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自己的梦,如何能改变呢?”镜花娘娘面朝徐恪,脸上的微笑如春风吹起涟漪,淡然言道。
“我自己的梦!”徐恪惊道。他委实未曾料到,这一个惊险的梦境,竟是自己所梦。而且,自己竟然梦到了胡依依的惨死,他一脸茫然,心中不明所以,又问道:“我……我记得,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啊?”
镜花娘娘依然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她道:“你今时虽未曾做过,焉知你今后,不会有这样的梦呢?”
“这是我未来的梦?我将来……又怎会做一个这样的梦呢?”徐恪疑惑道。在他心中,此刻实在有太多的疑问。
镜花娘娘笑道:“我早就说过,梦境者,皆心之倒影。你将来为何会有这样一个梦,这……得问你自己了。”
徐恪在古镜前来回踱步,回想着方才的梦境,那梦中所出现的结局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他一次次地闯入,试图改变结局,又一次次地以失败告终。此时的他兀自心有余悸,他惴惴不安地问道:
“敢问镜花娘娘,这梦中的事情,不会真的发生吧?”
镜花娘娘却忽然反问道:“你怎么不问问,那个金甲天神是谁?”
“他还是个天神?我又从未见过此人,他入我梦中作甚?!”徐恪忿然道。
镜花娘娘笑道:“在人间他便是神,在天庭,他亦算是人,你可称他为半人半神。至于他为何会入你梦中,我却不知
。我只知道,他就是司命真君——南无破。”
徐恪纳罕道:“这世间还有所谓的半人半神?那他究竟算是人,还是一个神?”
镜花娘娘却叹道:“他是人也好,成神也罢,究竟有何区别呢?为人者,虽有生死,但亦可转世轮回,经历诸多喜怒哀乐,历经各种起落悲欢,生命在一次次的绽放里获得不同的满足。为神者,虽不死不灭,但无我无他、无欲无求,如此历经漫长岁月,心中不增不减、不喜不悲,又有何意趣呢?”
徐恪思虑了片刻,虽不知其所以然,却也不愿深究其里,他想起适才梦境中金甲天神的那一道金光,便又问道:
“以娘娘的意思,那个叫什么南无破的……很厉害么?他那一道金光又是什么功夫?”
镜花娘娘道:“南无破出手,向来只是一招,世间凡人,也无人能够抵挡他这一招。上苍有好生之德,是以他便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无论何时何地,一天之内只能出手一次,一次只能杀一人。”
“这也叫好生之德?这算什么破规矩!杀人就是杀人,杀一个与杀几个有何区别呢?这种规矩又有何意?”徐恪愠怒道。他心想,如此看来,在我的梦里,南无破是因为已经杀了一次胡姐姐,所以才放过了我啊。
“呵呵呵……或许,你觉得没意义,他觉得很有必要呢?”镜花娘娘笑道。
“但愿我与胡姐姐,此生永远不要
遇着此人吧!”徐恪心中,不由得暗自感叹道。
见徐恪此时面露忧愁之色,镜花娘娘宽慰道:“你也无须过虑,梦毕竟是梦,梦中之事,也未必会真。”
“嗯……在下相信!”
……
过了片刻,徐恪又问道:“镜花仙子,我如今已进过许多人的梦境,怎地进不了胡姐姐的梦呢?”
镜花娘娘道:“胡依依毕竟是一个妖,而且是一个千年大妖……”
徐恪奇道:“妖不做梦么?”
镜花娘娘笑道:“妖毕竟非人,他们很少做梦,可一旦有梦,便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梦境……目下的胡依依恰正在做梦,你想进去么?”
见徐恪心有所往,跃跃欲试,镜花娘娘便走到古镜之前,伸手摁下了“甲”与“午”二字,镜面顿起一阵波纹。
“去吧,那可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哦!”镜花娘娘微笑道。
徐恪伸出手,欲待触摸镜面之前,忽又问道:“这位仙子,你与楼下的水月老人,守护在这神王阁中,敢问你们……也都是神仙么?”
