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你们两个跟娘进去做饭,都在外头野了半天了,赶紧去洗洗!”胡依依拉着一双儿女,进了前厅之内。徐恪想要跟着进去,却被胡依依拦住,胡依依笑道:
“阿郎,你去海边走走吧,晚饭半个时辰就好,你去帮着抓几条鱼回来,待会让小贝妹妹为你煮鱼汤喝……”
看着胡依依拉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徐恪的内心不禁感到一阵幸福的满足。在他的潜意识中,这或许便是他一直渴望的满足。他心道,若能与胡姐姐、小贝妹妹长相厮守于此,儿女成双,花开满堂,便就此终老,岂非快哉!
徐恪又跨出自家的大门,向海边走去。他走过柔柔的青草,走过郁郁的花丛,走过淙淙的流水。远处的夕阳就象一个金色的圆盘,圆盘中露出了一张璀璨的笑脸,在头顶向他遥遥招手。金色的晚霞如一匹长练,飘荡游移,将天穹染成了一片橙红之色。他沐浴着傍晚的海风,迎着夕阳走向海边,心中怡然陶然,快爽无比,不觉悠然吟咏出一首词句:
莫回首,且自逍遥游
晨云暮雨入怀,风若愁
海色天光作酒,醉星眸
遂我平生志,万事休!
(以上调寄《思帝乡》)
“无病哥哥!”远处又传来了一个少女的声音,那声音仿佛百灵轻唱、黄莺婉啼,听来如沐春风、如享秋雨,可以让人在一瞬间,就忘却所有人世间的烦恼。
徐恪闻声不禁心头一震
,难道是她?他实在不敢想象,在胡依依的梦里面,竟然还会有别的女子。
“无病哥哥,快来呀!这里好多鱼呢……”那一个清纯的少女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徐恪听得分明,他心中已是激动万分,忍不住加快脚步,走进了海滩,细看之下,只见一位姿容绝美的少女正拎起裤脚光着脚丫走在澄澈的海水中,恰正是他朝思夜想的慕容嫣。
“嫣儿……你……你怎么在这儿?!”徐恪惊喜道。
“我来抓鱼呀!无病哥哥,不是你昨晚上吵着要吃鱼么?”慕容嫣噘着嘴说道。
“哦哦……我……我忘了!”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讷讷道。他心道这是梦,这只是梦而已,否则,无论如何他也不敢想象,自己已然和胡依依在此厮守终老,她慕容嫣竟还会与他生活在一起!
“无病哥哥,我们几人中,就属你最懒了!你自己吵着要吃鱼,自己又不来抓,到了海边还说忘了,亏你想得出来!……你快点下来吧,帮我拉网!”慕容嫣向徐恪招手呼唤道。此时的慕容嫣在徐恪看来,较之往常,却好似少了一丝温柔,多了一些娇蛮。
徐恪忙不迭应道:“好好好!我马上来!”他立即脱下鞋袜,卷起自己的裤管,走入了清凉的海水中……
徐恪暗自思忖着,没想到在胡姐姐的梦境里,居然还有嫣儿相陪!胡姐姐对我也太好了吧?咳!这一番梦中的境
遇若真的是胡姐姐心底的期望,这可叫我今后,该如何报答胡姐姐呀!
可是……不对呀!在徐恪自己的记忆里,好像从未见胡依依与慕容嫣呆在一起,怎地今日胡依依的梦境里,竟出现了慕容嫣的身影呢?
这一个疑问又久久地萦绕在徐恪的脑海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徐恪所不知道的是,当日从他与慕容嫣离开玉山雨庐,回到长安城的那一刻起,胡依依就已经在他身旁了。那时,他还未见到胡依依,胡依依便与舒恨天在一旁暗暗地注视着他,默默地保护着他。徐恪目送慕容嫣进入天宝阁,后又在望仙楼纵酒买醉,回到高升客栈依然惆怅莫名……这前后的一切经历,胡依依都看在眼里,她非但已经见过了慕容嫣的模样,心里更是盼望着徐恪能与他的嫣儿终能喜结连理。
当时,看着徐恪伤心醉酒的模样,胡依依亦忍不住为之愁肠百转。她便暗暗下定了决心。她要向徐恪报恩,不惜一切为他达成心中之所求!
