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枚寒髓钉入体,楚识夏仿佛被那根细长的钉子穿透了心脏,扶着剑坐在原地半天缓不过神来。
电光火石间,捧着寒髓钉的面具童子突然握着一把匕首捣向她的心窝。楚识夏坐在原地,饮涧雪被她猛地拔出来,挑飞面具童子手中的匕首,一线划开他的胳膊,贯穿心口。
楚识夏抬眼,眼角猩红,宛若修罗。
鬼市主吓了一跳,搂着血莲连连后退。
楚识夏站起身,振去剑上的血珠,朝他伸出手:“血莲。”
鬼市主上下扫视她一番,惊奇地发现这人看上去就跟完全没事一样,心生挫败,恼恨地把血莲拍到她手里:“快滚,看见和李卿白有关系的人我就烦!”
楚识夏检查完血莲没有任何问题,这才把木匣子合上,转身拎着白子澈大步离开十八楼。
——
小船驶离鬼市码头,摇摇晃晃地靠岸。月光乍泄,清白的光辉洒在台阶上。
“你身体里的钉子必须马上拔出来,否则深入肺腑,一定会出事的。”白子澈解开自己的外袍披到楚识夏身上,偶然触碰到她冷得透骨的手指,心急如焚。
“我必须现在把血莲送回去。”楚识夏冷地齿关打颤,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外袍,却否决了白子澈的提议。
“你不要命了吗?”白子澈震惊地看着她。
“生死只在一线,沉舟等不及了。”楚识夏摇摇头,撑着小船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上岸。
“还是先找个安全的
地方把钉子取出来……”
“让开!”
楚识夏推开白子澈,翻身上马,怀里搂着那朵血莲。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策马奔跑在夜色下的帝都街头,却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霜雪。
不知过了多久,楚识夏终于看到了秋叶山居的门。楚识夏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手脚发软地在地上跪了一下,印出个清晰的血印子来。
楚识夏艰难地站起身,抄着饮涧雪一下一下地拍门。
门房很快赶来,打开门就被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撞了满怀。
“把这个给师父。”楚识夏抓着门房的胳膊,周身的剧痛像是要把她撕裂。
门房连声应是,被她这一出吓得肝胆欲裂,大声呼唤府中的下人。不等其他人来搭把手,楚识夏苦苦压制的那口血,被体内肆虐的寒气顶得吐了出来。
“大小姐!”
楚识夏脱力地昏死过去。
——
前世,祥符十三年。
拥雪关。
拥雪关中仅剩的所有粮食、酒水都被端了出来,堆积在雪地上。篝火熊熊燃烧,在密密实实的雪粒子里照亮了每个人的脸。披甲带刀的士兵林立雪中,默然无声。
楚识夏站在军队前,仿佛开在黑色铁石间的梅花。
“祥符七年,我二哥楚明修暴毙于帝都;祥符九年,我大哥楚明彦因过度操劳,病逝于云中。”楚识夏字字句句,并不悲怆愤怒,只有极致的平静,“祥符十三年,今上削我楚家爵位,断拥雪关军粮,逼我
入帝都请罪。”
“今上昏聩,不过一由摄政王铁腕把持的无知小儿。”副将神色狰狞,转身对着楚识夏单膝跪下,铿锵有力道,“大小姐一声令下,拥雪关将领便冲入帝都,清君侧、杀国贼!”
“即便如此,拥雪关全军上下仍不能退。”楚识夏轻描淡写地否了他。
“大小姐!”副将悲愤道,“今上逼迫至此,大小姐何苦啊!”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粗粝寒冷的空气刺得她肺部生疼,“天下,非白氏一家私产。拥雪关守的不是帝都宣政殿上的皇帝,是关后无数黎民百姓,有你们的父母妻儿,亦有我楚家先人之亡灵。”
“拥雪关破,则北狄人直捣中原腹地,我军再无天险可守。”楚识夏语气冷定,“阕北四州,螳臂当车而已。我们只能在此拖住北狄人的步伐,用刀剑……或者用我们的尸体,为拥雪关后的军民换取准备的时间。”
全军死寂,只有篝火燃烧发出的“噼啪”爆响。
“我楚识夏是楚家最后一个人,就算死,也要把我的骨头埋在拥雪关下。此战胜后,既无功名加身,亦无千金可赏,”楚识夏高高举起酒碗,字句迸溅如刀剑出鞘,“若战败,楚识夏与诸君同死而已。”
她饮下烈酒,将瓷碗在地上掷得粉碎。
一位文质彬彬的参军将酒水一饮而尽,同样摔碎酒碗,赫然出列,跪伏在地,拱手道:“叶谦听凭大小姐差遣,死不
足惜。”
先前义愤填膺的副将亦然,用力抱拳道:“愿随大小姐死战!”
“愿随大小姐死战!”
军士的喊声如山海呼啸,席卷过纯白色的天地,直上云霄。
二哥,我就要带着曾经与你并肩作战的同袍去死了。楚识夏望着被风卷上天穹的雪花,在心里默默道,你会怪我吗?
还有沉舟,现在应该已经到青州了吧?知道那封信是什么之后,你会赶回来,还是会按信上所说,飘零江湖呢?
