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恪心中暗自思量,我同一个梦中之人,说她正在做梦,这个道理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啊!但我该如何才能让胡姐姐相信,她此刻正在自己的梦境之中呢?不如我便不与她言明梦境之事,只叮嘱她不要穿镜即可。
思虑罢,徐恪就伸出手掌,将胡依依一只柔若无骨般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轻轻地拍了拍,语气凝重地言道:
“娘子啊,你且先将余事尽皆放下,只需记住我这句话,你若见到一面铜镜便当转身走开,切勿靠近,切切勿忘!”
胡依依神色狐疑地朝徐恪看了看,终于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徐恪的请求。她此刻却忽然脸色微微一红,将小手从徐恪的掌心抽了回来,低着头忸怩道:“当着几位妹妹的面,你羞不羞……”
“呃……好吧!”徐恪举起酒杯,饮下了一大口美酒。他望向左右,只见慕容嫣与怡清相谈正欢,姚子贝陪着孩子们说说笑笑,恍似无人注意他与胡依依的举止神情。然见胡依依竟还如此怕羞,他心中亦不觉哂然。
“原来,在胡姐姐的梦里面,就算她与我共同度过了四十余年的岁月,她还是如此地害羞呀!”
徐恪一边饮酒,一边暗自感慨着,旁边的众人却是杯来蝶往,言笑晏晏,一场全家人共聚的晚膳很快结束。满桌的美食尽皆吃光,女孩子们抢着将碗筷收拾已毕。徐恪的几位娘子也都带着小孩,回到了
各自的房间。
夜色已深,庭院中就只剩下胡依依与徐恪两人。徐恪的心中不禁又惴惴不安了起来。依照常理,夫妻入夜之后,不就是该同床共枕了么?可这毕竟是在一个梦境里,而这梦境又是如此地真实。他若不与胡依依同床,显然不合情理。但若叫他厚着脸皮与胡依依共卧一榻,他也委实做不出来……这可叫他该如何是好呢?
徐恪挠了挠额头,不禁当空望了望。他心道:“这镜花古镜到底是谁创制的呀?怎地有如此绝妙的境遇?可这种绝妙的境遇,我又该如何应对呢?”
胡依依见徐恪兀自在庭院中徘徊,似乎还在望月怀远,便走到他身旁,拉着他的手说道:“阿恪哥哥,咱们回房去吧!夜深了,外头凉,小心着了寒气!”
徐恪脸上一红,只得被胡依依牵着手,随着她进入了自家的内院。他二人穿过了几处拱门,走过一片回廊,便进到了一间宽敞的内室之中。内室中收拾得甚为净雅,正中的墙面上却挂着一幅草书,写的是“逍遥已哉,君子乐只!”八个大字。徐恪约略一看,便知恰正是自己的手笔。
胡依依将屋内的一张红梨木雕花大床收拾停当,铺好了被褥,便朝徐恪柔声言道:“阿郎,早些睡吧!”
徐恪踌躇着问道:“娘子,那……你呢?”
不料,胡依依却打了一下徐恪的肩膀,笑道:“你想得美!今晚,我跟二胡
睡!”
“哦……好好!”徐恪总算吁了一口气。
待胡依依离了内室之后,徐恪脱衣躺倒在床上,他闻着被褥馨香温软的气息,看着周围清新雅致的陈设,心中又不禁涌满了幸福快慰之感。不过,一想到自己有四位娘子作陪,可到了晚间,居然还是要独睡空床,虽然终于免了尴尬,但心里毕竟还是有一丝丝的失落……
一夜无梦,又是次晨。天光大亮之后,徐恪起床。他到前厅用罢早膳之后,寻遍了前后左右,却都找不见人。
徐恪心中顿时大感惊奇,他一直往后园中寻找,一路上,不断地穿堂过院,走过廊房,终于在怡清居住的内室中找见了他四位娘子。只见房中热闹异常,四位女子嬉笑连声,正一起坐在一张方桌前,玩着骨牌。
徐恪见着这番光景,心中也觉有趣,不过那四人却自顾打牌,都没空理他。他站在胡依依身后看牌,对面的慕容嫣却嘟着嘴说道:“无病哥哥,你昨好了么?要给四胡讲故事,还要为她写诗填词呢!”
