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春去秋来,落叶簌簌。
轰轰烈烈的大坤王朝,治世三百余年,于景皓末年彻底崩溃。
皇帝驾崩,无人继承皇位。
整个皇宫变成了世上最恐怖的地方,毒烟绿雾数月不散,宫女太监死绝,大臣亦全亡,无人敢靠近。
隆庆帝雄才大略,引蛮族入侵,也只是给大坤续了二十多年国运。
不过,这些都与张武没什么关系。
他如今只想陪伴六叔,陪自己父亲走最后一程。
自那一战过后,张武用尽了所有疗伤药物,但马六的身体依旧在恶化。
六叔的敌人不是疾病与伤势。
而是,岁月……
像一把尖刀,每天都会在六叔身上划一下,让他白发苍苍,整张脸饱经风霜,掉光了牙齿,走路步履蹒跚。
从前的六叔英姿雄武,身材高大,而今他眼窝微微下陷,笑起来慈祥如老爷爷。
一大早,天还未亮,六叔便穿好衣服,一身整洁的狱服。
这些年他当了镇国公,位极人臣,他也没有忘本,狱服一直留着。
而今背有些驼了,但穿在他身上,依旧有当年牢头的威严感。
“小武,走吧,我们去天牢看看。”
“六叔,就别去了吧,这两天京城兵荒马乱,大街上不安全,咱还是在家里多休息几天吧。”
张武有些不情愿的从炕上爬起来。
六叔已经闹了好几要去天牢,他一直拖着不想去。
马六摇了摇张武的胳膊,像极了老迈的父亲在恳求儿子:
“你就当陪叔故地重游,去看看成长的地方,了却一下心愿,好不好?”
“唉……”
张武心里有些发酸,这一天总会到来,躲不过的,只好跟着穿上狱服,答应道:
“那我们就去看一眼。”
“好。”
马六眉开眼笑。
两人相随走出长巷,张武小心搀着六叔的胳膊,以免他走路不稳。
街上没什么人,秋风呼呼刮着,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
马六看着路边自己吃过饭的酒楼,铺子,茶摊,满是感怀。
又绕道城南,在铁柱酒楼门前伫立了片刻,没有打扰,与张武静静离去。
每逢大难,天牢都会封闭,等打完了仗再开。
而今不知司狱不给力,还是犯人太凶猛,狱卒们没顶住,让跑光了,天牢大门洞开,成了空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走进天牢大院,四周一片寂静,库房的门大开着,里面的物资都被人搬光了。
马六叹息摇了摇头。
“叔若还是牢头,说什么也不能让天牢变成这副鬼样子。”
张武万分肯定地说道:
“有六叔你在,这天牢稳如泰山。”
过了两道安全门,走进大狱之中,通道里的油灯早灭了,里面一片漆黑。
但不论张武还是马六,就算眼睛瞎了,也会像回家一般,清楚这里的一切。
走进刑房,马六怀念的摸着那张摇摇欲坠的四方桌,又看了看刑架,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当年做这牢头,叔没少冤杀好人,如今想想,没有放他们一条生路,都是遗憾。”
张武也叹息道:
“人活着,没有谁能随心所欲,能对得起良心就算不错了。”
马六点了点头,在张武的搀扶下,开始最后一次巡牢。
他当狱卒这么多年,每一间狱房,几乎都有他结交过的朋友。
每路过一间,马六都会停下片刻,仿佛昔日故人重现在牢里。
杂犯区,重刑区,官监……
“我们回吧。”
了却心愿,马六脸上挂起温和的笑容。
……
回到家中,六叔清理起自己的身体,把脸洗干净,剪指甲,刮胡须,再将满头白发梳理一番,整理得一丝不苟。
取来寿衣寿鞋,坦然穿上。
是夜。
吹了灯,屋子里陷入黑暗。
张武手颤抖着,给六叔把被子压好边,然后紧挨着六叔睡下。
似乎感受到他了的悲意,马六安慰道:
“小武,不要难过,人总有这么一天。”
张武抿着嘴唇,拿出用自己鲜血炼制的灵丹,像往常一样抱着希望说道:
“六叔,你今天又忘吃药了。”
“人老了,吃什么都不管用的。”
马六一声叹息,但还是听话的让张武把药丸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但。
毫无作用。
不一会,马六起了鼾声,但没有完全睡着,声音模糊呢喃着说道:
“萧家两兄弟一死一废,以后小武你便安全多了……”
“叔终究是心软。”
“侍奉了萧家一辈子,不能放下忠义之心,饶了那萧景翊一命。”
张武用力握住六叔宽大的手掌,眼眶早已泛红。
马六的鼾声越来越响,声音细若游丝:
“小武,叔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马六的眼睛缓缓闭上,呢喃道:
“夜深了,睡吧,明天还得起来浇花。”
“好。”
张武再也绷不住,眼角有泪。
这一夜,六叔睡得很安详。
次日一早,张武没有通知任何人,默默抱起六叔的尸体朝京城外走去。
那背影,孤单落寞,诉不尽的凄凉。
