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戏园子离开,柳新先去买了两身衣服,然后来到客栈吃饭。
他去看了一眼赤兔,后者吃得好睡得好,受伤的前蹄已经能够落地,见到柳新后亲昵了一会才继续去吃它的精料。
柳新花了大价钱让客栈小二照顾赤兔,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赤兔当成坐骑对待,这种情况非常自然,自然到柳新都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吃饭的时候,柳新犯难了,出来的时候带了十两银子,一路上需要花银子的地方都是冷培俊他们负责,毕竟是出东厂的公差,他们回去能报销啊。柳新是锦衣卫,不确定办东厂的案子能不能报销。
但现在东厂的案子结了,他住客栈一天五十钱,加上听戏十钱,吃饭二十钱,这银子本是妥妥够用的。但因为多了一个赤兔,这赤兔的花销竟然不比柳新低。
正阳的银子比较值钱,铜钱又压制的小,因此一百钱为一吊,等同于一两银子。柳新为百户时的月俸是十五两银子三斗米。其实正阳的普通百姓,一两银子足够生活两个月的。一钱就可以买两个白馒头了。
他起初还不在意,在客栈的账上留了三两银子,足够他在这住上五六日的,没成想今天他一回来,小二就过来委婉的告知他,银子快花完了。
这才两天啊!柳新苦恼的又掏出三两银子,刚准备递到小二的手里,门外突然闯进来几个穿着统一的壮汉,手里拿着刀鞘,恶狠狠
的拍在门框上。
“掌柜的呢,出来!”
其中一个壮汉怒吼一声,吃饭的食客不约而同的一缩脑袋。
那小二低呼一声,脚下抹油,因为距离后门近,他在那几个壮汉进来前,就从后门溜走了。
进来的壮汉中有人看到了店小二的身影,目光向这里看来,下一刻定睛在了柳新手里的银子上。
这壮汉状若无人的大步流星走来,柳新皱眉,对方似乎是冲着他来的。
结果这壮汉果真在柳新身前停下,恶狠狠地道:“现在收税,一看你就是外乡人,在这里吃喝,是要交税的知道吧!”
“不知道。”柳新冷冷回复。
这壮汉也不恼,因为他已经见惯这些不懂规矩的外乡人,于是哈哈笑着大声道:“不知道规矩没事,我好好和你说道说道。在汉中府城,除了内城区域,外城不论你是打尖住店,吃喝嫖赌,开门做生意路边摆小摊,都要给我们锦衣卫纳税,这就是这儿的规矩,听明白没!”
“锦衣卫何时还管府衙的活了?”柳新依旧冷声回道,他发现那几个壮汉已经注意到这里,向着这里缓缓靠近,除了为首那人在和这店里的掌柜说话,其余人都来了。
柳新环顾一圈,发现所有食客都低着头,有两个身子忍不住地颤抖着,似乎非常恐惧。
柳新目光收回,重新落在身前这个壮汉身上,壮汉身上的服饰并不是锦衣卫的鱼龙服,也不是今日在戏园子那
两人的服饰。
“嘿,小子,还挺懂行。你说的这是别处的规矩,汉中府有汉中府的规矩!”那壮汉露出狰狞的笑,他以为自己如此非常恐怖,一定能吓到柳新,但在柳新眼里:
嘁,离我那么近,一招就能制服!
最后柳新没有出手,他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手中动作一分,三两银子变成一两,由那壮汉拿走。这壮汉拿着银子,哈哈一笑,满意的转身离开了。
这群壮汉人数不过七八人,来这里搜刮了一圈,几个穿着不错的商贾同样被敲诈,客栈掌柜的更是拿出一叠银票。
这是商行的银票,最低也是十两。
柳新默默注视着壮汉们离去的背影,他起身,欲走出客栈。
那掌柜的见状两步上前拦住了柳新,小声道:“别做傻事,你要是跟出去,就不只是钱没了!”
柳新皱眉,轻声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掌柜的叹息一声,却不愿多说:“不要打听,交了钱,他们就不会找你麻烦。下一次起来,至少也要个十来天,你要办事,就抓紧吧!”