“噢……我差点忘了!四胡,她人在哪儿呢?”徐恪摸了摸自己额头,恍然道。
慕容嫣笑道:“你呀,最懒了,又推说不记得!四胡一早出去爬山了,大约是采摘些蘑菇野蕈回来,你快去找她吧!”
怡清却道:“还有七胡、八胡,大约也在山那边。病木头,你可不许偏心哦,要教就一起教!”
胡依依也笑道:“徐郎,那你就把孩子们一齐叫来,教他们习文写字吧!”
“好好好!那你们玩牌,我去找孩子们……”徐恪忙不迭应声,匆匆退了出来。
姚子贝目送着徐恪的背影,似有些不舍,身旁的胡依依却催促道:“妹妹,快出牌!”
徐恪领了几位夫人的指令,自不敢怠慢,便出了自家的庄院,到海边、山上将八个孩子尽数找齐。他又领着孩子们到中间的一处庭院中落座。他命孩子们各自找来桌椅和笔墨纸砚,又让孩子们跟着自己大声诵读古书。院子里开满着各色梅花、桃花,一阵阵海风吹来,芬芳扑鼻……就在这一派祥和葱茏的景致中,徐恪这个爹爹,也就兼着当起了他孩子们的教书先生。
时日匆匆,一转眼便是晌午,徐恪正要教孩子们习字,却见姚子贝过来喊他们吃饭。众人便都一道来到了中庭,那一张大圆桌上也早已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与昨日的晚膳一样,一家子人欢笑举杯,盘来碟往,未几,桌上食物又被吃了个精光。吃罢午膳,姚子贝正要收拾,却被胡依依一把拽住了,说道:“小贝别收拾了,走,咱们打牌去!”
慕容嫣也道:“依依姐姐,这里阳光好,咱们午后就坐在这儿打牌吧?”
怡清雀跃道:“这里好这里好!大姐姐,以后我们就在中庭玩牌,还是这里敞亮!早知道病木头这么乖,我们也不用
躲到里面去啦!”
怡清话音刚落,四位少女都不由得哈哈大笑。
“阿恪,我和妹妹们玩一会儿骨牌,这些碗碟可就交给你喽!”胡依依转身朝徐恪柔声言道。
“娘子尽管去吧!这里就全都交我收拾!”徐恪忙回道。
接下来,徐恪便让八个孩子去里面的书院内各自练字。自己一个人撸起袖子,提来水桶,收碗筷、洗碟子、抹桌子……忙乎了起来。
而就在三丈开外,胡依依与姚子贝、慕容嫣、怡清却找来了一张方桌,在斑驳的阳光里坐下,四个少女推牌拿牌,你一言我一语,玩得不亦乐乎……
徐恪收拾好了饭桌、碗碟,索性又拿了笤帚打扫起了庭院。而无论他怎么忙碌不休,他四位娘子几乎连看都未看他一眼。众人眼里只有那一张张两寸的骨牌,根本无暇理会这位劳作不停的夫君。
徐恪堪堪打扫已毕,不觉甚是腰酸背痛,毕竟在胡依依的梦里,此时的他已然年过花甲。他将笤帚水桶放好,找了一处花架旁的木墩子坐下,一边捶着自己的老腰,一边仰头享受一下午后慵懒的阳光。
徐恪抬头望了望当空的那一轮旭日,又侧身看一看身旁的四位娘子,内心忽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怨望。
只见他四位美艳无双、俏丽无比的娘子,各个都是二十不到的妙龄。而他自己,头发花白、皱纹满脸,只是忙碌了些家务,便感疲惫不已……
你们一
个个都是青春芳华,容颜不老,而我却已是个垂暮之年,这……凭什么呀!
就算是我们的孩子,也都已十六七岁的模样,可你们呢,居然还是十七八岁,这简直就是……没天理呀!
他不由得暗自叹息道:“胡姐姐,你在梦境里是想与我白头偕老,可我都这么老了,你却半点未老!这让我情何以堪呀?”
