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十几天,终于出了阕北。白公公不愧是宫里养出来的金贵身子,颠簸得实在是走不了了,队伍不得不停下来,在驿馆中休整。
整个驿馆里只有他们一支队伍,驿馆上下都静悄悄的。
楚识夏解了白狐裘,一条腿踩在凳子上,用小碟子装的珍珠米一粒一粒地砸笼子里的雀儿。那雀儿被她养得蔫头耷脑的,米粒砸在它头上,它就警觉地叫唤起来。
“楚小姐,您这鸟儿是哪来的?看着不像云中的产物。”梁先生坐到她对面,好声好气地问。
“是白公公从帝都带来的。”楚识夏粲然一笑,“梁先生好眼力。”
“在下略有一点见闻,这鸟儿名为翠意浓,很是娇贵,冷不得、饿不得,吃的米太粗不行,太细也不行。”梁先生的折扇上下一扫,笑道,“越是不好养,越是能彰显主人家的财富。所以很受帝都的大人物们追捧。”
“我们云中不养这些玩意儿。”楚识夏把米粒往盘子里一扔,笑意不达眼底,“云中苦寒,每年要拨大量的钱银给边关将士,让百姓们不饿死都很难,遑论喂鸟。”
梁先生本想顺着这鸟儿再聊聊风雅,聊聊帝都如今的形势,敲打一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到了帝都乖乖听摄政王摆布,不要多生事端,却没料到楚识夏直接把天给聊死了。
他正搜肠刮肚地找话头,楚识夏又发话了。
“说起来,听
说梁先生对我们云中和楚家甚是了解,有个人还跟您颇有渊源。”楚识夏装模作样地按着太阳穴沉思,恍然大悟道,“哦,对,叫‘楚明锋’。”
梁先生只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冷得他两股战战。
“楚明锋”,正是那个曾受摄政王扶持,后来又不知所踪的楚家庶子!
梁先生强撑着道,“在下有所耳闻,这位乃是楚小姐的庶兄……”
“庶兄?你说是就是吧。”楚识夏全然不在意,笑得梁先生头皮发麻,“这事是我二哥哄我睡觉时讲给我听的,那年我父亲刚走,楚明锋意图夺位,丧心病狂到给我大哥下毒。”
梁先生惊惧万分地看着她。
楚识夏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慢条斯理道,“我大哥当时抱着我,那碗药被我打翻了,所以他没死成——而楚明锋,被我二哥埋在了关外。”
难怪这么多年,摄政王遍寻不得其踪。拥雪关外的雪、狼群和秃鹫,早就把那人的野心和尸身一同埋葬。
但梁先生丝毫高兴不起来,楚识夏能把这种事说给他听,除非她疯了。
“既然梁先生眼力上佳,在云中这些时日,梁先生可看出我们楚家的忌讳了么?”楚识夏又问。
“什、什么忌讳?”梁先生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得脑子发懵,话都说不利索了。
“譬如我二哥,军营里混出来的痞子,边关的人叫他‘活阎王’,他说要杀的人,一
定活不成。”楚识夏慢条斯理地给梁先生倒了一杯水,“再譬如我大哥,他最恨有人妨我命格,有人算计我二哥。”
楚识夏抬头看着梁先生逐渐呆滞的表情,笑意盈盈,“再比如我,我最忌讳有人编排我大哥体弱。”
梁先生差点按着桌子站起来给她跪下,那把饮涧雪就横放在桌上,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你知道我大哥为什么不娶妻,不生子吗?”楚识夏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稳稳当当地坐在凳子上,“因为他不愿受制于人,我和我二哥两个软肋,已经足够了。”
“楚小姐,我等本意绝非冒犯……”
“嘘,”楚识夏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笑道,“你听。”
听什么?梁先生冷汗直冒,但他心里总有一丝侥幸——楚识夏总不至于杀了他。
楚识夏耳中,屋顶有人轻轻挪动脚步的声音。
一扇房门被人猛地撞开,梁先生惊魂未定地看过去,使团里那个江湖浪客一脸警觉地对他使了个眼色。
梁先生没看懂那个眼神,不过他被楚识夏吓得快尿了。
前世,楚识夏曾在楚明彦的桌案上看到一张密报。前往帝都的楚明修刚出阕北,便在驿馆内遇刺。
楚识夏一直在等这一天。
屋顶上的瓦片支离破碎,如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楚识夏翻身躲开,方才的桌案在一道寒光中裂成了两半,梁先生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柜台后。
一楼的护卫们都被惊
动了,连忙冲出来查看情况,蝗雨般的羽箭却穿破门窗扑了进来。
翻身的同时,楚识夏已经抽出了饮涧雪,扫开箭矢。
楼上休憩的宦官们惊声尖叫起来,玉珠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大小姐,快回来!”
