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得了春桃的禀告,亲自去了一趟灶上,跟厨房的管事婆子细细地敲定了菜样。等到了傍晚,白蓉萱和唐学莉、唐学茹都去了唐学萍所住的院子。
唐家二房的宅子并不算大,唐学萍身为长姐,理所当然地住了最偏的一间小院子。房间布置也和她的人一般,简单干净,没什么多余的摆设,院子一角种着一棵李子树,屋檐下摆着几个大瓷缸,里面养着睡莲和金鱼。唐学萍早就听到了消息,亲自站在门口迎接。
刚亲热地说了几句话,翠屏就带着春桃、三喜把饭菜摆上了桌。黄氏为人心细,不但准备了白蓉萱喜欢的荷叶鱼羹,唐学萍喜欢的龙井虾仁,唐学茹喜欢的双味鸡,还特别让人做了唐学莉最爱的莼菜汤。这道汤用料讲究,又需要时候,很费功夫,做起来特别费时。
唐学莉心中无比感激,眼圈都红了。
白蓉萱记得上一世曾经听黄氏说过一嘴,章氏生前做得一手好菜,最拿手的就是莼菜汤。看到唐学莉的模样,白蓉萱就知道她准是想到自己的亡母了。
由于长辈们都没有过问,桌子上又有个能闹腾的唐学茹,几个人嘻嘻哈哈的,也就忘了所谓的食不言寝不语。白蓉萱也被逗得笑个不停,撑着桌边揉肚子。欢声笑语中,她忽然想到了前世的自己,在上海时整日以泪洗面,到天津时是无助的绝望,等到了北平,她却宛如一株枯死的树,早就把一切都看淡了,无喜无怒,整日生活在压抑的气氛中。说起来,她已经好久没这样放肆的笑过了。
连带着平日不怎么说话的唐学萍话都变得多了起来。饭后撤了桌子,她又把事先就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几个妹妹,都是她亲手绣的帕子。唐学莉的帕子上绣得是腊梅,唐学茹的帕子上绣得是芙蓉,白蓉萱的帕子上却只绣了几株碧绿如玉的青青小草。
简单,素净,却又透着勃勃生机。
白蓉萱拿到帕子后一愣,有些不解的抬起头看向了唐学萍。
唐学萍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唐学萍冲她温婉地笑了笑。
白蓉萱握紧了帕子,在萍姐的笑容里,她仿佛明白了帕子上青草的含义。它生长于暗处,不受重视,不受关注,却坚韧不拔向阳而生,风吹不倒,雨打不死,终有一日,她也会开出美丽的花朵吧?
她缓缓站起身,异常诚恳地向唐学萍道了谢。
唐学萍脸皮薄,被白蓉萱谢得红了脸,没有多说什么,把话转到了别处。翠屏进来续了茶,几个人又说了会儿话,春桃进来禀告道,“莉小姐,接您的马车到了,在门口候着呢。”
因是跟着相氏出门,唐学莉没有带自己的丫鬟,她看了看时辰,急忙起身,“都这个时候了?我也该回去了,改天再过来看你们。”她上头还有个相氏压着,大家也知道她在家中尴尬,不敢再留,白蓉萱几人亲自将她送到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才各自回房。
白蓉萱回到房中,在吴妈的服侍下洗了脸,她又问了母亲的情况,得知唐氏今天早早的睡下了才安心。白蓉萱将唐学萍所赠的手帕仔细的收起来,趁着还没有睡意,和吴妈说起话来,“你儿子在乡下怎么样?”
“挺……挺好的。”吴妈躲躲闪闪地说道。
白蓉萱干脆戳破了她的谎言,“不是说你那个大嫂对他不好吗?大冷天的还要她睡在牛棚里,又不给他饭吃,还让他干最苦最累的活。”
吴妈一听,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她一边哭一边说道,“把儿子留在那边,我也知道他寄居人下,日子不会太好过。不过他是个半大小子,吃点苦受点委屈也没什么,只当是历练了。可没想到我那个狠心的大嫂居然把他当牲畜对待。我回去的时候天气还冷,大嫂居然只给我儿子穿一件单衣,孩子见我时还抖个不停,身上更是没好地方,青一块紫一块的,我问他是怎么弄的,他说是在田里做事时摔的。我不信,偷偷拉着他追问,他才告诉我说着都是我大伯和大嫂打的。每天鸡一叫,他们就让我儿子起来做事,要是敢晚一点儿,就要被竹条一顿抽打,不仅如此,过年都没给他吃一顿饱饭。我去找大伯和大嫂说理,他们还说我多事,如果心疼儿子,就带在身边好了,他们早就不想养了。”
白蓉萱一听,就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就没想过要把他带在身边吗?”
“我……”吴妈有苦难言,“我也是个下人,怎么能把他带来呢?”
白蓉萱又问,“你儿子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吴妈抽泣着说道,“叫吴介,今年十九了,比治哥还大一岁。”
白蓉萱笑道,“这个名字挺好听,是谁取的?你丈夫吗?”
似乎是想到了自己早逝的丈夫,吴妈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怀念,“他是个庄稼把式,种田还行,取名字这种事哪能做得来?生介儿那会儿,正巧有个会说书的人在我们乡下说书,我们家那口子又喜欢听那玩意儿,农闲不忙时就跑到村口的大榆树下听说书,还经常请了那说书的人到我们家里来喝茶,久而久之就混熟了,那说书的听说我们家介儿还没有正经名字,整天就小毛子小毛子的叫,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大名,说是希望他心无芥蒂,做个胸怀广阔之人。”
心无芥蒂……
谈何容易啊?