说完,掌柜的唉声叹气的去了柜台后,这个时候,那个脚滑的店小二又回来了,他来到柳新身前,不好意思的伸出手:“客官。”
柳新额头青筋猛地跳了跳,从怀里取出银子,三两!递给店小二。
摸了摸自己兜里还剩下的三两银子,要是锦衣卫的人来的慢些,再过四天他就要落魄街头了!
不行
,必须管这事儿!
柳新大步离开客栈,柜台后的掌柜抬眸看了一眼柳新的背影,又是轻叹一声。
那店小二凑上来说:“掌柜的,你说他还回得来么?”
掌柜头也不抬的看着自己的账本,计算着今日这笔亏空要花几日才能赚回来:“不找事,他就回得来。”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柳新上去找事情,那就肯定回不来了。
店小二啧啧道:“他还有匹马养在这,万一回不来,这养马耗费可大啦!”
掌柜的这时抬起头,看向店小二,目光灼灼:“要是回不来,这马卖了就是。”
店小二顿时茅塞顿开,谄媚笑道:“姐夫,你真聪明!”
掌柜的拿起自己的烟袋轻轻砸在店小二的头顶,怒斥道:“还知道我是你姐夫,刚刚你溜哪儿去了!”
店小二再次脚滑,一个闪身离开了。
街道上,柳新远远缀在那群壮汉身后,这群壮汉似乎目标明确,就盯着茶楼酒馆和客栈,路上的几个赌坊,青楼却都没进去。
青楼就是妓院,和花楼不同,花楼那是达官贵客去消遣的地方,而青楼只是狎妓之所。
一路走过,柳新心中很快就有了计较,这些赌坊和青楼看来和这群壮汉背后的势力有所联系,因此不用交税。
哼,抢我的钱,算你们倒霉!
前面几个壮汉拐弯进入了一条巷子,看来是要穿过巷子去隔壁街,柳新立即快步跟上,到了转角,柳新突然顿住身子,身体一
个后跳,一根手臂粗细的棍子批头砸下,柳新将将躲过一击。
“小子,看来你对这里的规矩很不满呐!”先前那个从柳新这拿走一辆银子的壮汉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其余人,一下子围了上来。
街道上的行人见到这一幕登时加快脚步,没过多久,这一段街道上便空无一人了。
“你们想怎么样!”柳新沉声问道。
那为首的壮汉脸色冷漠,他早就察觉有人跟着他们,因此才故意进入巷子,如果柳新不跟上来也就算了,跟上来,那就别怪他们了。
“是你想怎样,敢跟踪锦衣卫,我们可以当场将你格杀,你信是不信!”和柳新有着一两银子之恨的壮汉再次露出标志性的狞笑。
但这一次他失算了,他没有恐吓到对方,反而在露出笑容的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识。
“别对我笑啊,你牙上沾着菜叶子,我刚吃完的饭都要恶心出来了!”柳新低喝一声,一拳正中那壮汉脖子下方三寸的位置,直接将其击晕。
其余几个壮汉愣了半晌,为首那人却已经反应过来,操起手里的长棍就砸了过来。
柳新轻巧躲开,一脚又撂翻一个。
“好小子,竟然是个练家子!”为首那人沉声说道,手中长棍丢到一旁,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刀一出鞘,柳新就认了出来,是绣春刀,这群人还真是锦衣卫!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用留手了,柳新悍然出手,速度极快,为首那人
一刀还未劈来,柳新已经拉着一人挡在身前,这人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强悍无匹的力量拉过来,就像是一个小孩子被成年人摆布,根本无力抵抗。
一刀劈不下去了,为首那人也是狠辣,一脚将挡在柳新身前的人踹开,口中爆喝,运刀如飞。
“都给我闪开!”
小成境!
柳新第一时间判断出为首这人的实力,不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已入了小成境的范畴。
至少是个总旗!