后来,胡依依便吩咐舒恨天花钱买下了醴泉坊中的一处豪宅,准备送给徐恪。徐恪爱喝酒,她便命人送来各种天下名酒。徐恪需要钱,她又叫人送上了一袋金叶子……只要是徐恪心中所想之事,她都尽量满足。
青衣卫南安平司的小佐领张可达,在高升客栈门口发现了徐恪的行踪,正想回去禀报,是胡依依施展幻术,让他发
了疯。北安平司的几个卫卒,在高升客栈附近查知了徐恪的去向,也是胡依依用幻术抹去了他们的记忆……只要有谁会伤害到徐恪,不管是任何人,她都会想法子解决掉。
直至徐恪发现了此中蹊跷,主动找到了醴泉坊中,她才不得以与徐恪相见。其实,在胡依依原本的筹划中,她一直是想着暗中相助,待到为徐恪完成心愿之后,她便功成身退,默默地回她的碧波岛继续隐居修炼。
毕竟人妖有别,在胡依依当时的心中,她只是想着报恩。对于徐恪,她发自内心地欣赏、赞许、感激,但尚未生出爱慕之心。那时候的她,还从未曾想过,有一天要和徐恪双双隐居于碧波岛,就此终老。
可是,胡依依对待徐恪的这一番殷殷相护之情,却打动了身旁的义弟舒恨天。这八百年的鼠妖心思何等地机敏。那一日,他见徐恪终于找上了门来,便喜滋滋地带着徐恪进府与胡依依相认。在他心中,亦未尝没有为二人牵线搭桥之意。
再后来,胡依依索性便与徐恪共处于一所宅子之中,好在,那所宅子甚是宽敞,有七进院落,也足够他们三人之所居。徐恪在胡依依的面前,一直如一位谦谦君子,他温雅、谦恭、从容、守礼,这一份敬重,更是让胡依依心生欢喜。随着胡依依与徐恪相处良久,便越来越能感觉到,他胸怀大志,有济世安民的抱负;他
行事磊落,不惧宵小暗害;他品性良善,每每匡扶弱小济危救困;他嫉恶如仇,往往惩恶除奸绝不手软……渐渐地,胡依依对他便生出了异样的情愫。
徐恪又哪里能想到,此刻在胡依依的梦境里,恰正是映射出了她心中所有的期望。这里面。既有她自己内心的渴望,又有她早先下决心为徐恪达成的梦想。
……
徐恪正自凝神思忖间,忽觉胳膊被人轻轻碰了一下,身旁的慕容嫣嗔怪道:“无病哥哥,你又在偷懒了!快点拉呀,这一网要是再没有鱼,今晚你可就喝不到鱼汤啦!”
“好好好!我拉我拉!”徐恪回过神来,急忙拉住网绳,用力回扯。慕容嫣在他右侧,两人一左一右,交相使力,终于将一张大渔网拉回了岸边。
“耶!有一条大鱼!”慕容嫣见网里躺着一条金色的大黄花鱼,立时雀跃欢呼道。想是这半日来,她已经在海边忙乎了许久,却一直空无所获,但为了能让自己的无病哥哥尝到鱼鲜,她还是不愿放弃,此时忽见最后一网竟有这一条大鱼进账,心里头自是欢欣无比。
徐恪见此刻的慕容嫣如此开怀,心中也不觉欣喜莫名。他蓦地想起了那一日与慕容嫣一道,骑马漫步至玉山之畔,在蓝田溪中,慕容嫣也是同今日一般,卷起了裤脚,光着脚丫,蹚入温暖的溪水中。那时的嫣儿也是向自己招手巧笑,也是如同今日这般
快活!这一幕场景暌别已久,如今相见,真的恍如梦中。
可是……如今的他与慕容嫣不也是身在梦中么?徐恪一念至此,不觉摇头苦笑。
“无病哥哥,你又在出神了……快把鱼儿放好,天色已晚,咱们快些回去吧!这条大鱼要让子贝姐姐烹煮才好。嗯……她做的鱼汤呀,最好喝了!”身旁的慕容嫣见徐恪又在恍然走神,便碰了他一下胳膊,催促道。
“好好好!咱们这就回去,我也想尝尝贝儿的厨艺呢……”徐恪急忙拉过渔网,费力地将里面的那条大黄花鱼抓出来放入了水桶。两人收拾好渔网,徐恪提着水桶,慕容嫣在旁边跟着,便朝自家的庄院走来。
“嫣儿竟然会呼小贝为‘子贝姐姐’……实在太有趣了!”在胡依依的梦境里,居然让两位素未谋面的女孩,也以姐妹相称。徐恪一想到自己竟能“有幸”见着这一副奇妙的场景,顿感心中奇趣无比。他想了一想,忽然面朝慕容嫣问道:“这个……嫣儿啊,话说你的那位‘子贝姐姐’,你觉得她人怎么样?”