白蓉萱想到自己两世为人,一直没有放下对白家的仇视和介怀,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或许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也是为了白家付出应有的代价吧?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的力量何其渺小……
想到这里,白蓉萱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哥哥白修治。前世他那么努力的读书,想做出一番成绩,是不是也为了给白家看呢?
吴妈擦干了泪,见白蓉萱有些恍惚,叹息着说道,“小姐不用担心,他是男孩子,吃些苦对他这辈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只有吃了苦,才知道幸福得来不易,才有向上拼搏的劲头儿。”
白蓉萱回过神来,“可总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能把他弄到唐家来做事就好了。你们母子不用分别,就近照顾,你也不用惦记他了。”
白蓉萱本以为吴妈会很高兴她的提议,可没想到吴妈居然一脸惊慌地叫道,“小姐,这可万万使不得!”
这让白蓉萱大感意外。
吴妈忙解释道,“唐家的下人都是有数的,走一个进一个,哪有闲地方安置他?再说了,李嬷嬷崔妈妈哪个没有儿孙?若是开了这个先河,以后就不好管束了,就是唐老夫人也不会答应的,您千万别去出这个头。”
白蓉萱见她一心为自己打算,神情都有些慌乱了,忙安慰她道,“你别紧张,我就是随口一说,这件事儿不能操之过急,自然是要等合适的机会才行。”
吴妈还是摇头,态度十分坚决,“我知道小姐是好意,心疼我和儿子,但做人不能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我能在唐家做事已经是老天爷眷顾了,我不敢再有别的奢求。”
白蓉萱知道吴妈是怕旁人觉得她得陇望蜀,不够本分。何况这件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还要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她索性不再多说,问起吴妈的事情来,“你是我母亲的陪嫁丫鬟,又怎么会嫁给吴介的父亲呢?”一般来说,作为唐氏的贴身丫鬟,即便不嫁给唐家的掌柜或是下人,也应该在白家的下人里选个身份可靠的。
吴妈脸色一红,难得扭捏地说道,“我早前还没到唐家做事时,就住在乡下。他是我大姑那个村子里的,农忙时我常去大姑家帮忙,见过他几面。后来经大姑的撮合说媒,就定了亲。谁成想没多久我父亲和别人到河里摸鱼的时候给淹死了,我们家没了支柱收入,我身为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活,只好出来做事,赶得也巧,当时伺候夫人的丫鬟生了病,她家里人要把她接回去治病,老夫人看我年纪合适,就把我买回来了。”
还真是巧,白蓉萱在一旁撑着下巴听得格外认真。
吴妈见状,就继续说道,“我家那口子听说我到了杭州之后,以为我不回去了,也心急火燎的赶了过来,他在这边待了一年多,就给人搬货物,因为老实肯干,很得东家的赏识。不过家里还有不少的田,他待了一段时间就回去了。我在唐家做了两年,等到了合适的年纪,夫人就回了老夫人,让我回家去嫁人,还赏了我不少东西做嫁妆。可是没过几年,我家那口子就死了,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乡下生活艰难,后来还是村长出面,把介儿送到了他大伯家生活,我就又来了杭州城想找个老妈子的活计,正巧当时小姐要嫁到白家去,我心想无论如何要过来磕个头,老夫人得知我生育过,以后小姐生儿育女也有人照顾,就让我作为陪嫁跟着小姐到上海去。”
原来是这样。
白蓉萱还想再问,吴妈却担心她还惦记着自己儿子的事情,忙安慰了她几句,又借口说天色已晚,要她早些休息。
白蓉萱也有些累,乖乖闭上了眼。
之后白蓉萱的生活就是上午跟着沈娘子上课,下午回到房间里绣准备送给唐学萍的枕套。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天气渐热,舅舅唐崧舟和唐学荛开始商议端午赛龙舟的事宜。
每年端午节杭州城这边的商会都会组织赛龙舟,每条龙舟上除了鼓头之外,还有三十二名挠手,除非是很大的铺子,否则很少有人家能凑齐这么多人,因此许多商铺都会联合起来。赛龙舟有祈福纳财之意,每家商铺对这个活动都会特别上心,尤其是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家家都想要个好兆头。
白蓉萱想着端午节快到了,母亲应该把寄送给哥哥的东西准备好了,于是将自己亲手绣制的两个荷包送去了母亲房里。谁知道母亲居然不在,问了吴妈才知道她被外祖母叫过去了。
白蓉萱将荷包留下,让吴妈收好了,等母亲给哥哥送东西时一并放在里面,吴妈见那荷包绣得十分精致,上面还有‘平安’的字样,笑着道,“小姐也是有意思,别人送哥哥都会绣个金榜题名马上封侯的花样,期盼前程。您倒是与众不同,只要少爷平安就万事大吉,您这是担心少爷呢。”
白蓉萱心里想着这一世自己根本不稀罕哥哥能有什么前程发展,只要他平安一生就足够了。她笑了笑,并没有和吴妈多说,直接去了唐老夫人的院子。谁知一进门就见唐老夫人手里捏着信纸,眼中流着泪,白蓉萱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哥哥在南京出了什么事儿,声音都变了调,“外祖母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没事没事,你别怕!家里统共就这么几个人,能出什么事儿?”黄氏急忙上前安慰她,“你外祖母这是高兴呢。”又一脸无奈地对唐老夫人道,“您看看,把蓉萱都给吓着了,这是好事,您怎么还哭了呢?”
白蓉萱有些弄不清状况,但本能还是觉得这件事儿和哥哥有关,一眼紧张地看着唐氏。
唐氏见女儿这样,笑着解释道,“真没什么,是你董家表姐过段日子要来看望你外祖母,你外祖母多年不见她了,嘴上不说,心里可惦记着呢,听说你董家表姐要过来,激动的哭了来了。”
董家表姐?
白蓉萱的脑海中立刻闪过董玉泺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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