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辆马车已经离京数百里了。
最后一驾车上,一个老头子披着蓑衣,将睡不睡地窝在车辕上坐着,不一会儿,车帘被掀开,一个穿着骑裝的女孩儿走出来。
“吃点饼。”射月一贯的没什么表情,她把炊饼递给鹤童颜,又解下腰间的水壶让他润润嗓子。
鹤童颜接过饼,吃了几口,索然无味:“还是宫里好哇!”
他抬头,满脸的红光水润,若是以前的熟人见到一定会大吃一惊,怀疑这干瘪老头是不是研制出了回春丹,否则不到一年的功夫,怎么从糟老头子养成圆润财主了呢!
“糟卤鹅、葱烧海参、九转大肠、油爆双脆……”鹤童颜报菜名,吸了一下口水:“宫里吃得可真好哇!”
可不是吃得好嘛!
这老头儿本就嗜肉,之前在外面有一点余钱都拿去赌了,平日里也买不起肉。忽然被抓进宫里,虽说失去了自由,可他得到了实实在在的肉啊!
给小皇帝调养妇科,对于鹤童颜来讲简直是大材小用。他每日晨起,先去院子里打一套八段锦,吃过早饭后,拉着几个小太监赌几把,中午自然有大鱼大肉呈上来。
下午,睡个午觉,再摸两把牌九,就要吃晚饭了。
晚饭过后,例行公事给小皇帝诊诊脉,无事发生,继续回去睡觉。
多么完美的一天!
可舒服归舒服,保命最重要。
鹤童颜又咬了一口饼,指着前面的车队道:“你说,这群女画师是自愿去军营的吗?”
都是些丫头片子,被迫离开熟悉的皇宫一路北上,可不知道心中是多么不愿意呢!
射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一眼。
她低声道:“富贵险中求,此去北疆若能平安归来,说不定还有奇遇。”
鹤童颜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险中虽有富贵,但更可能丧命!老头儿我呀,还是要离开这云国才好,不然等着胡国人打进来了,别说吃肉了,怕是就连自己也要沦为那些蛮人的盘中餐哩!”
他在宫中,听到的消息很多,已经有人在传言说皇上准备迁都了,再往南边躲远点,以免被战火波及。
见鹤童颜一副趋利避害的模样,射月忍了又忍,没忍住:“您医术高明,既然担了军医的名号,为何不和画师们一路北上,为军效力?”
鹤童颜连连摆手:“可不敢担军职!你知我知,这军医的名号不过是皇帝送我出宫的借口,她可吩咐过你,待把我送到三谷镇就各自分开,从此互不相干!”
射月双眼冒火地看着这个贪生怕死的小老头,而对方根本感受不到她的怒气,甚至还没心没肺地劝她:“老头儿劝你呀,也别回宫里了,赶紧跑吧!云胡两军的实力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真开战了,你虽会些功夫,难不成还上阵杀敌去不可?”他摇摇头:“别做梦了,你是个女娃呀!”
射月真想用箭把这老头的嘴射穿!
她面色不虞地回到车厢里坐着,过了一会,又偷偷掀开车帘看着前面的车队。
若可以,她真想和这些画师一路北上,哪怕不能光明正大地上阵杀敌,也能回归暗卫本行,刺杀几个胡国将领,就算失去性命也比继续在宫里扫地好……
马车滚滚往前走,到了路口,第四辆马车掉转车头,朝着城镇方向进发,而前三辆车继续北上,日夜兼程赶往北疆军营。
叶未央坐在第三辆车里,她掀开车帘,看着最后那辆车脱离队伍,心中默默祈祷:
希望大家可以在北疆平安相遇。
……
射月奉命,将鹤童颜送到这个叫做三谷镇的地方。
一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个农业大镇。三谷镇盛产荞麦、大豆和粟米,虽然这些粮食并不是云国人主要食用的稻米,但普通百姓有粮吃就不错了,故而还算是个富裕的城镇。
安全进了城,她看都不想看这个小老头一眼,敷衍抱拳:“就此别过。”
鹤童颜一进城,鼻子顺着味儿就闻到了赌场的方向。他挥挥手,心不在焉:“回吧回吧。”
射月咬咬唇,还是吞下了想说的话。她转身离开三谷镇,正准备回宫复命,却发现城外的暗哨处发出集结的信号。
这是,甲等一级的信号?
……
射月前脚走,鹤童颜后脚就扎进赌场的牌九桌上。他的手气依然那么差劲,不到半天,口袋里的银子就输了个精光。
赌场的伙计你抬脑袋我抬脚,口里含着“一二三”,用力把这胖老头扔出门外。鹤童颜气急败坏从地上爬起来,冲着赌场一顿叫骂,骂够了,这才晃悠悠回到马车上休息。
唔,还好射月姑娘把车给他留下了,不然今晚只能睡大街咯!