慕容嫣抬头看了看徐恪,神情似有些不解,她却反问道:“无病哥哥,子贝姐姐就是性子弱了一些,稍遇一点委屈就喜欢哭罢了。不过,她这爱哭的脾气,一直都是这样啊,你就不能担待着些。就看在她为你生了三胡、五胡、六胡的份上,你也该哄哄她不是?!”
“什么
!她还生了三胡、五胡、六胡……”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不由得惊呼道。他心里头寻思,我这小贝妹妹也太会生了吧?比我胡姐姐还多生了一个呀!而且,名字里也都是一个胡。
“这么说,三胡、五胡、六胡,也是三头狐狸么?”徐恪问道。
“哪能呢!依依姐姐是狐仙,子贝姐姐又不是!徐三胡、徐五胡、徐六胡都是三个男孩子,还跟你年轻时都一个样呢!怎地……无病哥哥,你今日怎么回事,连这些都忘了么?”慕容嫣应道。
“不瞒你说,嫣儿,刚刚我在门前的草场上跌了一跤,摔得有点不轻,咳咳……我这脑袋呀,到现在还疼,有些事,我倒确是想不起来了……”徐恪低着头咳嗽了两声,颤动着自己“年老”的身子,做出了一番疲惫虚弱的模样。他满以为,依照先前姚子贝的反应,慕容嫣定会上前,殷切地询问自己,好好地安慰自己,温柔地呵护自己……
既知是在胡依依的梦境里,而且是这么一个有趣的梦境。徐恪忽然童心大起,就想在慕容嫣面前也“撒一会儿娇”,好好体会一番自己从未曾在真实的嫣儿那里,体会过的滋味。
不料,慕容嫣却伸出食指,猛地戳了一下徐恪的前额,差一点没将他戳得再次仰面跌倒。只听慕容嫣清脆悦耳的声音急速响起:
“活该!谁叫你这么懒呢!平日里我让你洗几个碗碟,你
还气鼓鼓地摔盘子甩碗。我让你好好锻炼,养好身体,你还跟我吹胡子瞪眼发脾气!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想让你陪我出去散散步,你还千不肯万不愿的。你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还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我也不图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就指望你保重好自己的身体,能一直陪着我走完这一生。你看你,如今连走路都不好好走,还要去跌一跤!”
听闻此语,徐恪顿时呆若木鸡。他委实未曾料到,此时此刻,自己非但没听到慕容嫣只言片语的温柔呵护,反而被她数落得如此不堪。
“难道,我与嫣儿在这一处神仙一般的海岛福地,隐居了四十年之后,嫣儿竟对我变成了这般感觉?!难道说岁月……岁月真的会将人与人之间,那种最美的情感给打磨得面目全非吗?咳!但愿我和嫣儿,永远不会过到这一步吧!”徐恪摸着自己的额头,心里面喟然叹道。
慕容嫣见徐恪抚摸着他的额头,怔怔无语,以为是自己失手把他给戳痛了,顿时露出了满脸歉疚的神色。她急忙上前,伸出柔柔小手,轻轻抚摸徐恪已然苍老的脸庞,关切地问道:“怎么啦?我就轻轻地一点,就把你给戳痛了吗?你刚刚摔得重不重啊?我看看……”言罢,慕容嫣就要来亲自检查徐恪受伤的后臀。
徐恪慌忙闪身避在一旁,拼命摇手道:“没事,没事!嫣儿,我真没事!只是
摔了一跤,这区区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此时的徐恪心中又是一阵温暖,他暗道,原来嫣儿毕竟还是心里有我,记挂着我,关心着我啊!就算这四十年里我做得如此不堪,嫣儿却依然陪伴着我,守护着我,也没有丝毫责怪于我。兴许,人与人之间,恰正是这一种平淡的、长久的、不变的温暖,才是最为珍贵的情感。
慕容嫣见徐恪急慌慌地闪开,不愿让自己检查他的屁股,忍不住掩面一笑道:“都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今天还这么害羞呢!没事就好!嗯,嫣儿相信……你是无病哥哥,自然,一生都会无病无灾的!”