释菩提早有预感般站在街上等候,面色悲苦,心里不是滋味。
可怜天下父母心,人老了,总想为子女做点什么。
在自己还能动,还有能力的时候,为他们扫平一些障碍,铺一点路,才算死得其所,对得起孩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马六这一生也算轰轰烈烈。
一身飞鱼服威震天下,镇国公位极人臣,还斗倒刘青这等盖世枭雄,亦为蒋天河这样的清官护道。
到了晚年,他依旧不允许自己躺平。
连杀两位大宗师,为自己的孩子铲平大敌,还全身而退,已是不枉此生。
“砰——”
释菩提被撞了一下,他挡了张武的路,被撞得半边身子发麻,却只能一声苦笑。
差点害死马六,张武没有对他发飙,已是很开恩,很理智了。
不过,这层芥蒂,却是落下了,以后很难解开。
就这样,张武一路走出京城,穿过村庄,越过山脉,终于来到十荒山。
山中有峡谷,谷中有诡异,普通人到了这里会迷失方向,觉得此地阴冷似地狱,连灵魂都会发寒,根本不敢再往前走。
张武穿过自己布置的风水格局,眼前豁然开朗。
满地灵药,蝴蝶飞舞,小溪潺潺而流,犹如一片世外桃源。
药田旁边有土丘,六叔亲手挖的坟,地里有他自己打造的棺木,一边还有丧葬用的纸等等。
张武红着眼眶,跃入坟坑中,用一只手搬开棺盖,登时一怔。
棺中堆满各种各样的千年灵药,最上面有一封信,还有千年寒铁打造的令牌。
把信和令牌拿出来,将六叔放入棺中,张武才撕开信封看起来。
“小武,爹不能再陪你了。”
只第一句,张武便忍不住一酸,眼中的泪水便夺眶而出。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爹应该已经不在了。”
“不要自责,这一辈子,爹亏欠你太多,就让爹尽一点父亲的责任吧。”
顿了顿,距离下一行字迹的间隙有些大。
“如你所想的一样,爹是火王,刘青派去卧底朝廷的密探。”
“爹本以为狱卒平静的生活会持续下去,牢里打打钱,从官犯嘴里套些消息传给影卫,隔三差五逛窑子开开荤。”
“……直至遇到你娘。”
“她是春风楼的花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追求者无数,但还是被你爹拿下。”
“不过,一夜之欢后,爹便没有再理她。”
“死士没有资格娶妻,只会被刘家拿去当把柄,与她走得近,反而会害了她。”
“直至十个月后,你娘身患重病,拖着最后一口气,夜里悄悄来找爹,将一个襁褓婴儿留下,那便是你。”
“爹是火王,刘家的死士,孩子对爹来讲太奢侈,会让我们父子俩一起下地狱。”
“刚好那时刑狱二杰之一,爹的好友,你那酒鬼父亲的媳妇难产,一尸两命,他伤心过度之下昏迷,差点没醒来,爹悄悄将那个死胎处理掉,把你送给了他,骗他你便是他的儿子。”
“转眼过去十五年,本想你一辈子平平安安便好,当个狱卒挺不错,至少不用受苦,也没有性命之忧。”
“谁想我的孩子,太有出息。”
看到这里,张武可以想象到六叔的感慨和自豪,还有说不出的担心。
呲了一下鼻子,张武接着看下去。
“我想小武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牢里那么多狱卒,刘青偏偏找你买死三品侍郎。”
“他是见你我走得亲近,觉得爹有些失控,才想杀你,试探爹对他的忠诚。”
“爹自然不能让他如愿。”
“之后他又多次害你,爹一直忍着,并且写过很多信让他放过你,但刘青觉得你威胁太大,始终不肯让步。”
“小武你是爹的命根,除非爹死了,不然谁都不能动你!”
“哪怕他是爹的主公。”
“永昌城一战,便是爹忍无可忍之下,联合木王,杀的他。”
张武心里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
而信件后面的字迹,明显要比前面的浓一些。
应该是那天自己推门而入,撞到六叔正在写信,让他惊慌收起来,后面又补的内容。
“小武,棺木里都是从刘家搜出来的千年灵药,方便你日后修炼之用。”
“还有寒铁令牌,可以号令影卫和黑龙台,一人之力再强,也难与大势力抗衡,掌控一方势力很有必要。”
最后几行字迹,写得有些乱,字里行间满是不舍:
“小武,不瞒你,爹很怕死,还想再多活几十年,看着你成婚,看着你生儿育女。”
“可是不行。”
“爹真的老了,坚持不住了。”
“爹走后,你在世上便没有了亲人,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的儿,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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