……
“无病哥哥,孩子们可都在等着你哦!”慕容嫣朝徐恪眨了眨眼,笑着说道。
“呃……知道啦!我马上去!”徐恪忙勉力站起身,又捶了捶自己的后背,往书院的方向走去。
“阿恪啊,你好好地教教孩子们,晚上小贝给你准备了一盘龟鳖汤呢!”胡依依望着徐恪的背影,柔情款款地说道。
徐恪走到了那一进放满了书桌的内院中,见孩子们俱都安静落座,各自观书临帖,这小小的一进院落,此际除了阵阵花香四溢之外,更是飘满了书香。他心中不由得甚感欣慰,从此,这里便是他与孩子们一同读书写字的书院了。
是呀,有如此艳冠天下的四位美娇娘相陪,有这么多懂事乖巧的孩子围绕膝下,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尤其是,他的娘子永远都是那么美丽年轻,他的孩子们永远都是那么懂事乖巧。
如果这只是一个梦,他只愿,从此一梦不醒!
如果真的能从此以梦不醒,那该有多好啊!
……
接下来的日子,徐恪便都是如此地度
过。他每日晨起,吃罢早膳,便开始教孩子们读书。中饭之后,他会让孩子们各自活动,四处走走,练练剑法,打些野味、下海抓鱼、上山采蘑菇之类,都可以。到了傍晚,孩子们再次到书院集中,徐恪又要为他们讲学,还要他们临帖练字,研磨丹青,一直到晚膳之时。
而他的四位娘子,几乎日日都是做同一件事,那便是——玩骨牌。每日一旦有闲暇,她们就坐下来玩牌,无休无止,仿佛除了这件事,便没有别的事可做。而她们每日都做同一件事,每日也依然不会厌倦。
而每每到了晚间,徐恪也只能是独睡空房。说起来,他的四位娘子好像有些徒具虚名,到了晚上都是各回各房,并无人来搭理他。久而久之,徐恪便也成了习惯,偶尔,胡依依坐在床头,要陪他聊一会儿天,他都要言语催促,让胡依依早些去陪二胡……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度过,平淡地象流水一般,缓缓逝去,日复一日,日日如此。
海面上的那一轮旭日,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日升日落已不知有多少回。
山前的那一片草地上,花开了又谢,花谢了又开,花开花落也已不知有多少次。
有一日,徐恪实在忍不住,他放下了将要收拾的残羹剩碗,看着旁边打牌的四位娘子,面露委屈道:
“娘子,我能不能,也跟你们一道打牌?”
“哎呀!没看见我们四个人已
经坐满了么?哪有你的位置呀!”怡清颇不耐烦地说道。
“要不,徐哥哥,我替你来洗碗吧?你坐到我这里来……”姚子贝柔声应道。她正要站起身子,却被旁边的胡依依一把摁住,只听胡依依娇滴滴笑道:
“小贝!你让他洗碗去!他平常就知道吃、睡,多动一动对他有好处!要不然,他再不动的话,人可要变肥啦!他若再变得肥胖一点,不就变得跟他二弟一般模样啦!”
徐恪挠了挠额头,满腹委屈地看着慕容嫣,却见他的嫣儿冲他调皮一笑,眨了眨眼说道:
“无病哥哥,听依依姐姐的话,多洗碗对你有好处!再者,嫣儿跟你说句实话,洗涮碗碟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呢!”