“你还是快些进去吧!”镜花娘娘在背后一推,徐恪身子往前,便冲入了镜中的世界。
留下镜花娘娘一人,独自伫立在镜花楼中。她幽幽一叹,仿佛言道:“我们不过是白老阁主所创的一个幻影而已。我们不是神,亦非人,都只是白无命神识中的一个分身罢了……”
言罢,她慢慢地将这一面巨大的古镜翻转了过来。此时徐恪
若立在身旁,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一面古镜翻转之后,竟变作了一道连接上一层阁的楼梯。
……
……
徐恪向前猛冲了几步,一时没有收住,脚下一个打滑,却一屁股跌倒在了地上。所幸地上都是一些细草,他缓缓坐起身,却也未觉疼痛。
“你怎么走路还这么不小心?好端端地怎会摔了一跤?”旁边走过来一位红衣女子,急忙搀扶着他站起身。她一边为他拍去后臀的尘土,一边数落道。
“胡姐姐!”徐恪转身一见,立时欣喜地呼道。那位红衫女子,身姿绰约、风华绝代,却不是胡依依是谁!
胡依依听了徐恪的这一声叫喊,却是微微一愣,旋即又噗嗤一笑,轻轻打了一下徐恪的肩头,道:“瞧把你给没羞没臊的!年轻时候这么叫,如今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叫我呀!”
徐恪不由得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暗自纳罕道:“我不是一直这么叫你的么?怎地如今竟成了没羞没臊了?我也就二十余岁啊,怎么是‘都这么一把年纪了’,难道说……?”
徐恪见身旁就是一口大水缸,他忙走到水岗前,俯身一看,顿时大吃一惊。他只见自己此时头发已然花白,身材微微佝偻,脸上沟壑纵横,满是风霜之色,分明已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哪里还能找得到年轻时的半分俊美容颜!
徐恪暗自心想:“原来,在胡姐姐的梦里,我已然堪堪
度过了一生,已近垂垂老矣!想必胡姐姐的梦境,便是与我在此地终老吧?”他再放眼四望,果不其然,远处海天云影、水光潋滟,大海无边无际、波涛阵阵拍打着岸边。自己立身之地,便正是一处海岛。只见岛上山岚起伏,绿意葱茏,树林参差,芳草萋萋,幽香满地,群鸟翔集……果真是一处风光旖旎、景色清幽的人间福地!
“看什么看啊!都糟老头子一个了,还这么臭美!”胡依依跑到徐恪的身后,又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笑道。
“胡姐姐,这里便是碧波岛么?”徐恪笑问道。
“这里不是碧波岛,难不成……还是长安城么?怎么……在这里呆了四十年,如今又想回长安啦?怪不得,你今天突然奇奇怪怪地叫我什么‘胡姐姐’呢,原来你这心里头,还是想着回去呐!……我让你叫我‘胡姐姐’!我让你叫我‘胡姐姐’!”胡依依说着说着,心里头忽然来了一股气,竟一把拧住了徐恪右边的耳朵,痛得徐恪忙拱手求饶道:
“胡姐姐,好姐姐,快放手,痛痛痛!”
“你还这么叫!”胡依依不依不饶。
“到底该怎么叫啊?”徐恪苦笑着问道。
“你昨晚上,还叫人家‘小亲亲’呢!”胡依依松脱了徐恪的右耳,捋了捋自己额角的青丝流云,忽然低了头,神色忸怩道。
“小亲亲?”徐恪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
己的耳朵。
“嗯……这还差不多!耳朵痛不痛,我给你揉揉……”胡依依轻笑道,她脸上终于又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她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手,微微呵一口气,柔柔地抚摸徐恪已经发红的右耳。
胡依依软玉温香的身子靠近徐恪,她吐气如兰,体内的幽香阵阵飘来,直窘得徐恪非但耳根子通红,满脸都已经发烫。
在徐府榛苓居中,他与胡依依自相识以来,都是相敬如宾,从未有任何越矩之为,此时胡依依忽然与他如此贴近,依偎于他身边,做出种种小女子之态,徐恪虽明知是一个梦境,但身处其中,亦不禁心荡神驰、欢欣莫名。
“都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今天怎么了,还这么害羞?”胡依依却轻拍了一下徐恪的胸膛,娇嗔了一句。
“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做饭了……”见天色将晚,胡依依又离了徐恪,回转身,朝自家的屋子走去。
远远地,又听到胡依依问道:“阿恪哥哥,晚上你想吃点什么呀?”