刚走近马车,他听见车厢里传出“笃笃”的声音。
大晚上的,街上没什么人了,饶是鹤童颜见多识广,也不免毛骨悚然。
“谁?”
“笃笃”的声音继续,他拾起一根木棍,壮着胆子掀开车帘……
声音是从车座底下传来的,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有节奏地敲击。鹤童颜试探着回敲了一下,里面没声音了。
他松口气,下一秒,小皇帝的声音闷闷地从里面响起:
“鹤老头!快把马车往前面赶一点儿!朕出不来了!”
吓!
鹤童颜脑袋都懵了!他呆愣着把马车往前赶了点儿,直到车厢后座和城墙之间露出一人宽的缝,一块木板被踢开,皇宫里的宝贝疙瘩一骨碌从里面滚了出来。
鹤童颜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车座底下是中空的,大小适中,刚好可以藏个人。车座后面有个活动木板,可以从里面推开,只不过因为射月把马车停在了城墙边上,车屁股挨着墙太近了,里面的人这才推不开。
不仅如此,他还看到座椅底下有饼屑,还有几个水壶。吃喝问题解决了,他正想问小皇帝是怎么解决拉撒问题时,云鲤一溜烟朝着城墙底下的小树林方向冲去。
鹤童颜:……
他扭过头给小皇帝放哨,内心震惊不已:我去,不会几天没上茅房吧!
等到云鲤解决了五谷轮回问题,揉着腰走出来时,就看见鹤老头一脸狐疑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立刻明白了鹤老头的意思,跳起来小声道:“你们每次停靠路边休息时,朕都偷偷爬出来了!”
哦。
鹤童颜顿时觉得没意思了。
虽说生存无虞,但在车里缩了好几日,云鲤觉得浑身快要散架了。她身上带了银子,被鹤童颜搀扶着去客栈开了两间房,先吃了一顿热食,又仔仔细细洗了个澡,这才觉得活了过来。
她擦着头发,毫不避讳地走进了鹤童颜的房里。
一个人坐在房里思考了大半个时辰,鹤童颜总算把这件事给理清楚了。见云鲤一脸坦然地走进来,他悲愤地指着她骂道:“你就算要跑,也不能坐我的马车吧!要是被卫狗查出来,你是想让我死啊!”
一想到在车里憋了一个下午,云鲤也没好气:“要不是你把马车怼着墙停靠,朕下午就跑了!”
她无所谓道:“放心吧,卫璋就算知道了,也会以为朕混在女画师的车里跑了。射月跟了你一路,有她当人证,谁也想不到朕在你的车上!”
真是深谋远虑啊!
鹤童颜说不过她,只好问道:“你跑出来干嘛?终于受不了卫狗了?”
云鲤壮志凌云:“朕要北上,御驾亲征!”
鹤童颜:“……”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小皇帝,嗤笑一声:“就你?你见过血吗,别一上战场,敌人号角吹响,就被吓得尿裤子了!到时候别说振奋军心了,怕是不战而败!”
云鲤不仅见过血,她还见过饿殍遍野的死人堆。鹤童颜上辈子就是自己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呢!
想到前世云国的惨状,云鲤的情绪又开始低落了。
鹤童颜以为她怕了,还想再讽刺几句,但一想到这个小儿皇帝有这等胆识,不免也收了轻视之心。
“你这身板,在宫里有卫璋护着,男扮女装还能混几年,可去了军营,那里可全是男人,你一个人要怎么瞒?”
云鲤没想好,但她既然能够瞒住前十五年,这次多加小心,应该也能瞒住。
鹤童颜叹口气。
“你现在的月事是准的吧。”他是大夫,说起这事也没什么支吾的。
“既然你有这个心,我也帮你一把。明日我去城里给你配一副药,等到你月事将至,便把这药喝下去,当月的月事就不会再来。”
他看着云鲤,认真道:“不过这药药性凶狠,喝下去,你调理了大半年的身子怕是又要亏损了。若你还想和卫璋要孩子……”
云鲤本来想说没事,她不急着要孩子,话到嘴边,她突然反应过来,一双大眼瞪得溜圆,一脸见鬼的表情看向鹤童颜!
傻子。
鹤童颜冷笑:“我可是个大夫,若这点事情都看不出来,自杀算了!”
他竟然帮着他们隐瞒了这么多……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鹤童颜被云鲤感激的目光看得恶心,他背过身去:“反正我不是为了卫狗,你虽然和他狼狈为奸,也算是个好皇帝,我帮你,也算是给云国出一份力。”
他骂骂咧咧走到桌前,抬笔开始写药方:“军医的水平,不把人治死就不错了!我给你写些止血生肉的方子,若是能救,多救几个兵吧……”
他捂住额头,心中苦涩更盛:“战场无眼,若真败了,你,能跑就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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