“好吧!我去洗碗,你们继续……”徐恪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只得接着去做那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
……
就这样,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徐恪与他的四位娘子呆在这座神仙洞府一般的海岛上,已不知过了多少年岁。
徐恪每天做的,就是洗碗扫地,洗完了碗碟,收拾好了家务,他便再去教导孩子,日日夜夜,没完没了……而每每到了打牌的时候,桌前总是没有徐恪的位置。
偶尔,他四位娘子心血来潮的时候,也会陪着他出去活动活动。譬如,怡清会与他一道去山上御剑打鸟。慕容嫣会与他一道下海抓鱼。姚子贝会与他一道去菜地种菜施肥
。而胡依依,就只会在月圆之夜,陪他到海边走走,听他在月下吹笛……可这些心血来潮的日子总是少数,大部分时间,四位少女便都窝在家里,围坐在小方桌前,无休无止地玩骨牌。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无论岁月怎样地流逝,徐恪的八个孩子总是十六七岁的模样。自然,他的四位娘子也始终是美貌的少女。在这一座海上仙岛、世外桃源上,谁也不会长大,谁都不会老去,甚至于,连徐恪自己也不会变老,反而渐渐变得年轻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胡依依的这个梦境,却始终没有结束的时候。兴许是她原本的梦境就是如此漫长,兴许是她听了徐恪的劝告,虽然已见到了那一面巨大的铜镜,但一直未曾穿越。
徐恪就这样一直百无聊赖地呆在胡依依的梦境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几乎每天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渐渐地,他便有些厌倦了。
虽然,他所在的海岛上有无比美妙的风景,有四季宜人的气候;虽然,他住着堪比皇宫一般的一座巨大庄院,衣食不愁、应有尽有;虽然,他有四位天下无双的美女作他的娘子,每位娘子都是温柔貌美,对他情有独钟,而且永生不老;虽然,他的八个孩子日日承欢膝下,个个也是英俊秀美,聪明乖巧;但是,他还是感到厌倦了,越来越厌倦,无比的厌倦……
有一天,徐恪独自坐
在海边的岩石上发呆,望着眼前无比壮阔的海天斜阳,他不禁怔怔出神。他觉得自己应该就是这世界上最为幸福的男子。普天之下,还能找到比他更快活的人了吗?就算贵为天子,怕也不过如此。一个男人所梦想的,该有的,他都有了,可为什么,在他拥有了全部之后,他却……索然无味了呢?
咳!到底什么样的人生,才是让自己满意的人生呢?
我生活在别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幸福里,可为何,却越来越索然无味了呢?
在这里,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孤独、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离别……一切凡人所厌恶的东西,这里都没有。
是以,时间一久,也就体会不到温暖、饱腹、陪伴、欢喜、舒适、相聚……所带来的乐趣。一切凡人日夜苦求的那种快慰的感觉,在这里也都无法找到。
没有了疾病,便体会不到健康的意义。没有了老死,就不会在乎时光的流逝……
在这里,一切都不会失去,所以,一切的得到也就不能称其为得到。
孤阴难生,独阳不长,世间万物的存在,都是相对而言。
终于,徐恪还是下定了决心。他决定走出这个梦境,不想再生活在胡依依的美梦里面了,无论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梦境!
然而,梦是胡依依在做,他没法子结束。
他向胡依依婉转地说明,想让她找到那面镜子,快一点跨过去,却被胡依依白
了一眼,说她从未见过什么铜镜。胡依依听完之后还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担忧他莫不是又犯了“失心症”,否则,怎会先前是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不要穿过那面镜子,如今却又要让她赶紧找到镜子,尽快跨过去?
“好吧!”徐恪摇了摇头,只得长叹了一声。
胡依依的梦,还在继续,徐恪也只能是乖乖地留在她的梦境里。
又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是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徐恪只觉得,每一天过得都是那么漫长,真比一年还要长。然而,他还要在这种漫长无边的日子里,继续这样索然无味地生活下去……
渐渐地,徐恪感到厌烦透顶,他再也不想清洗碗碟,不愿打扫庭院,不愿做任何一件家务。他也不愿再继续教导孩子、陪伴孩子,甚至于,不愿再看到他们,连吃饭都不允许孩子们跟自己在一起……
他什么事都不想做,吃完了倒头就睡,睡醒了起床再吃,过得跟猪委实没有两样。他对任何事也失去了兴趣,慕容嫣想要他陪自己去海边散步,被他粗暴拒绝。姚子贝想让他陪自己去种花浇水,被他随意推开。胡依依想听他月下吹笛,被他一顿抢白。怡清想与他下两盘棋,切磋些棋艺,竟被他骂得哭了半日……
他只想,这个梦,快些做完了吧!
胡依依看到徐恪这种变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也没有如何去数落他。自然,徐恪
所不愿做的,便只能由他四位娘子分担了过去。从此,胡依依和慕容嫣负责教导孩子,姚子贝与怡清负责收拾家务。这一大家子人、这一大家子事忙得四位娘子终日里外操劳、奔走不休。她们再也没有空暇能像以前这般,如此悠闲的坐在阳光中,信手推牌,随意聊天,嬉笑无度……
梦境依然无法终止,日子还在继续。
渐渐地,徐恪忽然发现,他这四位娘子,头上青丝竟然染上了几缕霜雪,眼角间,依稀有了一些皱纹,原本雪白的小手,也慢慢变得有些粗糙了……她们竟然不再永远年轻,开始走向了苍老!