“都好!”徐恪随意地答了一句,不觉间,他说话的语气与口吻,都像极了与她多年夫妻的模样。
“阿恪哥哥?想不到,在胡姐姐的梦里,她居然对我,有这样的一个称呼!”徐恪挠了挠额头,心中不觉莞尔。他心里头随即也想到了,原来在胡依依的心中,实是希望叫自己一声哥哥,是以听到自己呼她为姐姐之时,反而惹得她不
快。
也许,在全天下女子的心目中,都是希望能被自己喜欢的男人,当作一个妹妹看待,不管她真实的岁数有多大……
徐恪看向胡依依的背影,见她依然同平时一般,袅袅婷婷地行去,夕阳下她翩然远去的倩影,较之于平日里婀娜少女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徐恪再看看自己,已是不胜龙钟老态。他心中亦不由得苦笑道:“胡姐姐,就算你在梦里要与我终老于碧波岛,又为何把我梦成了这一番垂老之态?就算我真的已到了垂暮之年,会有……这么老么?”
徐恪负手踱步,在草地上流连忘返。他一会儿看看远山、夕阳、大海,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新家”,只见那里依山而建着几十重院落,里面的房屋高高低低、重重叠叠,仿佛与那“哺人庄”一般,是一处巨大的庄园。
此时,庄园内的某一处屋顶,已然是炊烟袅袅,想必胡依依已经在为他二人的晚膳忙碌……
“这果然是一处神仙洞府啊!”徐恪一边朝自家的大门走去,一边感慨道。他心想,自己与胡依依两人,竟然住了这偌大的一座庄园,这也太豪奢了一些吧?
不过,这毕竟只是一个梦境罢了,徐恪摇摇头,笑了笑。虽然,此刻身处其中,感受竟是如此真实。
“胡……娘子!”徐恪跨进了自家的前院,呼唤道。他本想脱口而出一声“胡姐姐”,后来一想怕又是要惹胡
依依生气,灵机一动,遂改口叫了一声“娘子”。
若令他遽然叫一声“小亲亲”,此时的他无论如何还是说不出口。
“哎!……徐郎!”徐恪方才的这一声“娘子”叫得甚是亲切,引得胡依依乐颠颠地不知从那一个房间内跑了过来。
“今天又叫人家‘狐娘子’啦?你讨厌!娘子就是娘子么,干嘛还加一个狐呀?不过,你先前可从未这么叫过我呢!嗯……狐娘子,我本就是狐,又是你的娘子,这个叫法好听。阿恪哥哥,你这一个月,就一直这么叫我吧!依依喜欢听……”胡依依又贴身依偎到了徐恪的怀里,脸上无比地娇羞,柔情款款地言道。
“好好好!狐娘子,只要娘子喜欢,我叫你什么都行!”徐恪忙笑着应道。他心想,此时无非是在梦里面而已,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做,只要你胡姐姐喜欢,就算真要我叫你一声“小亲亲”,又有何妨?
“吆……姐姐!官人昨个还叫你‘小亲亲’的,今天又改了口啦?”前院里不知何时又走出来一个女子,身形饱满,举止文雅,一脸的笑容,宛若漫山的迎春花,正迎风灿然绽放……
“小贝姑娘?”徐恪蓦地见旁边竟又走来了姚子贝,一时惊诧莫名。他挠了挠前额,心道,这……这真的是胡姐姐的梦境吗?怎地在胡姐姐的梦里,她已然与我白头偕老,这家里头竟还有一位姚子贝?
“徐哥哥
,你怎么啦?今天不认识我啦?”姚子贝见徐恪一脸愕然的神情,也不由得一愣。她随即又面露一副委屈的表情,泫然欲涕,低着头说道:“官人,你不叫我‘贝儿’也就算了,怎么还称我为姑娘?贝儿今天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官人不开心了么?”
胡依依忙过来一把拉住了姚子贝的手,柔声安慰道:“妹妹,你别管他!他呀,老了,得了健忘病啦!刚才在外面跌了一跤,我扶他起来,你猜他见了我是怎么叫的?他竟叫起我‘胡姐姐’来了。自从咱们离了长安到这碧波岛定居,他都四十年没这么叫我了。我看你的徐哥哥呀,委实是老糊涂啦!”
姚子贝却急忙跑上前来,前前后后看了徐恪,看他身上没有丝毫受伤之后,这才关切地问道:“徐哥哥,你怎会摔了一跤?跌得重不重?不碍事吧?”