“玉珠,你自己躲好。”楚识夏懒洋洋地说。
楚识夏挑起一张桌子砸了出去,门板瞬间荡然无存。院子里埋伏的刺客也都原形毕露,楚识夏提着剑只身走出去。
“我不要活口,都杀了,一个不留。”楚识夏对护卫们下令。
——
使团里分为两派,代表了摄政王势力的书生幕僚,还有带着皇帝旨意前来的宦官。两个护卫以保护为名把宦官们堵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房门紧闭。
李正西按着刀挡在门前,门后是惊慌失措的一群书生。他是个行走江湖的亡命徒,后来被摄政王收买,此次云中之行正是他的投名状。他看不上这些酸腐的书生,却不得不保护他们的安全。
楼下战局惊变,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少年突兀地出现在人群中,飞溅的血打在他的斗笠上,像是几点春雨。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剑的,但靠近楚识夏的那名刺客喉咙忽然开裂,血花迸发。
李正西从未在镇北王府见过这个人。
——
沉舟振去剑上的血,抬起斗笠和楚识夏对视一眼。
这个眼神的意思是:“没事么?”
楚识夏点点头。
沉舟便抬首望向楼上的李正西。
李正西生了一
双凶狠的三白眼,寻常人被他看一眼都要心神不宁好久。但沉舟的眼神平静和缓,像是静水流深。
李正西感到自己仿佛被那种沉静击穿了。
沉舟飞身掠向二楼,剑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向李正西的喉咙。李正西震刀出鞘,扼死了这锋芒毕露的一剑。刀剑死死绞在一起,金铁发出近乎崩溃的呻吟。
李正西的刀法以刚烈称著,他完全可以把沉舟连人带剑斩成两半。但剑刃的位置太危险了,李正西稍有不慎就会被一剑切断喉管。
“阁下是何门何派,不如我们坐下来谈……今日楚家大小姐和梁先生的谈话不会再有任何人知晓。”李正西被迫在眉睫的寒芒逼出了冷汗,勉强道。
刀上的压力忽然一轻,李正西神色骤变,大刀势如破竹地斩向沉舟胸口。然而李正西忽然握不住刀了,那刀还没碰到沉舟的身体就坠落在地。
沉舟轻飘飘地吹去了指尖上的粉末。
李正西忽然想起来,从始至终,沉舟的心跳声都很平稳,没有任何剧烈的起伏。
他低下头,看见半寸剑锋透过后心顶出来。
沉舟抽回了剑,剑锋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洒成一线。
——
“你是何人?快退出去!”
沉舟提着带血的剑走上二楼,面对一屋子书生惊慌失措的喊声无动于衷,反手在身后扣上了门。
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如同朱砂般泼洒在白色的窗纸上。烛火将刀光剑影投在窗户上,
片刻后有浓稠的血从门缝里渗出来。
沉舟推开门走出来,一串血珠从他的脖颈蔓延到眼角,像是歌姬面上艳极的妆容。他那张冰白色的面孔生生地淬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妖艳来。
趴在门缝上往外看的玉珠和沉舟对视一眼,惊惧万分地捂住了嘴。
沉舟养在镇北王府,除却行踪不定这一点,读书习字、学武练剑、吃穿用度,俨然是镇北王府不见光的公子。玉珠有时嫌他黏楚识夏太近,却也从未冒犯。
是以玉珠没见过沉舟杀人,也没见过他这样冷定的眼。
沉舟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缓步走到楼下,捏着梁先生的脖颈把他从柜台下提了出来。
梁先生拼命挣扎,在沉舟的手里却像是一只奋力逃脱的小鸡仔,颈椎发出一串爆裂的响声。沉舟拖着他走过地板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把他扔进了雪地里。
楚识夏一身月白色的衣裙被血浸透了,手上、脸上、脖颈上都是血。饮涧雪的剑刃上像是不挂血,血痕一道一道地划下来,剑锋却仍是雪亮的,映出梁先生恐惧的双眼。
她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雪地里都是刺客们的尸体。
“这次,知道我为什么不留刺客的活口吗?”楚识夏笑意盈盈。
梁先生哪里还能不明白,拼命地在雪地里磕起头来。
“有活口,我还怎么栽赃嫁祸啊?”楚识夏自问自答,拔出了插在尸体里的饮涧雪。
“你、你疯了?你要和
摄政王为敌?我是摄政王的人!”梁先生大喊起来,“便是镇北王,也得罪不起……”
“嘘——”楚识夏不堪其扰似的,示意他安静下来,轻轻巧巧地说,“我最讨厌别人用这种口气说起我哥。下辈子注意点,犯人忌讳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个脑袋。”
梁先生还要再辩驳,喉间一凉、一热。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喉间喷涌的鲜血,却只是徒劳地仰面倒在了雪中。
鲜血顺着饮涧雪的剑锋滴滴答答地打在雪地里,转眼间就恢复了原本光洁如新的模样。楚识夏手腕上的佛珠沾了一滴血,色泽浓郁妖艳。
“真脏。”楚识夏低头看了一眼带血的佛珠,不满地啧了一声。
沉舟不言不语地抓起一把干净的雪,轻轻地在她的手心、脸颊和脖颈上揉搓,化开了浓猩的血迹。他的神色虔诚认真,像是在用软布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动作小心翼翼。
“咝,”楚识夏叹了一声,“有点凉。你怎么来了,不生我的气了么?”
沉舟犹豫了一下,凑近她的脖颈,小动物似的哈了一口气。
潮湿,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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