而徐恪的八个孩子,不知道何时却都已不知去向。徐恪在自家的庄院里,再也没有见过孩子的身影。“兴许,他们长大了,外出闯荡去了吧?”徐恪摇摇头,仍然是漠不关心。
徐恪再看看自己,却惊讶地发现,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自己竟变得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充满了活力!不知不觉间,他已然变得和当年在长安城一般的模样。
岁月依旧在不停地流逝,徐恪身边的四位娘子,在日夜操劳中终于迅速老去了。她们变得越来越苍老,越来越虚弱。无论是胡依依、姚子贝、慕容嫣、怡清,她们一个个均已满头白发,满面皱纹,身躯佝偻、举步蹒跚……年轻时艳丽无双的容颜,再也不复存留!
四位天下无双的美女,就这样陪伴
着徐恪度过了一生。如今,她们年轻时所有的美貌、青春、纯真、灵动,都随着岁月一同流逝,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
有一天,徐恪与四位娘子吃罢早膳。徐恪忽然言道:“依依、贝儿、嫣儿、小清,你们去玩骨牌吧?今日的家务,都交给我来!”
不想,姚子贝却淡淡笑了一声,道:“官人,算啦!这些活贝儿都做了一辈子了,你也做不好,还是回房间里歇着吧!”
胡依依走上前,为徐恪把了把脉,关切地问道:“阿郎,你……你没事吧?你去那里坐坐,晒晒太阳,午膳好了我会叫你的。”声音里也透着苍老。
徐恪又看向满头白发的慕容嫣与怡清,这两位娘子却看也不看徐恪,迈着蹒跚的步履,相互搀扶着,径自走向院门外。徐恪只听到慕容嫣略显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相公,你什么事都弄不好,还是去睡觉吧!我要跟清姐姐去山上去采些红蕈回来,不然晚上你就没汤喝了……”
徐恪摇了摇头,浩叹一声,顾自走出了自家庄院的大门。他来到了海边,看着一阵阵涌来的海水,心头也是思潮起伏,久久难平。
到底,我该如何走出这个梦境呢?徐恪苦思冥想着。
这一座海岛,他几乎已经找遍了任何一个角落,可无论是哪里,都找不到他所想要的那一面巨大的铜镜。
只有一个地方,他还没去过!那就是……海水之下!
徐恪
猛然间惊觉,他心道,是了,那一面古镜,定是藏在了海中,无怪乎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无法找到。
心念到此,徐恪再无犹豫,他便深吸了一口长气,往海水中走去,渐渐地,越走越远,越走越深……直至他整个身体,尽皆埋没于海水之中。
徐恪自小生长于江南,向来水性极好。他自以为海水中定是隐藏着一面古镜,是以一直往海底深处游去。可海水不同于河水,深不见底,越到下方越是冰冷无比。到得后来,徐恪终于抵受不住,想要游回海面,但体力已然到了极限,渐渐地神识游离,口中灌入了好几口海水,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恪才终于睁眼醒来。他见自己却已经躺在自家的内室中,身体已被擦洗干净,还换上了干净的衣衫,盖在他身上的,是温暖的被褥。
“官人!你醒啦!”守在他身边的姚子贝一见徐恪醒来,顿时欣喜万分。她取来一碗热腾腾的姜糖水,便一勺一勺地喂着徐恪喝下。
“无病哥哥,你终于醒过来啦!菩萨保佑,你都晕了三天三夜啦!”慕容嫣走了进来,一脸欢欣道。
“病……郎!你这是怎么啦?好端端地去海水里做什么?还游得这么远!万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们……”怡清也跟着走了进来,见徐恪这副模样,不禁心疼地堕下泪来。直到此刻,徐恪方才听到她为自己说
了一句好话。怡清也终于不再叫他“病木头”了。
“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你们放心!”徐恪握着怡清的手,替她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柔声安慰道。此时的怡清早已不再年轻,原本柔若春荑的小手,也已变得浮肿、粗糙、满是皱褶……
“依依呢?”徐恪问道。
“依依姐为了救你,受了些海水中的寒气,人也累倒了,现下她正躺在床上休息呢,放心,她若知道你好了,定会过来看你的!”慕容嫣回道。