心里有了判断,出手时柳新故意没用全力,速度力量都只在那人之上一丢丢,因为没有武器,所以他反而被对方压制。
即使如此,为首那人心中也已经大为吃惊,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子,竟然和他是同等级的武者,他知道今日可能是踢到硬点子了,但这也无所谓。
“发信号!”这为首之人怒喝一声,一边抽刀怒斩。
柳新似有所感,躲过之后,便看向一侧,果然有一人拿出了红火花,那是一种小型烟花,锦衣卫独有,是用来召唤支援的。
“小子,你今天逃不掉了!”为首那人露出笑容,这个笑容虽然简单,但却比恶心柳新的那个壮汉凶残数倍!
刀风编织的很密,刀法上乘,有种军中才有的彪悍感,没有江湖中那些武艺的花哨。
这人是军中出身!
柳新做出如此判断,他身形不断后退,那人的刀紧紧跟随。
十几息后,柳新被逼到墙角,而远处的街角也终于有身穿锦衣卫
鱼龙服的校尉出现。
见到这一幕,柳新和为首的那壮汉同时露出笑意,那壮汉先是一愣,他在想柳新在笑什么,然后下一刻,柳新身体一虚,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等后面的同伴呼喊,为首这人才扭过头,发现柳新已经在十几步开外,一个闪身进入了一处巷子。
他的速度怎么这么快!
“车总旗,怎么回事,遇到逃犯了还是盗匪?”一个身穿鱼龙服的锦衣小旗官快步走来,一边问道。
车震孙,锦衣卫总旗,他指了指巷子的方向道:“追上去,看看能不能抓住他!”
那小旗官点了点头,带着人追了过去。
至于车震孙这伙人,则是眼巴巴的看着车震孙。
车震孙脸色阴沉,让人将地上昏迷的壮汉抬起,众人也不去收税了,径直往内城方向去了。
回到客栈的柳新退了房间,问掌柜的退了银子,掌柜的聪明的没有问什么,干脆的给他退了。然后柳新脚步匆匆地去马厩牵着赤兔,离开了客栈。
“姐夫,这人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干脆就退了他银子?”店小二疑惑的问道。
掌柜的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不该知道的就别问!”
柳新带着赤兔离开了汉中府城,一路往军马场的方向走,那处驿站是汉中府附近距离最近的了。
正阳天下,除了帝都和南都宵禁后,三门齐闭(皇城门,内城门,外城门),其余地方都只关内城门,外城门昼夜开放,只
是夜间有人看守,搜查的会更严些。
柳新离开汉中府并不是怕被人暗算,而是怕赤兔受到针对,赤兔的伤还没好,跑不起来,一旦真的发生冲突,波及到它就不好了。
将赤兔马交给驿站的驿卒好生照顾,柳新也不急着回去,便在驿站休憩一夜。
而此时的汉中府内城,挂着陈府匾额的深宅大院内灯火通明。
会客厅内丫鬟流水般进出,里面有一张大圆桌,许多人正在这里推杯换盏。
其中为首的一人,却是个年轻的公子,身穿锦衣卫百户的鱼龙服,只是脸蛋白的骇人,举手投足间没有多少阳气,显得有些阴柔。
在他下首是一个面容酷似他的中年人,正在和桌子对面的一人交流。
“陈大人,严知府明年就要调任到其他地方去,这汉中府就是陈大人来掌管啦,恭喜恭喜啊!”
对面那人举杯恭贺,而这位陈大人抚须含笑,脸上已是潮红一片,一看就是喝多了,和对面那人聊了几句,这才转身看向身侧的年轻人,道:
“念吉啊,不出半月,你就该去帝都走马上任了,到了帝都,你可得给为父好好找找路子,为父也想去帝都瞧瞧啊!”
这年轻百户名叫陈念吉,脸上看着年轻,其实都是粉黛的修饰,真实年纪已经是三十有二。他为了更符合汉中府百姓私下里给他的纨绔标签,他竟是抹起了胭脂水粉,把自己弄得年轻不少。
“父亲!”陈念
吉有些不悦地道:“我不想去帝都啊,去了那,少不得被人管束!”
“咦,不能这么说,儿啊,我陈家有今日全得依靠你啦,只有你步步高升,我陈家才能崛起!”