对不起啊,最后还是骗了你。
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楚识夏握住银枪,飒然翻身上马。
她的身后是猎猎飘扬的楚氏王旗,和拥雪关仅剩的一万三千五百二十六人。
兵士出关之后,身后的关隘大门立刻用滚烫的铜水浇铸封死。留守城中的伤兵文官竭力死守,不容一人逃脱。
这场血战持续了六天,拥雪关的将领士兵就着雪水、敌军落下的干粮亦或是雪下刨出来的草根,竟然一度奇迹般地将北狄人退回渡雪河前,北狄人精锐折损大半。
渡雪河的河水被染红。
然而还是败了。
拥雪关守军战至最后一人,副将至死,手中还握着楚氏王旗。
重伤的楚识夏跪坐在旗下,身边有她二哥的旧部,也有她的袍泽。她心口中了一箭,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佛珠为她挡下。楚识夏拔出饮涧雪,削去箭尾,抬首望着缓步走近的北狄人。
“楚识夏,我知道你。”这个年轻的北
狄人穿着铁甲,手腕上缠着动物皮毛。他的中原官话还很生涩,发音有些扭曲。
对北狄人而言,铁是很珍贵难得的东西。他们的盔甲多是用层层叠叠的兽皮胶着而成,能用得起铁甲的北狄人非富即贵。
楚识夏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也知道你,尔丹可汗。”
“你们大周的皇帝不值得你们这么做。”尔丹可汗摇摇头,“也许你愿意来我麾下?我会给你不亚于镇北王的荣誉。你哥哥不是被皇帝害死了吗?我也愿意慷慨地赠予你手刃仇人的机会。”
“好啊。”楚识夏轻声应道。
尔丹可汗意外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近身问:“你是答应了么?”
“可汗小心!”
电光火石间,奄奄一息的楚识夏忽然暴起,饮涧雪毒龙般推出,刁钻的从铁甲缝隙刺入。尔丹可汗大惊失色,挥舞刀柄砸在楚识夏胸口,但他的肩颈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流不止。
只差一寸,楚识夏就能砍断他的脖子。
“狡猾的中原人!”部下暴怒,提刀就要砍死她,却愕然道,“可汗,她死了。”
楚家最后一个拥雪关将领,战死。
可汗被人卸下铁甲,用沾上药粉的白布按住伤口,脸色发白:“楚家之忠勇武烈,不外乎此。”
“不如将她枭首示众,向青州叫阵。”
“不,葬了她。”
——
今生,祥符四年。
夏。
“老子是剑圣,知道什么叫剑圣吗?我不是
大夫!你们两个作天作地的小东西,折腾楚明彦那个王八蛋去吧!”
“剑圣大人您快别说气话了,这都三天了,大小姐怎么还不醒啊?大小姐要是出了什么事,奴婢可怎么活啊?”
“玉珠姐姐你别哭了,我这就回家以死相逼,让我爹把那根百年人参交出来。”
楚识夏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吵嚷声中醒来,床头上悬挂的小小风铃摇摇晃晃。五脏六腑的痛觉同时苏醒,锣鼓喧天地发作起来,楚识夏差点丢脸地喊出声。
一同清晰起来的,还有手上的触觉。
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心,蹭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大小姐醒了!”玉珠最先发现楚识夏睁开眼睛,喜极而泣,关切地嘘寒问暖,“大小姐,你身上还有没有哪里痛?”
“哪里都痛。”楚识夏龇牙咧嘴的,“你们都挤在这儿干嘛,奔丧都用不着这么多人。”
“七枚寒髓钉,打下去你还有命在就不错了。”李卿白抱着胳膊,哼哼唧唧的,“我白教你那么多年。”
“师父,你还真好意思说。”楚识夏抽着冷气,不客气地揶揄他,“要不是你到处得罪人,我最多花钱了事,至于遭这种罪?”
邓勉挤开两个人,凑上前来,哭得眼睛都红了,“老大,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几个人闹了一通,确定楚识夏命还在,就默契地离开了。
窗外阳光明媚,清风徐来,床头的风铃浅唱低吟。
从
始至终没有开口的沉舟保持着坐在床边的姿势,微微躬身抓着她的手指,仿佛剑客抚摸剑鞘。他的指尖慢慢地搭在她的脉搏上,生怕一用力就把她揉碎了似的。
“对不起。”沉舟说。
灼心之毒已解,沉舟又能开口说话了。
“现在说对不起完了,”楚识夏闭着眼睛,嘴硬道,“等回云中了,上祠堂里跪着说去。”
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楚识夏的眼皮上。
楚识夏猛地睁开眼,看见沉舟的眼泪如珠般滴落,洗濯得一双眼墨色深深。
他哭了。
沉舟趴在她的颈窝里,泪水涟涟,像是要把前十七年没有流过的泪一次性流完。他哭得身子微微颤抖,哽咽着重复“对不起”三个字,泪水把楚识夏的颈子浸得湿淋淋的。
“小哑巴好不容易能开口说话了,不说两句好听的,只知道哭。”楚识夏从“沉舟哭了”的震惊里回过神来,故作老成地拍着他的后背,“别哭了。”
“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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