徐恪惊道:“是依依救了我!她还病倒了!不行,我得马上去看她!”言罢,她不顾几位娘子劝阻,执意下床,又穿上了外衣,便往胡依依的房间而来。
“依依!”徐恪走到胡依依的床前,一把握住了她同样苍老的手掌,啜泣道。他心中顿感无比的自责。
“你醒来啦!醒来了就好!咳咳!……”胡依依半靠在自己的床上,见徐恪过来,心中欣慰,想要出言安慰,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你没事吧?”徐恪焦急地问道。此时,他身后也跟来了姚子贝、怡清与慕容嫣。他见姚子贝手里还端着那一晚姜糖茶,便接了过来,拿起勺子,想要喂给胡依依。
“我没事,咳咳!”胡依依却摆了摆手,阻止道。她努力坐起身子,从床上走了下来。
“依依,你莫要动,躺下!”徐恪急道。
“我没事,小无病……你跟我来!”胡依依向徐恪招
手道。
她在姚子贝的搀扶下,领着徐恪走到了房间最里面的一排巨大的衣柜门前。
“小无病?你今日怎地这么叫我?”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有些不明所以。
“小无病,日子差不多了,咱们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胡依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双已然浑浊的老眼,此刻却痴痴凝望着徐恪,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非但是胡依依,她身旁的姚子贝、怡清、慕容嫣也尽皆啜泣了起来。
“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啦?”徐恪挠着额头,疑惑道。
“你要找的古铜镜,就在这里面!”胡依依指了指那一排巨大的柜门,示意徐恪将它打开。
徐恪走上前,用力将柜门全部打开,却见里面暗藏着一架木梯,梯子的上端不知通向何处。
“小无病,姐姐的梦还未终了。你的梦却该结束了,你需要的不是铜镜,是这座楼梯,快上去吧!”胡依依含泪言道,声音里带着悲怆。
“胡姐姐,这是……通向哪儿的呀?”徐恪走上了楼梯,又问道。
“你上去之后,就知道了”胡依依向徐恪挥手道,眼里强忍着泪花。
徐恪又往楼梯上方走了几步,他见身后的四位娘子,此时都在朝他拼命挥手,各个都已是泪下如雨。他心中突然分外不舍,不由得将心一横,又退了下来,心道,我还是不走了吧!就算往后余生,再怎么索然无味,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便比什么都
好!
胡依依却仿佛看穿了徐恪的心思,她急忙上前说道:“小无病,姐姐的梦已快要完结,你此时若不上去,今后可再也没机会了!”
见徐恪还在楼梯口徘徊,不肯上行,胡依依索性将柜门重新关上。
看着柜门缓缓关上,从此便再也见不着徐朗。胡依依不禁叹了一声,含泪说道:“曲终人自散,大梦总须醒!小无病,保重啊!”
“徐哥哥,珍重!你还能回来么?”姚子贝已经哭成了泪人。
“病郎,呆木头!你可得好好的……我等你回来!”怡清一边哭,一边举手抹泪。
“无病哥哥,切切珍重!嫣儿还等着与你一道下海捉鱼呢!”慕容嫣也怔怔凝望着徐恪的身影,眼眶里的泪水,无声落地。
徐恪眼见柜门已经合拢,他心里默念了一句:“依依、贝儿、嫣儿、小清,你们……等我回来!”他抬起脚,便一步一个台阶,向楼梯上端走去。
直到此刻,徐恪才想起,他还在神王阁中,眼面前最主要的任务,便是用尽一切办法,更上层楼!
可是,他呆在胡依依的梦境里,委实是太长的时间了。这一个漫长的梦境,几乎已让他忘了到底何处是梦,何处是真?
他此刻,分明清楚地感觉到,他每往上走一步,心中便是如刀搅一般疼痛。对于那四位陪伴了自己一生的妻子,他心中忽然涌起了万分的不舍!就算她们尽已苍颜白发、垂垂老矣
,他依然是……万分的不舍!万分的难过,万分的疼痛!
为了更上层楼,他只有继续往上走,可每走一步,便心如刀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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