徐恪此际却听得云里雾里,看得恍然茫然。他暗暗捋清头绪,心道,子贝妹妹在梦里呼我为“官人”,又说我曾经叫她为“贝儿”,难道……她们师徒二人,一同嫁我为妻了?
一想到自己竟然在胡依依的梦境里享受到了如此“美妙”的待遇,徐恪只觉心中陶陶然乐无边快慰莫名。他忙对着姚子贝歉然言道:
“那个……贝儿是吧,为夫方才不小心跌了一跤,这脑袋呀……有点晕,好多事,倒真的有些想不起来了……”
“为夫?徐哥哥,
在贝儿面前,你不是一直都自称‘哥哥’的么?怎地今日对贝儿如此地生分了?一定是贝儿做错了什么事!呜呜呜……”姚子贝此刻,竟忽然堕下了泪来,她一转身就跑去了前厅,一边跑,一边还在以手抹泪。
“贝儿!不是‘为夫’,是‘哥哥’!哥哥说错了话,对不住啊!”徐恪急忙大声解释道。
“都怪你!老是把子贝妹妹给气哭!一会儿你可得好好安慰安慰她!”胡依依走上前,捶了一下徐恪的胸膛,嗔道。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怎么一不小心,我又说错了话?这小贝妹妹也太爱哭了吧?咳……”徐恪不禁又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心中苦笑道。
徐恪问道:“胡娘子,这……贝儿怎么如此爱哭呀?等一会儿,我又该怎么劝她呢?”
胡依依笑道:“她呀……就这脾气,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的。你跟她一起都四十多年了,还不知道么?等一会儿吃饭,你把她从房里强拉出来,夹一口菜喂到她嘴里,再亲她一口,管保她又笑得象一个小孩子了……”
“还要……亲她一口?”徐恪挠着自己的头,暗自寻思,一会儿到了饭桌之上,难道还要真的……?
“叫你亲,你就亲她一口吧,咳!谁叫她是我的好妹妹呢!不过,你现在得先亲我一口,否则我不答应!”话到这里,胡依依忽然闭上眼、嘟着嘴,把一张美艳无双的俏脸,仰首送到
了徐恪的眼前……
徐恪顿觉心中尴尬莫名,此时让他亲一下眼前的这位绝代佳人,他心中自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然而他还是觉得害羞,非常地害羞,极度地害羞!哪怕是在别人的梦里,他依然不敢做出逾矩之事。
胡依依闭着眼睛等了半日,见徐恪没有丝毫动静,偷偷睁开眼,却见他正在院子里走来踅去,好似在等待什么人似的。
徐恪果然是既害羞又心慌,他只得略略走远了几步,四下里打量起来这里的风景。只见这一进前院宽敞洁净,又布置得清新别致,倒与长安城的徐府,颇有些相似……
“怎么……在等大胡、二胡他们?这两个调皮孩子,不知道去哪儿野了,这时候……也该回家了!”胡依依走到徐恪身前,笑道。她笑起来时,双目眯成了一弯新月,仿佛能点亮半个天宇。
“爹爹,阿娘!我们回来啦!”胡依依话音刚落,大门外便跑进来两头狐狸。那两头小狐狸毛色一灰一白,他们奔跑甚是迅捷,声音刚刚还在门外,身影已然奔入了院子中。
“这……这就是我的孩子?”徐恪又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里头再次苦笑道。
两头狐狸堪堪跑到徐恪身前之时,却化身为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他们一个扑进了胡依依的怀里,一个又抱住了徐恪。院子里的这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他们叫什么名字?”徐恪忍不住问了一句。
“
儿子叫徐大胡,女儿叫徐二胡呀?怎地……你今日真的老糊涂啦?莫不是这一跤,真把你给摔坏了吧?”胡依依又上前,摸了摸徐恪的前额,关切地问道。
“徐大胡、徐二胡?”徐恪又念了一遍他一双儿女的名字,心里头不禁苦笑道:“这是谁取的名字啊?大胡就算了,还要二胡……二胡不是用来拉的么?”
“对呀!这两个名字还是当年你给取的呢!你说朗朗上口,通俗好记……”胡依依柔声笑道。此时,她双目中的那一道弯月,目光似泉水流淌,笑意如月色璀璨,仿佛能徐恪整个身心,都融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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