陈念吉的父亲陈安,今年五十四岁,现任汉中府知府同知,正五品的地方大员。
陈安和陈念吉开始对话,桌上的其他人便都停了交流,认真地倾听。这群人都是汉中府的官吏,官职不大,但权柄都是不小。他们和陈家关系紧密,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些人也都希望陈念吉能够高升,这样他们在汉中府的权利就会更大。
就比如现在,陈念吉要调任帝都充任锦衣卫千户的消息一出,那个占着知府之位十几年的严知府立即使用自己的资源,调任到其他地方去,明显就是给陈安挪位子。
陈念吉依旧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要不是班叔逼我去,你们谁劝也没用!”
说完,陈念吉起身,大步离去,厅外立即便有几个护卫紧随其后。
“走,去醉春楼!”
陈念吉的声音从厅外传来,陈安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其余人将表情管理的很好,看不出什么。
其中一人开口道:“班指挥使去剿匪,怎么还没回来?”
陈安道:“估计快了,这去了也有两三日了,听说那匪首已经被人杀了,首级都拿来了。现在那群山匪群龙无首,好剿的很!”
有人闻言接话道:“等班
指挥使回来,我们再去寻他,让他好好劝劝大少爷!”
“是啊,大少爷如果能去帝都当千户,那可不得了。而且我听说,秦国公准备回帝都述职,有秦国公在帝都,大少爷这官职可不得一日三升!”
“到了那时,陈大人巡抚之位指日可待,可别忘了我们啊!”
一群人热烈的恭维着陈安,陈安眼神迷离,脸上有着近乎痴狂的笑,他也不想的,实在是控制不住啊,心里高兴!
“喝!”陈安高声道。
众人齐齐举杯。
次日清晨,柳新起了个大早,换了身麻布衣衫,赶往汉中府。
在任命文书未到之前,他能做的就是搜集证据,他其实更想查清楚是谁把这群锦衣卫弄成这样后便一剑宰了。可惜现在是官身了,宰了是痛快,但也麻烦,最后这案子还得落到他的头上。
经过精密的计算,柳新还是觉得,自己查到线索后,等任命文书一到,走官面的途径最是省力。
到了城门口,柳新突然顿住了脚步,他视力极佳,距离老远就看到了城门口贴着的海捕文书,一共两张,上面有画像。
粗略一看,其中一人很像柳新,又凝神看去,上面写着:贼子袭击锦衣卫,特发海捕公文,遇之可当场格杀。
那群锦衣卫的动作竟然又快又狠,柳新嗤笑一声,在脸上抹了一把,五官顿时发生了一些变化。这文书上画的本就不够精确,现在更是无法和柳新如今的脸
对上了。
柳新大步流星,果然没人认出他和那海捕文书上的人是同一人。经过那海捕文书时,柳新瞥了一眼在他的海捕文书边上的幸运儿。
梨娘,兰芳园戏子,袭击锦衣卫百户后逃逸,特发海捕公文,遇之可当场格杀。
柳新脚步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往前走去,脸上却十分凝重。这梨娘不就是昨日在戏园子里那群壮汉要找的人么,怎么也上了海捕文书了。
进了城,城内的告示上也贴着海捕文书,几个脚夫站在告示下说着话,柳新靠上去,侧耳倾听。
“这梨娘犯了什么事?”
“你竟然不知道,昨日这梨娘被那人抓了去,说是已经屈服,实际上性子硬得很,藏了把剪刀,刺伤了那人。”
“嚯,这也就是梨娘没有家眷,否则哪敢这么干。”
“哎,这梨娘性子硬,戏园子算是倒了霉啊,听说胡掌柜一家一早就落了狱。就是那人为了把梨娘逼出来,这梨娘可是胡掌柜捧起来的,有恩的!”
“这也不一定,梨娘要是出来,那就是一个死。”
“哎,这世道啊,真是不让人好好活。”
“噤声!”
一个脚夫看到了靠近的柳新,立即低声说道,然后几人散开,柳新独自一人来到告示下,抬头凝视。
片刻后,柳新转身离开,汇入人群。
告示上的海捕文书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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