徐恪又问道:“嫣儿,你说,我这四十年里,连个碗碟都不愿清洗?连陪你出去走走路、看看风景,都不肯?还经常朝你吹胡子瞪眼睛发脾气?”他心里兀自有些不敢相信。
“算啦!从此我都不说你了还不行么?无病哥哥,你也别生气了,好吗?你呀……就是这么懒的一个人,咳!……可谁让我就是喜欢你呢!”慕容嫣又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徐恪的前额,还贴身靠在了他的怀里,轻笑道。
见慕容嫣又贴身靠近,徐恪急忙走开了几步,岔开话题道:“嫣儿,你说贝儿生了三胡、五胡、六胡,那这……四胡呢?”徐恪暗想着,三胡、五胡、六胡都有了,中间还少了一胡呀?
“四胡不就是我给你生的么?怎么……
无病哥哥,你又嫌我给你生得少了吗?还装作不知道!”慕容嫣佯装生气,娇嗔道。
徐恪忙不迭回道。“没有,没有!就生一个好!只生一个好!……我摔了一跤,这脑袋到现在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嫣儿,那咱们的‘四胡’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慕容嫣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徐恪的额头,笑道:“无病哥哥,我看你呀,人还未老,就已经犯糊涂啦!四胡当然是女孩子了!小时候都说长得像我!不过,她如今越来越大,看起来倒是越来越像你了!”
“哦……这样啊!那我们快些回去吧!我要马上见到我们的四胡。我要给她讲故事、唱曲儿,我还要为她写词……”徐恪笑着回道。
不知怎地,一说到徐四胡,徐恪心中又浮想联翩了起来。他寻思着,原来,嫣儿还为我生了一个女儿,名字居然叫“四胡”!为何会叫“四胡”呢?哎吆!莫不是……仍然是我给取的名?我读书这么多年,难不成,只会给儿女们取这样的名字?我跟嫣儿生的女儿,怎么能叫她“徐四胡”呢?叫她“徐晨露”“徐暮雨”总也好听一些啊。或者,干脆叫她“徐嫣”,与她母亲同一个名,也挺好!胡姐姐呀胡姐姐,在你的梦里头,我就只能取“四胡、五胡”这样的名字?哪怕是叫一个“四海、五湖”不也好听一些么?
慕容嫣自然无法领会徐恪此时的心情,她欣
然道:“是吗?四胡可最喜欢听你给她讲故事了。无病哥哥,你自己算算,有多久没有陪我们家四胡了!你今晚要是能给他说几个故事,唱几只长安的曲子,可不得把她给乐坏了呀!……”此时,慕容嫣听到徐恪那充满父爱的言语,一时间已是心花怒放。她忽然一把抱住了徐恪的右臂,紧紧地贴着他的身子,一边前行,一边仰起头,深情无限地凝望着徐恪。
徐恪此时却不好挣脱,只得任由慕容嫣紧紧款着自己的胳膊。他不敢对视慕容嫣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只有红着脸,痴痴地望着远方。两人就这样并肩而行,缓步行走在回家的路途中。
这时,斜阳已渐渐没入海面,海天交接之处,天地仿佛连成了一线。那一个金色的圆盘,正缓缓沉入大海。平静的海面上也有一个金色的圆盘,随着波光的漾动,缓缓地升出海面……终于两个金色的圆盘融入了一起,消失于海面之上,只剩下一片火红的晚霞,兀自随着海水的起伏,不停地在天边荡漾……
“就知道关心你们家四胡,还有七胡、八胡呢?”这时,迎面又传来了一个少女的声音。那声音隐约有些耳熟,不是胡依依,也不是姚子贝……
“难道,这里还有别的女子?”徐恪暗自心道,此时他脑袋里已经有点懵了。
那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依依姐姐都等得急了,叫我来催催你们
!咳!……让你们抓两条鱼,还这么磨蹭!我道是什么缘由呢,原来是你们躲在这里悄悄说情话呢!”
那一个女子从暮色中缓缓走了出来,只见她身姿已是倾城倾国,风采更是艳丽无双。徐恪看清之后,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心中惊诧莫名……
“怡清姑娘!竟然是……她!”徐恪做梦也未曾想到,居然还能在这里,撞上了怡清。
不过,他此刻,不就是身在一个梦里面么?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竟还是发生在梦中了。这样的情景,大约也只有在梦里面才可能有了。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神奇的梦境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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