了身边一眼。身边七八个护卫再加一个蓝十三，没有离开的意思。欧阳毅诸人却当下淡淡笑道：“这些人都是我心腹，什么要紧的话，就赶紧说吧！如果不想说，那也罢了，我也不想听！”
话说得决绝，心中却不免要思考起来。这个女子，到底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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